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被抄了家。
没有明旨,甚至许多人都不明白怎么王瑞突然就倒了。
动荡的环境之下,皇帝不能大肆查办内阁首辅,否则会引起极大的恐慌。
他让慕良亲自将查出的证据送去王瑞面前。江苏布政使衙门里多出来的十万两经彻查,发现是兰沁禾和九王爷凑出来的私款。兰沁禾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钱,其中七万两都是九王爷在江苏的银铺支的。
于皇帝而言,兰沁禾拿自己的钱补贴衙门,更是让人敬佩感慨,同时也愈加反衬了王瑞的小人之心。
慕良在王瑞看完所有证据后,开口道,“万岁爷说了,您到底是西朝的两朝元老,又是他的教书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父的有天大的不是,儿子也不能逼迫如斯。”
他笑着,“京师里的这栋王宅您可以照旧住着,每月给您拨三品大员的俸禄。只是您也上了年纪,好好在府里静养,不要再为俗事劳累了。万岁爷天般的仁慈,您老莫要辜负啊。”
王瑞坐在椅子上,他一言不发,末了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和之前“天降祥瑞”时的痛哭流涕不同,安静得反常。
“慕公公辛苦了。”老人脸上的肌肉牵动了一下,“喝碗茶再走吧。”
到了这一步,慕良也乐得给王瑞最后的颜面。他欠着身,道了句谢,便捧了侍女递上来的茶喝了。
“好了,宫里还有事,我就不多留了,您自个儿保重身子,莫要再操劳了。”
“我送送公公。”王瑞撑着两边的扶手起来,执意陪着慕良走出去。
出了门,他忽然又站住了身形,细细地打量了几番慕良。
“阁老?”慕良疑惑。
王瑞垂下了眼睑,淡淡地笑了声,“慕公公啊,我和你干爹也是一辈子的老交情了。”
慕良的干爹,前任司礼监掌印林公公。
他用怀念的口吻娓娓道,“当时我独自前往北京科考,殿试面圣的时候太紧张,浑身都是汗。林公公见了,便悄悄走到我跟前,递了给了我一块帕子,他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我面前,直到我擦完了汗才走开,还笑着跟我说了声别怕。”
“那时候的林公公连个禀笔都不是,只是个五品的小太监,跟平喜公公一样,个儿不高,但是随和。”
慕良听着,他不明白王瑞想说什么。
王瑞抬眸,那双苍老但是并不浑浊的老眼看向了慕良,“他是个好人,你不该杀了他。”
慕良脸上的笑意少了,他冷硬了语气,“林公公一腔忠义,他是思念先帝爷过恸才病逝的,死了也是清清白白。咱家给阁老一份面子,您不要逼我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王瑞笑了笑,“慕公公何必动怒呢。”他叹了口气,扶着门前的柱子,“宫中事忙,公公回去吧。”
慕良瞥了他一眼,坐上了门口的蟒轿。
王瑞的意思他明白,只是他和王瑞不一样,从来没有奢望过什么善果,他是个没有根的人,从不在乎什么后代子孙,这辈子做的恶孽他都认,报应天谴自当承受。
王瑞的老家抄没了,庄子、商铺、田地全部收归国库,秋闱的钱有了着落,甚至两年的军需也都有了着落,殷姮松了一大口气,有了喘息,同时继任了次辅。
然而荣光万丈的背后,又是一潭死水。
万清成了首辅,她成了第二个王瑞,而殷姮则又成了第二个万清。朝堂政党更迭交替,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倭寇大举之时,太后不会有所动作,可等缓过劲来,她也将一如从前那样,开始控制两党的平衡。
很难猜测,王瑞没有被关进诏狱、甚至没有定罪,是不是太后的主意。除了稳定人心以外,她将王瑞这个随时会炸的爆竹留在京城、留在了万清殷姮面前,以儆效尤。
暂且不管这里面的波谲云诡,起码国库有了王家的填充,两年内可以稍作喘息。
在解决了王瑞之后,殷姮收到了兰沁禾的回信,信中兰沁禾委婉地提到:江苏战况危及,将士日益艰难,倭患一时恐难肃清,希望朝廷能够为江苏增添锐器。
殷姮看完忍不住失笑,沁禾从前对待身外之物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再金贵的首饰她也能随意赏赐给丫鬟。如今在江苏当了半年官,都学会趁火打劫了。
她回了信,允了兰沁禾的请求,批了兵部购买新式战船的票拟,由慕良批红。
倒王一事几乎全是兰家出力,特别是沁禾和慕良,殷姮这个时候不能推脱。
想到慕良,她又一阵沉默。
殷姮相信兰沁禾不是为了权利才和慕良私通,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过了夏,天气凉了起来。殷姮回想起去年的秋天,兰沁禾因为给林公公探病,第一次碰见了慕良。
这才一年不到的时间,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殷姮垂眸,千般的复杂情绪咽进了腹中。不管到底其中实情如何,这件事情她不能对外泄露一丝一毫。
……
兰沁禾在江苏稳定了下来,战事艰难,好在将士们英勇用命,省里的武将们也极力维护着治安。
江苏的王党官员被拔走了大半,剩下的也因为王瑞的倒台而纷纷转变了态度,她办起事来少了许多阻绊,轻松了很多。
不管前路如何,起码现在的局势清明了许多,一切都在渐渐好起来。
之后的日子过得较为平静,兰沁禾在江苏巡抚兼布政使的职位上坐满了三年。
这三年里她政绩出色,竭力稳定江苏的局面,于是在倭寇肃清的第三个月、明宣九年的秋天,兰沁禾被调入了京师,封内阁大学士,兼兵部侍郎。
江苏布政使是从二品的封疆大吏,兵部侍郎却是正三品的官职。这是一道明贬实升的旨意,更别提从今往后她就将进入内阁,成为第五位内阁阁员。
九月二十,受诏的兰沁禾回京师了。
北京的城门大开,正午时分,一辆藏青色的官车徐徐驶入,自安定门入城,沿顺天府东行,过鼓楼、过海子桥、过北安门,穿内宫监与司设、尚衣监,驶至玄武门改换轿撵,再过顺贞门东行至乾清宫外。
终,轿停,来人始出。
蓝呢轿落地,轿帘掀起,一只黑锦祥云官靴首先踏了出来,继而有乌纱帽探出,等两只官靴一并站定在地,来人方露全貌。
那是名年轻的女子,头顶乌纱,身穿三品大员的孔雀绯袍,襟口、袖口、两袖上覆着西朝华丽的官纹,腰佩金鈒花带,面施淡妆,眉间自含善气。
三年过去,兰沁禾身上有了不大不小的变化,昔日西宁郡主与王侯嬉戏时的浮躁少了,眼角眉梢都压了些许沉稳,一对杏眸里的迷茫褪去,只余睿智与波澜不惊。
江苏的三年对兰沁禾而言非同寻常,这三年是她人生的转折点,从无所事事的风流雅士变成了能稳定一省民生的天子之臣,三年的历练,让她身上多了万清的影子。
跨过两道高高的门槛,眼前的是乾清宫巍峨的壮景,明黄的琉璃瓦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屋脊兽面目狰狞,为所有进宫殿的人布下了敬畏之心。
兰沁禾目光微微下移,那洁白的石阶上立着
一人,身形削瘦,两颊微陷,肤色苍白,细长的黑眸下泛着青色。
兰沁禾一阵恍惚,自她明宣六年年初离开,到现在已有三年零九个月。
久别了,这座北京城。
她轻轻扬唇,抬眸对上了台阶上那人的眼睛。久别了,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