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百官出行,这是非同一般的大事,除了御林军等,镇抚司与东厂也紧随左右。纳兰杰这边闹出这么大动静,早就被随行的厂卫听到了。
兰熠本来跟在慕良身边,有人禀报说纳兰家的小儿子在诽谤西宁郡主,他自然要过来看看情况,果不其然,还未靠近就听到了纳兰杰那番污言秽语。
“你方才说了什么,现在再说一遍。”他手握马鞭,一身飞鱼服穿得肩宽腰窄,一双剑眉不怒自威,低沉的声音配着腰间那块镇抚司令,当即周遭一片死寂,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纳兰杰脸色一白,他倒是不怕西宁郡主,可是全天下无人不畏锦衣卫,这会儿纳兰杰心脏骤停,几乎半死了过去。
他迟迟不回话,兰熠眉间一皱,冷了声音喝,“说!”
“没、没说什么。”纳兰杰张了张嘴,彻底慌乱了心神,他脑子空白一片,急乱之中下意识一指纳兰珏,“是她,她在这里说西宁郡主让她住在正君的院子,说西宁郡主宠爱她!”
兰熠身后两个锦衣卫对视一眼,可不是么,人家姑娘说的是实话啊。纳兰珏是最近贵族圈子里的新秀,被西宁郡主一手捧起来的,大队伍出发前西宁郡主府还派人请他们多多注意纳兰珏这边的动静呢。
“我问的是你说了什么。”兰熠阴着脸,坐下的马打了个响鼻,纳兰杰被吓得腰一软直接从马上摔了下去。
“你既然不愿意在这里说,那就随我回镇抚司慢慢说。”
前面车子里的严氏本来还窃喜儿子把纳兰珏骂得狗血淋头,一听这话急忙停了车,慌慌张张地扑了过来。
“大人、大人使不得啊。”她心疼地去搀自己唯一的儿子,“小孩子们闹着玩而已,何必惊动镇抚司呢。”
兰熠冷笑一声,“他一个身无品级的平民辱骂朝廷命官,按西朝律该杖打六十、流放三千。你是想让我按律处理呢,还是带他回镇抚司?”
他不拿姐姐的郡主说事,只拿国子监司业的职来判,免得落下仗势欺人的口舌。
严氏一听直接傻了眼,“我们没有骂西宁郡主啊。”不是一直在骂纳兰珏吗?
“你要是觉得不公,自有州府衙门和大理寺刑部可以上诉,这会儿可没功夫同你商量。”兰熠一抬马鞭喝道,“带走!”
严氏终于反应过来了,一把抱住纳兰杰就哭,“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啊,求求您看在这孩子父亲的面子上,饶了他一次吧。”
她按住纳兰杰的头,要他磕头,“快,你快求求大人,告诉他你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
镇抚司是什么地方,进去不说要吃皮肉苦,出来之后前途就全毁了,她还等着儿子考取功名封疆入阁啊。
纳兰杰慌慌张张的,心里哪有主意,眼下只知道和母亲一起磕头求饶。
后面的锦衣卫看了,往上骑了两步同兰熠耳语,“十九爷,纳兰将军还在抗倭,这事儿要是闹到慕公公面前也叫他老人家为难,您看……”
事是这么个理,若是别的官员,锦衣卫自然不必看人眼色,可前线那边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是慕良手下的人,要是就因为纳兰杰辱骂自己姐姐而把人关起来,捅到了皇上太后那边,不仅慕良不好做人,二姐也处境尴尬。
兰熠下巴微抬,对着下方不停磕头的母子冷喝,“今日看在纳兰老将军的面子上,再有下次,我当场剥了你的皮。”
他说完掉转马头,一抽马鞭,发出了一声令人胆战心惊地破响,带着两个属下离开了。
母子俩还跪着,纳兰珏驾着自己的小母马从他们身边走过,一本正经地劝道,“你看,我现在有权有势的,不要再来招惹我了。”
娘娘说了,她跋扈一点也可以的。
说完她夹了夹马肚,哒哒哒地跟上了前面的队伍。
纳兰杰被人恐吓了一番,到头还要受那个丑货的讥讽,他再也绷不住,扑进母亲怀里痛哭了起来。
“不哭不哭。”严氏同样泪眼婆娑,她拍着儿子的后背,“咱们好好读书,等考取了功名,就谁也不敢欺负咱娘俩了,啊。”
“嗯……”
……
下午时分,庞大的队伍终于抵达了围场,蒙古族的各部族长早已等候多时,第一天主要还是同这些部落的族长们吃宴,正式的狩猎在明天早上。
兰沁禾已然听说了途中发生的事情,她朝纳兰家的桌席望去,见严氏母子神色难看,纳兰珏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就放心了。
应该是没有吃亏的。
纳兰家前面不远就是兰沁酥的席位,她在车里闷了一天,此时恹恹地歪着,面前的东西一口都不吃,发现姐姐在看自己之后更是撅了嘴,委屈地眨了眨狐狸眼。
兰沁禾便明白,一会儿散了席要先去哄哄自己娇气的妹妹。
旁边九王爷坐姿僵硬,他大腿根被磨破了皮,这会儿又是盘腿坐,动一动就是火辣辣的疼痛。
“王妃。”他苦哈哈地转脸看向边上的兰沁禾,“为夫身子不便,你喂我吃好不好?”
桌上是烤羊肉,得自己切割,偶有会不小心牵动伤处。
兰沁禾微微一笑,不经意瞥了眼左前方的慕良,“妾身要守身如玉。”
九王爷沉默,片刻后一抽嘴角,“你真恶心。”
他接着扭头看向了左边邻桌的六公主,六公主在切肉喂自己的小世子,小世子两颊鼓鼓的,满嘴油光,吃得很香。
“嘿嘿六姐姐,也分我一点吧。”他舔着脸凑上去了。六公主一愣,掩着唇笑了,“好呀。”
“九舅舅,你这么大了还不会自己吃饭吗?”小世子一边嚼一边问。
九王爷:“食不言,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
“奥。”
皇上年轻,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这会儿在听两个族长讲草原上的事,听完后兴致勃勃,又不免感叹,“几位真是有福气的人,不像朕,一天到晚被关在宫里,说说是九五之尊,可连出个家门都这个不许那个不行,倒不如平头百姓来得自在。”
这句话一出,下面的群臣不好接话,气氛僵了一瞬。
忽然通道口跑来了一侍卫,手里举着本奏疏,直接跪倒了皇帝跟前,“禀报万岁爷,京城王阁老上疏。”
兰沁禾手里割肉的刀一顿,稍稍斜着眼望去了上座。
王瑞年事高了,没有来秋猎,队伍刚刚来了围场,他的奏疏就急着跟过来了,恐怕所为四川。
对面的万清也放下了餐具,她面上没什么惊奇,那奏疏上的内容也早已猜到了九成,并不意外。
皇帝刚说了那句话,现在听到又有政事,不免心里郁闷,却还是接过来看了。
他看完一愣,接着喜上眉梢,合上本子对殷姮道,“殷姮,你恩师说有十多位四川籍的外地商人主动出钱帮朝廷赈灾,现在钱已经到了四川,户部前两日拨下去的银子可以收回了。”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兰沁禾也实在是忍不住的佩服。
短短半个月,能把户部尚书拉下马关起来、把殷姮一个吏部的堂官送上户部尚书、顶进内阁,这会儿子明明钱都拨下去了,愣是能赶在到达四川之前找来十多位商人掏腰包,又把钱了赶回去。
能有这样的手段,整个西朝中皇上都不行,唯有王瑞可以做到。
这里有一处听着繁琐:王瑞既然能让商人出钱给四川,为何不直接问他们讨钱去还福建的空?
事实上这两件事大有不同。
若是所为福建,这会儿他问人逼要,那些老实本分的商人不敢得罪官家,确实是都会给的。可日后心中不服气闹将起来,把事情捅到了上面,那就麻烦了。
一个是为朝廷赈灾,一个是进王瑞的私囊。
前者是为公,容不得狡辩,既然不愿意花钱,为什么当时不说明白了?说什么王阁老逼迫?这钱给的是四川,同王阁老何关。王瑞手上没有沾他们的一分钱,照妖镜来查他都不怕。
总而言之,给南京修圆的钱刚过了西安,还差几步就进四川了,现在又原路返回了北京的国库,只等一过完年就流出一部分跑向王宅。
而如今掌管国库钥匙的人,是王瑞的得意门生——殷姮。
上下其手,这件事是板上钉钉了。
兰沁禾叹息,只是可怜那几个商人,本本分分地经营了几辈子,这一下全都完了。
有义商出钱,大家暗里怎么想暂且不提,面上都是一片欢喜,建议皇上下旨表扬他们的义举,使其成为万民楷模。
省下了几百万两银子,这顿饭吃得高兴,一直到了天黑才散。
兰沁禾本想去哄哄妹妹,可到了她那里才知道妹妹被皇上叫去了。
她稍一思索,转身去了别的帐子——慕良的帐子。
这里人多口杂,她特意换了身不常穿的衣服,避着巡逻队躲在暗处,借着一个个蒙古包的遮掩,好不容易才摸了进去。
“西宁郡主?”门口的小太监见了她极为吃惊,兰沁禾急忙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免得招来人。要是被人知道她晚上一个人进了慕良的帐子,指不定会有什么话传出来。
“我现在能进去吗?”她压低了声音小声问。
“这个……”小太监也不知道,“干爹说不要让人进去。”
但是来人是西宁郡主,他便迟疑道,“您等等,奴才通报一下?”
兰沁禾点点头,“有劳。”
那小太监进去了一会儿,很快就又出来了,他一手撑着帘子,恭敬道,“娘娘请。”
兰沁禾依言进入,那帐帘又垂下,把外面严丝合缝地挡了,一点也不透风。
慕良一见兰沁禾过来就起身行礼,他原本坐在床上,这会儿起身的动作有些僵硬,兰沁禾连忙上前按住他。
“我来的不巧,你是在上药么?”
她早明白慕良在马上骑了大半天,肯定是腿两侧的皮都磨破了,他又不肯像皇帝和各家小姐那样在马上多铺软垫,这会儿不知道怎样的惨不忍睹。
这帐中没有别人,还有太监在门口守着,平喜站在一旁,兰沁禾看去,他手里果然拿着药。
慕良不想让娘娘瞧不起他,淡淡道,“一点点擦红,不上也没事的。”
兰沁禾心里好笑,她蹲在慕良腿前,点点他并拢的膝盖,“果真如此,就脱下来让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