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慕良那副阴恻恻的样子在出了宫门之后,就被阳光晒化了。

他变得平淡宁和,像是一位普通的王爷一样,只是有几分贵族的冷傲矜持而已。

但跟在他后面的平喜知道,为了秋猎的事情,慕良这半个月少眠,常常一天只睡两个时辰不到。他睡得少了,精神绷得紧,火气也就大了,偏偏到处都有眼睛看着,叫他不能随便恼怒。

那些说太监阴晴不定、将对食折磨致死的话不假,在人面前当个赔笑脸的奴才,日日压抑着,回过头总得找个地方出气。

“真是人靠衣装。”九王爷不屑地哼了一声,对着兰沁禾小声道,“我小时候去太子府的时候,他哪有这么威风,还真是个吴下阿蒙了。”

不止九王爷,恐怕没有哪个王公贵族能接受突然有个太监跑到了他们上头。

兰沁禾没有接话,她仔细打量了下慕良骑马的姿势,接着扭头问后面的银耳,“吉云膏带了么?”

银耳坐在马上,她听到兰沁禾有吩咐便前倾了身子,凑近兰沁禾回话,“已经发给那些不常骑马的丫头了。”

“你那里还有么?”兰沁禾又问。

吉云膏治擦伤,那些不常骑马的丫头腿嫩,这一来回指定在马上磨破皮,银耳每回出来都会发给她们。

她算了算,“药箱里还有一点,不多。主子用的话,奴婢再去问揽月姐姐要一些来?”

揽月,殷姮身边的丫头。

“不用麻烦她了,你就把剩下那点给我好了。”兰沁禾看着慕良那一品亲王的队伍,想来也不差这点药,估计是不需要用自己的。

“是。”

慕良打宫里出来,他头一眼就看见对面的兰沁禾,刚刚亮了眼睛,那人却扭过了头去,错开了视线。

他心中一愣,继而酸酸麻麻的感觉涌了上来。

这时候那么多人看着,确实应该避嫌,是自己方才忘形了,还是娘娘周到。他这么想着,可心里莫名酸涩,有一种自己都瞧不起的委屈。

他忍不住又抬头瞄了一眼兰沁禾,这一回就见九王爷递了一张弓过去,两人握着弓的两头,正说笑着什么。

金秋日光下的那两人看起来是如此般配,一个是万岁爷的亲叔叔,京城里最得意的王族;一个是阁老的女儿,天下闻名的师傅。

他们坐下的马挨在一起,上面的主人也挨在一起,谈笑之间满是青梅竹马才有的放松和默契。

那日兰沁禾去九王府玩,九王爷就说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嫁过来,就算在我府里养你喜欢的侍君又有何不可。

能让九王爷说出这种话,天下大抵除了兰沁禾再无别人。

同九王爷成婚其实对兰沁禾是个绝佳的选择,先皇忌惮兰家,步步紧逼;可兰将军早已放了兵权二十年,现在新皇上位,也早不挂念上一代的事儿了,真正盯着兰家的人不是当今皇帝,而是太后。

如果兰沁禾嫁进了九王府,兰家就再不是威胁,而成了一种皇室助力,到那时兰国骑想要复出也不是没有可能。

慕良坐在马上,心中无比落寞,若是哪一日娘娘嫁了九王爷,不知还会不会愿意来见他了。

真要做了王妃,按照规矩妻子是不可经常外出的,他也不好冒然进入九王府,两人恐怕再难相见。

思及此,慕良还是希望娘娘能自立门户、只娶不嫁为好。

众人在外面等到日头渐高,辰时末的时候,才响起了金銮起驾的动静。

那一刻诰命王爵无不低头,又等了三刻,朱漆的宫门后才缓缓移出一片明黄。

东行了。

……

这一路有个把时辰,前头的勋贵们暂且不提,后面纳兰珏回到了纳兰家的队伍里。

严氏坐在前头车中,纳兰杰骑着马,腰间配了佩剑,看见纳兰珏过来后冷冷地把脸扭向一边,去同右侧的公子说话。

纳兰珏不知道兰沁酥已经敲打过了严氏,更不知道严氏回去敲打了纳兰杰,只以为对方不高兴自己现在过得好了,于是也懒得理他。

“诶,这不是纳兰小姐吗,怎么没有跟着郡主一起?”

然而她不说话,左右两旁忽然聚集了目光过来,主动朝她搭话。

“纳兰小姐最近怎么不出来走动,我们大家前两日还想着请你一起吃桂花茶呢。”

纳兰珏茫然回视,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些人,兰沁禾带她去的席,但凡娘娘介绍过的,纳兰珏全都记下了脸,可这些人她确定自己是不认识的。

“娘娘要我背书。”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她还是认真答了,“她说秋猎之后再带我出去玩。”

这句话她自己说起来没什么感觉,听到周围的公子小姐耳里则非同寻常。

“娘娘要我背书”、“再带我出去玩”,这得是多受西宁郡主的宠爱才能说出这种话,顿时周围的眼神更加炽热了。

纳兰珏直觉这种目光不太好,但人家到底没做什么,她也不能说“转过头去,不许看我”。

“听说西宁娘娘把正君的院子腾出来给你住,是不是真的?”有嘴快的直接问了。

倒是有这回事,纳兰珏点点头,“我不知道,但莲儿姐姐是这么说的。”

又有人问,“莲儿姐姐?你同她们关系好吗?”

“她们很照顾我。”

“纳兰小姐身上的衣服好漂亮,这个料子是从郡主府出的吧?”

“嗯……我也不清楚,应该是吧。”

纳兰珏身旁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旁边的纳兰杰看了气得咬碎了牙齿,他着实不甘,原本自己的如意妻主被这个丑八怪抢了去。

这些人真是恶心,见纳兰珏得了势就瞎了眼地夸,她脸上还有那么长一条疤呢,居然也被称“纳兰小姐生得如珠如玉真是可爱”。

气死他了,往日这群人可不是这副嘴脸!

纳兰杰想闭上眼睛不看,可吵吵嚷嚷的声音如蛆附骨,他心中实在气不过,恼得大喊了一声,“姐姐你跟大伙儿说说,你是怎么服侍西宁郡主的呀,竟是能服侍到正君院子里去,真是让人佩服。”

他喊得声音不小,一下子周围全听见了,顿时鸦雀无声。

这句话实在是拿捏到了痛处,原本围在纳兰珏身旁七嘴八舌的公子小姐也悻悻住口,面上颇为尴尬。

纳兰珏扭头,漆黑的眼睛看了眼纳兰杰,纳兰杰回视,眸中的嘲笑犹如毒蛇,要人性命。

“姐姐,你不要藏拙,跟我们大伙儿说说啊。”他笑着逼纳兰珏开口,今日是非要她出丑不可了。

纳兰珏骑着自己的小母马,静静地看了会儿少年,半晌,比他更不会说话地开口了。

“你是不是在嫉妒我啊。”

“噗!”旁边立即有小姑娘笑了出来,没见过这么直白的。

“我!”纳兰杰瞪大了脸颊,众目睽睽下被戳中心思不免满脸通红,气得冷笑扭曲,“我嫉妒你什么?你这种人有什么可嫉妒的!”

“有很多。”纳兰珏一拉缰绳,驱着马挨到了纳兰杰身边,“你看,你的衣服没有我的好,莲儿姐姐说我这套衣服花了七两二钱银子。”

她也不知道七两银子是多少,更不清楚纳兰杰的衣服多少钱,但纳兰珏就是有自信——她的一定比纳兰杰贵。

“你!”纳兰杰错愕到骂不出话来,压根没有想到纳兰珏靠过来就是为了和他近距离对比衣服。

“还有我的剑,是娘娘小时候用的,你的这把好新,肯定是最近买的。”纳兰珏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词库,“你的剑没有年岁的淬炼,算不得好剑。”

“还有马,你的不行,我的是娘娘从御马监买来的,这是原本给宫里用的马。”

纳兰珏一一说完,总结了一下,“你一定是在嫉妒我。”

周遭一片窃窃私语和笑声,纳兰杰从未感到如此难堪,他看着纳兰珏,偏生那人目光澄澈,一派正直的模样,让他气得七巧生烟,忍不住想拔剑杀了这丑货。

“呵,你是穿金戴银,那又如何?”他压抑着熊熊怒意,一扯嘴角,“为了钱财做女人的禁脔,做那些败坏清白、不得好死的事情,我才不会嫉妒你这种恶心的贱骨头!”

这一回纳兰珏沉默了。

“怎么了,不说话了?被我戳破了窗户了?”纳兰杰冷笑了两声,“你以为那些人是喜欢你呢?你和西宁郡主的事全天下都知道了!就你还沾沾自喜以为多么光彩,我们纳兰家可没你这丢人的东西!”

他见纳兰珏不说话,终于消散了些怒气,觉得自己赢了一局,就算西宁郡主护着她又如何,从今往后纳兰珏再没法在京城做人了。

正得意着,忽然后面响起了一声低沉年轻的声音。

“谁和西宁郡主的什么事儿?”

纳兰杰一愣,回头看去。

身后三匹高头大马,配着金黑色的马鞍。为首的男人剑眉星目,脸色阴沉,着一身绯色的飞鱼服,腰间垂下了一块玄铁令,上面赫然四个烫金大字——

北镇抚司

锦衣卫十九爷,兰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