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美人,送金银,请吃饭,这一套做全了,实在是很给兰沁禾面子。
今天的东西她要不收下,日后同常州的各位其乐融融;要不拒绝,根基还不稳就站到了常州的对立面。
作为一个外调的新官,她是不敢得罪常州的地主豪强们的。
“礼物就不必了。”兰沁禾将礼单还了回去,笑着道,“李管家你也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常州。”
她指了指白衣公子腿上的琴,“正月里我那柄焦尾刚被祖母砍断,她老人家都指着我骂我是蠹虫了,我实在是不敢一来常州就又惹她老人家不快。”
“至于酒席……”兰沁禾将目光回到李管家身上,“我刚到任上,诸事繁杂无力抽身。改日由我做东,请你们家老爷喝茶,断不敢白白受他恩惠呀。”
这一番拒绝有理有据,把孝道和官道端了出来,兰沁禾又是笑着说话的,真叫人不好再强求。
李管家沉吟了片刻,挥手让那还没开始弹琴的男子退下。
西宁郡主是万阁老的女儿,他早知道对方不可能那么容易接受他们,不过这也不打紧,关键是——
“大人既然这样说了,小人回去禀报老爷就是。只不过眼下还有一件事请大人做主。”
“什么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今年冬天的时候稍微冷了些,有些许老农自个儿不注意得了病,可非说是闹了鸡瘟。我们放出去的庄子今年被拖欠了好些地租,单我们一家就罢了,那些刁民竟然串通好了,连王家、吕家好些家的地租都不交了。”李管家说着,面露愤慨,“这会儿过完了年,各式的东西都缺着,他们既不交地租也不肯归还庄子,真是叫人没了活路啊。”
兰沁禾一怔,猛地抬眸,“有这等事?”
闹鸡瘟非同小可,冬天天气冷,禽类关在一处闷挤,极为容易出事。鸡瘟不止是家禽,连猪、马甚至人都会染上。冬春季节最是易发。
“我到任也快一个月了,怎么从未听说?”
“这不是看大人公事繁忙,又是家里头的小事儿,不敢劳烦大人么。”李管家道,“也是实在没了办法,恳请大人做主,替我们讨回地租吧。那么大的几座府,几千人等着吃用呢。”
兰沁禾微微蹙眉,“这事我知道了,下午就去查办。”
“嗳,小人叩谢大人了!”那人站起来,做了一揖,“那小人告退。”
李管家一走,兰沁禾立即动身,“银耳准备马匹,随我出去一趟。”
她换了官服,打算亲自去看看是否真的闹了鸡瘟。
银耳跟着兰沁禾一起走,两人穿着粗布去了城郊,没有特意去那几家的庄子,只是捡了一家较近的村庄察看。
村口挂着个木牌,上面模模糊糊地刻了两个字:锦村。
一进村子兰沁禾就察出不同来。这会儿二月底快三月,渐渐开始农忙了,江苏的农户该赶着时间准备早稻,可村子里却人来人往,好似没有多少人出农。
隐约听到了咳嗽声,兰沁禾翻身下马,她正打算牵着马往里走,被门口的阿婆拦了下来。
“姑娘,你来找谁呀?”
银耳下意识上前答话,被兰沁禾抢先了一步,“老妈妈,我是从北京来的监生,今年的科考无望了,就打算四处走走。诶,你们这村子里好热闹啊,怎么大家都不出农活吗?”
老婆婆打量了她几眼,“监生?看模样姑娘确像个读书的。”她接着道,“怎么不出呀,自然是要出的,但是月初的时候这附近就染了鸡瘟,大家都忙着照顾家里的病人,晚些时候再出。”
她拄着拐杖,指了指兰沁禾的马,“姑娘这样好的马,得离远些,不要也染上了。”这便是她拦下兰沁禾的原因。
兰沁禾扭头和银耳对视一眼,暗暗皱了眉。
方才听到咳嗽声她便知道不假,现在果然证实了。
“鸡瘟?那严重吗?”她问。
“不严重那么多年轻人谁舍得留在家里,早赶出去干活了。”
“老妈妈,那你们这一季粮税还要紧吗?”
老人叹了口气,“天要下雨,有什么办法。大不了就是被抓起来,或打死或关死,随他们去吧。”
兰沁禾之前鲜少同这些庄稼人接触过,不曾想到他们心中竟然悲观至此,遂说道,“您别这么说。你们将这里的实情上报给官府,出了这样的灾,朝廷就算不抚恤也断没有再逼你们交税的道理。”
“呵,官府?”老实憨厚的老人冷笑了一声,接着摇了摇头,叹道,“姑娘果真是从皇城里出来的读书人。”
她只说了这一句,没有接着往下讲,催促着兰沁禾回去,“这里有病气,姑娘还是早些离去吧,不要沾染了污秽。”
那声冷笑让兰沁禾心里极不是滋味,像是细细密密的针扎在了心上。她快步上前,拉住了老人的手,“老妈妈等等,我读过几本医书,让我进去给村里人瞧瞧吧?”
老人并不感激,“姑娘,你心地是好的。可刚刚交完年税,村里的人家拿不出钱来,你就算开了长生不老的方子,咱们也抓不起药。”
“我出钱。”兰沁禾扭头看向银耳,“你回去取钱,一会儿过来找我拿方子去买药。”
“这……”老人一惊,惊疑地来回打量兰沁禾,“姑娘,你图什么啊?”
兰沁禾垂眸,浅浅地苦笑,“图个无愧吧。”
……
村子里来了位皇城的大夫,挨家挨户地去诊脉看病,还免费给药吃。
这无疑是件稀奇的事儿,大家都翘首以盼盘算着什么时候轮到自家。
“大爷,您这不是鸡瘟,是着了凉了。”兰沁禾把老人的手放回了被子里,柔声开口,“是药三分毒,咱不吃药,多加两床被子,捂一身汗就好了。”
“大夫,我爹真的不是鸡瘟?”旁边站着的儿子担忧道。
“嗯,老人家身体弱,煨点热粥喂下去发发汗就好了。”
“我就说不是,偏你们瞎操心。”床上的老人又咳嗽了两声,接着对兰沁禾道,“大夫啊……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问您。”
兰沁禾本来已经站起来的身子又坐下了,她倾身问,“您说。”
“大夫啊,”老人伸出了手抓住了她,“我家里四个儿子,您要是没有婚配……”
兰沁禾一噎,转而失笑,“老人家,我已经娶夫了。”
老人有些失望,眼睛一下子黯淡下去了,“哦……那是我们家没福气了。”
在村子里活了几十年,他还从未见过有像这位大夫似的仙女,看样子又是有钱人家的,还会治病,要是能结成亲家,是天大的好事。可惜了。
兰沁禾笑笑,站了起来,“那您好好休息,我再去下家看看。”
“嗳,老三,送大夫出去。”老人唤道。
旋即有一年轻的汉子跟了兰沁禾出去,到了门口兰沁禾侧身拦了他,“好了就到这吧,不必送了。”
“大夫……”那人却倏地拉过了兰沁禾的手,塞了什么东西过来。
兰沁禾低头,发现是十个钱,上面沾了油光,略微发黑。
“不不不,我不收钱的。”她忙把钱还给了人家,“你们还紧着这一季的田粮税,用钱的地方多着。”
地里的庄稼汉说不出漂亮话,他摇着头红着脸道,“您收下,您一定收下。”
“我今日来便没打算收钱。”兰沁禾依旧拒了,“你要是再强给我就走,往后再也不来了。”
国子监司业、西宁郡主这两项的俸禄让她已经拿了二十年的百姓血汗钱,这时候再没有拿钱的道理。
那人愣了愣,怕兰沁禾真的恼了这才将钱收了回去,呐呐地有点紧张。兰沁禾见他不再言语了,于是赶去了下一家。
走出了一段路,她稍稍回眸,就见那汉子跪在地上,朝着自己的方向磕着头,久久不起。
兰沁禾忽地眼睛一热,抿着唇别过头去,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是了,她都忘记了,曾经的一腔为生民立命,似乎真的在京城的纸醉金迷中渐渐淡去,再也记不起来了。
“主子!”
远处银耳跑了过来,她挑了个箩筐,“药都采办好了。”
药都是安份包好的,兰沁禾拿了一包拆开,指尖在药堆上扫了扫,皱眉道,“你是去哪家药铺捡的药,穿心莲都烂了。
银耳一愣,就听兰沁禾又问,“怎么没有带大夫过来?”
“回主子,他们一听说是去治鸡瘟大多都不情愿。”银耳也很为难,她总不能把人捆了来。
“岂有此理,放着满城的病人不治,就连卖的药都是坏的,这些不知道积压了多久,见你不识药理就挑出来哄骗你。”兰沁禾一把将药包扔回去,“你拿着这些药同他们质问,再告诉他们,是常州知府请他们来治病。”
银耳低头,“是,那奴婢去了。”她没有告诉兰沁禾,她打一开始就告诉了那些医馆是常州知府请他们过去,可对方依旧不冷不热毫不在意。
兰沁禾负手恼火了一会儿,接着转身还是先紧着给人瞧病。
她本以为将官府的名头抬出来,那些大夫必定不敢马虎。可她到底忘记了,这里是常州、王瑞的老家,不是那个西宁郡主呼风唤雨的京城。
到了傍晚,银耳重新抬了药回来,“主子,药都换过了,只是……”她面露愧色,“他们说若是官府请医治病,该由官府的大夫去办差,他们没有越俎代庖的道理。”
“那官医呢?”
“原本是有的,但是前任常州知府走的时候将他们聘去自家府里了,现在常州医官的缺还空着。”银耳道,“奴婢同他们说诊费好商量,他们还是不愿意来。”
兰沁禾抓着药的手指紧了紧,好啊,她下午刚刚拒绝了李家,这会儿就立竿见影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当即就想去医馆和人理论,但是望着身后病气沉沉的村子,终是道,“咱们先把药煎了分发,等明日我亲自去看看。”
真是虎落平阳,未免太嚣张了一些。
她偕同村民在村子里架起了锅,家里可以煎药的便领药包回去,不方便的就由兰沁禾发熬好的药汁。
好在此时天冷,熬这样大的锅也不太难受。兰沁禾脱了外袍,这是她第一回做这种事情,往常就算给妹妹煎药,要不是底下的奴仆已经熬好了端上来,要不是只需她站在精致的紫砂壶边上等半刻就行了。
她端着木盆往大锅里面加水,被滚滚的药雾呛了几口,扭过头咳嗽了两声。
边上的村民看了,知道这是个没做过事的大家小姐,忍不住道,“大夫,我们来做好了,您看了一天的病了,坐一旁歇歇吧。”
“不必咳……”兰沁禾挥开面前的雾气,“你们回家各自照顾去吧。”除了家中的病人要照顾,牲畜也需处理,哪家也耽搁不起。
药雾之中,她露出笑容来安抚众人,“回去吧。”
村民们面面相觑,还是留了两个青年在兰沁禾身边,递个碗擦个汗。
一一发了药已经过了子时,兰沁禾没有停歇,回去查了常州各处医馆药铺的情况,又让人把招医官的告示贴出去,忙了一夜她没有心思合眼,天还未亮全,便换上了官袍带着人敲响了王家大宅的木门。
兰沁禾心里早已明白这些豪强的意思,如果她不出兵镇压着百姓把地租交全,像是昨日的事情还会接连上演,她这个常州知府别想安生一天。
可若是兰沁禾真顺着他们的意思,那朝中很快就有御史上奏,参她欺压百姓,勾结地方豪强。
太后给兰沁禾出了难题,她若是真有手段能将王瑞的常州摆平,那就等王瑞气短之后再慢慢收拾万党;若是兰沁禾连这点能耐都没有,那想要打压兰家也有了把柄。
皇权官场的制衡之中,陪伴了三代帝王的老太后无疑是最顶端上的人物,她不会算漏一个错处,比寻常的帝王更谙制衡之道。
不论是王党还是万党、不论是宫里宫外,她处在深宫也一样能够控制。不管黑子白子孰赢孰败,最后棋盘还是原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