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沁酥和慕良走了,纳兰珏驻扎常州,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是基本不怎么见面,兰沁禾又是一个人了。
她最后还是答应了殷姮的请求,于公于私,她都选择了答应。
事情办得非常利索,兰沁禾这边找人威逼利诱了看库银的小吏,并让他偷出银子后远走外省。为了混淆视听,兰沁禾尽己所能凑了三万两白银,又问九王爷在江苏的管家主事借到了七万两,统共十万两的雪花银,送进了布政使衙门,作为“罪证”。
慕良留了几个锦衣卫帮忙把银子藏在了苏州南宫家,人不知鬼不觉的无人发现。王瑞可以去查自己家里的情况,但是那么大个王家,十数位亲家,他没法一一去查。
接着他又让镇抚司透露消息给楼月吟,说应天府给皇上修园的银子被兰沁禾挪用了,她还把看库银的小吏杀了灭口。
镇抚司的锦衣卫给楼月吟看了证据——他们查出了江苏布政使衙门的库里多出了十万两银子,一定就是兰沁禾偷拿的一部分赃款。
“有这等事?”楼月吟听完大喜,慕良不日就要回京师,他得想办法在慕良回来之前好好的立一大功。
不过这件事他总觉得不踏实,于是又派了自己的心腹去细查——果然在江苏布政使衙门查到了十万两的白银,而原先守皇园银库的小吏也不见踪影。
证据确凿,无可争议。
王瑞还会顾忌着动荡之时不要大兴诏狱,楼月吟可不管,马上就告到了皇帝跟前。
另一边王瑞自然也听到了这件消息。
“殷姮啊,”他语重心长地跟殷姮谈心,“你和西宁郡主是自幼长大的情分,这件事你怎么看。”
殷姮拱手弯腰,“公事面前,没有私情。学生唯一所顾虑的就是大兴诏狱是否会有伤国体。”
“你的顾虑是对的,这也是我所担心的。”王瑞忧愁地望向远处,“全国两京一十三省,说句实话,挪用公款贴补衙门开支的不止她一人,哪个衙门不是这么做的?朝廷发下去的钱就那么一点,江苏的衙门根本经不住花。都是公用,她也不是为了自己挪的钱啊。”
“错了便是错了。”殷姮语气不变,“西朝的条律摆在那里,不容置疑。”
“你别这么说。”王瑞摇摇头,“江苏那个地方,她是真的难。”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片刻王瑞起身,“唉……兹事体大,不管结果如何,我们做臣子的不能隐瞒君父,还是得告诉圣上。你和兰家到底是有交情的,这件事不能你出面去说,否则日后不好做人,就由我进宫述情吧。”
殷姮朝前错了一步,她似乎想坚持自己进宫,可心里到底还记挂着兰家往日的情分,踟蹰不前,面上有了难色。
王瑞见此,体贴地拍了拍她的手,一句话不说就出去了。
“老师!老师还是我去。”殷姮追了出去,拉住了王瑞的轿子,“您和万阁老毕竟相交多年,也不该为了这点事情毁了往日情分。”
“好了。”老人的语气不容置疑,他放下轿帘,“你孝顺我是知道的,这件事休要多言,回去吧。”
殷姮咬着唇,眼眶微红。片刻,她对着轿子离去的方向深深鞠躬,直到再也望不见轿影,才缓缓抬头。
老狐狸。
女子垂眸,怕她又在皇上面前邀功,巴巴地先赶过去了。
不过也好,正中下怀。
……
王瑞进宫的时候,看见乾清宫门口停了辆绛紫的蟒轿,他微微愣了下,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还不待他细想,就见宫门打开,九尺玉阶上走出来一抹漆黑的人影。
慕良。
“王阁老来了?”削瘦苍白的男人扯了扯嘴角,那副阴郁的神情在笑容之下散了八分。
王瑞眯着眼睛,似乎想从慕良脸上看出些什么,可最后也只能窥见这人谦卑恭顺的脸色,别的再无半分。
“慕公公几时回来的?”他问。
“刚不久,中午回来的。”慕良侧了身,让出正门的位置,“万岁爷午睡刚起,进了一碗银耳羹,您老快请进吧。”
“多谢公公。”王瑞点了点头,提起了自己那身全西朝最贵重的官袍,一步一步迟缓地走上了台阶。
他进了内里,果然见皇帝心情还不错,于是撩起了袍子跪在地上,“臣王瑞,叩请圣安。”
“是王阁老?”皇帝放下了手里的书,扭头看他,“又出什么事儿了?”
这句话的语气漫不经心,但是没有不耐烦,王瑞便心安了。
他这两年在皇帝面前很不受待见,因慕良和兰沁酥的谗言使然,加之万清总是一副清贫勤俭的做派,总是在他面前伏小,所以皇帝便更喜欢万清一些。
王瑞心里忍不住叹气,外面总是有人说他贪权敛财,可他都做到了首辅的位置,快入土的人了,再要那么多的钱、那么高的权势做什么呢。
不过是想死前留个过得去的名声,不要遗臭万古罢了。
“禀圣上,江苏按察使今天上午送来了一道疏,臣看完后不敢私自定夺,恳请圣上过目。”
慕良接了王瑞递的奏疏,弯腰送到皇帝跟前。
小皇帝扫了两眼,见上面写的是检举兰沁禾私挪公款、杀吏灭口。他放下纸张,抬眸去看王瑞,“这件事昨晚司礼监也报了,朕已经派人着手调查,这会儿正要问慕良是怎么回事,他刚送江苏回来,和兰沁禾打过交道。”
他说着去看慕良,“王阁老也在这,慕良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朕和兰沁禾交往不深,但也听说是个稳重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慕良低头回话,“奴才在江苏只顾着皇园,其他倒未注意,这件事奴才并不清楚内情,想来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朕也是这么想的,不如等过两日派去的锦衣卫查出结果了再说。”
王瑞跪在地上,他忽然有一瞬寒颤,抬眸正巧看见了慕良那张卑顺的脸。他眯了眯眼,嗅出了不对劲。
“回圣上,臣以为,无须派锦衣卫前往。”
这回轮到皇帝疑惑了,“怎么?你要直接将她监送回京师问话?”
“不,老臣以为……私挪公款、杀吏灭口这两件事都同兰沁禾无有关系。”王瑞垂着眼睑,看着膝前的地砖,“这半年来江苏动荡不安,官员惶恐民心涣散,这样的时候再派锦衣卫去调查江苏巡抚,与官与民都有害无利。”
“可这件事就摆在跟前了,阁老的意思是暂且压下去?”
“回圣上,六月江苏反民闹事,整个江苏竟然无一人敢前往安抚,独兰沁禾一人以身犯险,这才平息了民怨。说句狂悖的话,臣为官四十年,像这样身居高位却能向百姓下跪的官员几乎无从看见。这样的人,且不说到底是不是真的犯了案,就算真的犯了,想必也是有天大的苦衷。
王瑞两手撑着面前的地砖,颤巍巍地磕下了头,“老臣斗胆,请圣上不要追究。”
小皇帝微讶,“朕还以为你和楼月吟一样,都是来要求追查的呢。”他眉上露出了点欣慰,“本该如此,强敌在外,大家应该齐心合力,王阁老能说出这样识大体的话,到底还是西朝的中流砥柱,堪当首辅之位。”
这一席话让君臣都很开心,唯独慕良眸色微沉。
王阁老不愧是坐到首辅之位的人,他今日本意是要倒万,又是拿着检举兰沁禾的奏疏过来的,就说明之前没有走漏任何风声,完全是在递交奏疏后临时改的口风。
如此灵敏到了可怕的政治嗅觉,绝非普通的官员可以相比拟的。
但是这件事娘娘是处心积虑谋划的,他不能让娘娘的心血都付之东流。
待送走了王瑞,慕良立即挥退了宫殿里的人,跪在了皇帝脚前。
“嗯?怎么了?”小皇帝不解,“这么大的动作,你要同朕说什么?”
慕良叩首,压低了声音,“回万岁爷,您今年五月派奴才去南直隶搜查王党的罪证,除了兰沁禾荐举的官匪勾结一案,还有一件事,奴才不敢在外人面前说。”
“什么事?”
“万岁爷,方才王阁老在,奴才没有明说。但是为南京修园的银库少了的钱……锦衣卫在江苏府南宫府找到了。”
“什么?”小皇帝大惊,“南宫是什么人,朝中有哪位大臣姓南宫,朕怎么不知道?他们怎么有胆子去拿给朕修园的钱?”
慕良顿了顿,闭上了眼睛,沉痛道,“回万岁爷,苏州府南宫氏同王家嫡系有两门亲事。”
咔——
皇帝手里的茶盏倒翻在了地上。
“他……他……”年轻的帝王怔在了座位上,他望着慕良,脸上不知是笑还是怒,许久才扯了扯嘴角。
“王瑞……他把给朕盖房子的钱,拿去当了自家的聘礼嫁妆?”
他问着,声音颤抖,眼睛泛红。
西朝已经连办秋闱的钱都拿不出来了,他的首辅却把君父的钱拿了当成自家聘礼。
“哈、啊……”小皇帝捂住了脸,狠狠地闭上了眼睛。“阁老……阁老啊!”
心寒莫过于此。
慕良跪在地上,他面色悲恸,心里却毫无波澜。
帝王身侧,他没有那么富裕的情感,全身上下的所有情意,他已经献给了娘娘,再容不得一丝多余。
这一次,王党必倒。从今往后,西朝官场上的权力重新洗牌,娘娘的路再不会坎坷颠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