逼仄狭窄的小室内,穿着便衣的老人坐在里面,他鹤发白须,腰背已经无法挺直,浑浊的老眼也半眯了起来。
房门打开,当带着镣铐的陈宝国踏入后,他才半昏半醒地抬了抬眼皮。
“王瑞?”陈宝国认清了里面的人,当即转身就要离开,被却被堵在门口的牢头拦下。
他看了看牢头,又转身看向了王瑞,冷笑一声,“四年了,王阁老竟然能等到现在才杀我,好气量。”
“我不是来杀你的。”王瑞摆了摆手,牢头便将门关了起来,在外面落了锁。
陈宝国冷哼一声,扭头不屑与他说话。
王瑞不恼,慢吞吞地开口,“这一次来,我是来给您赔礼道歉了。”
“王阁老还有什么阴谋诡计尽管使出来。”陈宝国挺着胸,看着别的地方,“陈某百无一处,唯有一颗正心不惧你的邪气。”
“我知道我知道。”王瑞叹了口气,“四十年的清誉,可惜啊。整个官场上人人都知道陈大人清廉刚直,在户部这个地方做了十年的尚书,家里竟然连十两的现银都拿不出来,要说您贪污,滑天下之大稽。”
陈宝国没有说话,他不想和王瑞废舌。
“自打我被革职,在家里总是翻来覆去想这件事。”王瑞兀自感叹,“人老了,睡不好,常常一想您就想到了天亮。我想着,我和陈大人打了十五年的交道,他怎么也不该是那样的人啊。”
陈宝国眉头一竖,“你到底要说什么!”他没耐心听这只老狐狸打感情牌。
王瑞望向了他,“那十万两白银是殷姮埋在你老家的。”
“呵,那也不过是奉了你王阁老的旨意!”
“不。”王瑞垂眸,他低下了头,眉宇寂落,“我不知道,她根本就没同我说过这件事,坐上了户部尚书位之后,她便将对付您的法子一一搁到了我的身上。”
“您可知道我是如何革职的?”没等陈宝国说话,自己接着道,“她也让人在我亲家家里埋了银子。”
陈宝国一愣,但嘴上依旧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也算是种因得果。”
“是,所以我被革职、被抄家,这些我都认了。”王瑞凄然一笑,接着缓缓抬头,深深地望向了陈宝国,“但是您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什么意思。”
“鞑靼入境,国库空虚,殷姮经营不善,若是再放任她在户部重地上,西朝——堪忧。”
陈宝国睁大了眼睛,“鞑靼进犯?什么时候的事,现下战局如何了?”
“勉力支撑吧。”王瑞摇摇头,“可日后如何,谁能知晓呢。”
“陈大人,我王瑞历经两朝,再怎么穷凶极恶,心中到底还是有半分是念着家国的。这次来我是想为您翻案。”他撑着自己笨重迟缓的身体站起来,上前紧紧握住了陈宝国的手,双眼通红地盯着他,悲然低呼,“求您救救西朝,赶紧回户部去吧!”
“这……”陈宝国后退了半步,面露迟疑,却没有甩开王瑞的手。
……
兰沁禾每日几乎无事可做,她巳时去兵部,坐三个时辰后申时回家,回家看望母亲之后再回郡主府练剑看书自弈抚琴。
这不仅是因为上头有意将她雪藏,也是因为她内心茫然。
太后、皇帝、司礼监、内阁她全都上过奏本,全都据理力争,可是换来的结果只是自己被隔离出去而已。
能争的地方兰沁禾自觉都争过了,她甚至一怒之下打算抛弃郡主衔,将自己的所有钱财散尽,可满天下却没有一个商人敢接手她的一厘财产。
直到九王爷来见她之后,兰沁禾明白,自己这一生将和彦氏捆绑在一起。她永远不会是个纯粹的人臣,别人第一眼看到的永远只是她身上的郡主衔,而她也无力辩驳。
她求而不得,前路一片茫茫。
她还能做什么,改革无路;朝中能人才子数不胜数,那些纷繁的公务没有她也一样在好好地运转。她似乎是没有用了。
三十一的年纪,兰沁禾开始陷入困惑。
这一日她从兵部出来,回去的路上遇见了殷姮,兰沁禾上前打招呼,“殷姐姐,今日内阁无事么,你怎么回去得这么早?”
然而对方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直到兰沁禾追到她面前,女人才惊讶地挑眉,“沁禾,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将军府看望母亲。”兰沁禾疑惑,“方才我喊了你好多遍,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内阁又出了什么事儿?”
殷姮一笑,“哪就天天出事了。只是同西洋交易的茶叶数目上有些出入,我算着账,没听到而已。”
“是这样……”
“是。”殷姮拍了拍兰沁禾的肩,“好了,我回去还有些家事,你也快去看看万阁老吧。若是缺人缺药,尽管来我府上支一声。”
兰沁禾点点头,“我从来都不会同你客气的,那你先忙。”
听到这句话殷姮笑了,她凤眸微眯,眼角隐隐折下了两丝眼纹。
“倒也是,你从来就没跟我见外过。”这句话说得很轻,仿佛自语。
“打也打过、吵也吵过,这会儿咱们再谈客气多么矫情啊。”兰沁禾道,“再说了,殷姐姐也没同我客气过,凭什么我得对你客气?”
“是这个理。”殷姮唇角上扬,她笑着附和兰沁禾的话,末了眼睫微垂。
“好了,我该回去了,就此别过吧。”她摆了摆手,又朝着殷府而去。
两人在朝上吵得再如何不可开交,但是并不太影响二十六年的感情。殷姮与兰沁禾,就如凌翕如万清,患难之后千丝万缕的情谊是分不开的。
简单的寒暄过后两人分别,兰沁禾回了将军府,她去见了万清。这几日万清的病情反反复复,使人有些担心。
“二小姐,药好了。”丫鬟递上了碗,兰沁禾接过,“辛苦了,我来吧。”
端着碗入月门,她先将药搁到一旁,自己坐到了床沿上,轻轻唤醒了万清。
病榻上的老人唇色泛白,安静地躺着,没有一丝声响。
兰沁禾一连唤了七.八声,万清才缓缓睁眼。
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眸稍显涣散,过了片刻才凝聚起了神光,有了清醒的意识。
“母亲,该进药了。”兰沁禾扶着她起身,将软枕靠紧床头,又把被子给万清拉到了脖颈盖严实。
万清一动不动的由她动作,看着女儿把药吹凉,一勺一勺地喂进嘴里。
万清不是兰沁酥,喝药没有那么麻烦,安安静静地喝完之后,兰沁禾又将准备好的白水喂给她,捧着一个小盆等着她吐出后拿了手帕帮万清擦嘴。
“您这两日的气色看着好些了,我问了御医,冬天之前就能大安。”兰沁禾笑着同母亲说话,“内阁那么多事,可都得等着您回去料理啊。”
万清轻哂,“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无尽。”她面朝了兰沁禾,“先来说说这些日我女儿的事吧。”
兰沁禾眨了眨眼,“酥酥又闯祸了?”
万清摇头,“沁禾,朝中的许多事情,王瑞都瞒不了我,你那点小伎俩……不管用。”
兰沁禾低头应是,“女儿不敢。”
“这几日你在外面是好一通拨云搅雾啊,太后、皇上、京中王侯还有内阁都被你吓怕了,他们又动不了你,真是像供祖宗似的供着你,就连皇上都得闭门躲你。”万清笑意愈深,“这份殊荣,天下无二。”
“母亲……”兰沁禾悻悻地缄口。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她侧靠着枕头,用闲聊的姿态同兰沁禾谈,“你动了天下最不能动的棋,可是太后却当众烧了灭兰门的圣旨、圣上再三地回避你、九王爷联合众王献银,你更是毫发无伤,不过是被朝廷冷落了一段时日。”
“沁禾呀,”万清伸出了一只手,抚摸着女儿只插木簪的鬓发,“你知道这背后是什么意思吗?”
兰沁禾无言回视。
万清眸中的神色前所未有的温柔,她低声嘱咐,“好好地教导大皇子,那是比什么打仗、什么筹钱更加重要的大事。”
兰沁禾一愣,继而又苦涩道,“母亲,只怕等不到那一日啊。”
谁又能保证大皇子日后会是什么样呢。
“愚公移山,但凡动摇根本的大事从来不是一日之功。”万清浅浅地笑着,“母亲的日子到头了,在朝中周旋了三四十年,意气、志气都早就磨平了。可我的女儿还在,三十年后我的孙儿还在,西朝也是如此。龙骨一日不碎,龙魂就一日不息,你明白吗?”
地利人和渐起,缺的不过天时而已。三分有二,足矣。
万清微微仰头,望向了远处,“自尧舜禹至今,已有三千余年,历时二十四朝。从石器到金属,从土房到高楼,日子总是越来越好的,沁禾,哪怕是最坏的结果……”她顿了顿,“将目光放远些,做官为何,忠君为民而已,二者得其一,就不负来世一遭。”
“母亲。”兰沁禾咬着唇,眼眶微湿,“可若是不能两全,又有何面目去见先祖?”
万清扭头看向她,“我只是说最坏的打算而已。如今龙首已抬,跃深渊、见青日是早晚的事,你只要静心教导大皇子就是了。”
“母亲真这么想?”
万清闭目颔首,“你现在还能安然无恙,我便能这么想。”
兰沁禾低头,她看着自己的祥云官靴,半晌开口,“女儿明白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万清换了话题,“我听闻你之前在内阁几次与殷姮争吵,你们现在如何了?”
“我来时还碰见她,与她家常了两句。”兰沁禾帮万清滑下来的被子又往上提了提,“母亲放心吧,我和殷姐姐感情依旧,不会因为政见不同就闹别扭的。”
“那就好、那就好……”万清笑了两声,继而又淡了笑意,“你平日得空还是多去看看她吧。”
“怎么了?”兰沁禾不解,“她手里的公务和家事也忙,我不好多打扰她。”
万清听罢,轻叹一声,“只怕日后你再也没有机会打扰她了。”
兰沁禾一怔,“母亲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