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半夜的千岁府惊起了一声脆响,紧接着又是几声瓷器破碎的声音,听得人心尖一颤,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干爹、诶……干爹别砸了。”平喜伸着手不知道该去顾汝窑的貔貅还是定窑的盘,这都是大银子买来的,可砸不得啊。
慕良从不听劝,他嫌砸得不过瘾,一脚踹倒了半人高的红瓷瓶,就听仓——的一声,血色的瓷瓶轰然倒地,碎成了数片,碎瓷溅开,飞得满地都是。
小太监们都躲到门外去了,徒留平喜这个大儿子走不得,只能苦哈哈地劝慰。
这会儿拆了半个屋子,慕良终于累了,坐在椅子上喘息,也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被累得胸口剧烈起伏着,满脸阴沉。
他整整三天没睡过觉了,眼前一片猩红,只有白天抽空在司礼监眯一个时辰,今晚好不容易有时间休息,却又把时间花在了恼怒上面。
平喜见他终于消停,急忙倒了水给他灭火气。
慕良刚喝了一口,又想起让自己冒火的事来了,将手里的碗砸了出去,怒喝,“酒!酒呢!”
酒被司礼监提督——楼月吟喝了。
兰沁禾今日走前见到了楼月吟,两人客套了一番,很快就分开了。
只是她离开之后,楼月吟瞄向了平喜怀里的酒。
“方才娘娘说,这是给司礼监禀笔们送的?”他这一句话直接将酒要了过去,慕良不在,平喜是闹不过提督的。
等慕良从乾清宫回来听说这件事后,桌上就只剩个空缸子,楼月吟微醺地执着杯望着慕良笑,“慕公公今儿实在是可惜了,京城里的美人儿娘娘难得来司礼监一趟,您怎就不在了?”
他坐在案牍上,绯袍下的腿轻轻晃着,当着慕良的面饮下了最后的酒。
“平日里咱们只见过光禄寺卿,果然是姊妹,怨不得太后她老人家把西宁郡主当做亲孙女儿疼呢。”他搁下杯子,有些醉意朦胧地看向慕良,“若我不在宫里,必然也是想嫁进郡主府的。对了,慕公公可曾见过她?”
这话要是旁人来说,慕良最多心里酸楚,可偏偏是楼月吟说的话,就让他当场气得发抖。
慕公公可曾见过她?
他自然是见过的,二十三年前就见过了!比谁都早!比谁都明白娘娘的好。
那是他连名字都不敢轻易出口的人物,到了楼月吟那里,居然如此放荡随意地说出了这等无礼之言。
慕良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忍到千岁府他二话不说直接砸东西。
三天没怎么合眼,精神紧绷到了极限的时候楼月吟给他来了这么一出,他将屋子里的瓷玉都砸烂了尤不解气。
这不是慕良第一次砸东西。
太监的日子不好过,大家多少都有发泄的癖好,有的喜欢折磨下面的奴才奴婢,有的喜欢鞭打玩弄自己的对食;慕良平日在镇抚司见惯了血腥,对这些没兴趣,只喜欢听瓷玉碎在地上的声音。
那声音一响,他心里就能舒坦一些。
但是今日不行。
“酒!酒呢!”
平喜被吼得心里苦,他一个小小的五品,哪里能从司礼监提督手里抢夺。再说了这又不是娘娘的酒,是王阁老的,当初也说了是分给司礼监的禀笔公公们吃,又不是人家专门送给干爹的,他没有道理去抢啊。
平喜悄悄回头,冲着门口心惊胆战的小太监们使了个眼色,叫人去郡主府说一声,能不能请娘娘捎来句话或是个小物件,否则他就只得这么陪着挨骂。
“干爹,楼月吟也是不知道,否则他哪里敢这么做。”虽然平喜感觉楼公公要是知道郡主和干爹有一层关系,恐怕今天说话做事会更加嚣张。
“那酒是王瑞送来的,娘娘的本意只是陈宝国的事儿。”他走上前给慕良顺气,“干爹,一点普通的桂花酿罢了,您说您生什么气呢?”
慕良瞥了他一眼,目光冰冷。
平喜赶紧把后话说出来,“您想,漫说全国,单单京城里有多少青年才俊喜欢着娘娘,娘娘身边是从来不缺人的,咱们都亲自挑了几回人送进郡主府了,她愣是看都不看一眼。”
他脸上露出了笑,“可才见了干爹几面,竟是冒着整个兰家的风险都要同您好,您说娘娘得有多欢喜您呀。”
这话说到了慕良心坎里,他脸上柔和了下来,嘴里还是训斥,“妄言。”
“儿子说真的。”平喜蹲到了慕良面前,仰着头睁大眼睛道,“娘娘今日来第一句话就是‘你干爹呢’,肯定心里是念着您的。”
“娘娘岂会是耽于情爱之人。”慕良掸了掸衣袍起身,“她不过是心里担忧陈大人罢了,娘娘心里念着的是国之忠良,问我是为了好救陈大人于水火,哪像你这般满脑子淫.乱.情.色。”
见慕良终于消了气,平喜的心也终于可以收回肚子里了,他低着头自惭形秽,“干爹说的是,娘娘是满腔大义的。”
他心里腹诽,也就只有您自个儿会这么想。
慕良负手于身后,询问道,“陈大人现在是谁在看管?”
“是楼月吟的人在看。”
“楼月吟是王阁老扶起来的,不能用。”慕良沉吟道,“你叫僚徽去换,就说这是重案,万岁爷下旨要镇抚司亲自看管。”
平喜茫然道,“可万岁爷还没下旨啊?”
慕良轻哼一声,“光禄寺卿这会儿在宫里。”
兰沁酥会让皇上下旨的。
“原来如此,”平喜恍然大悟,“那奴才明日就去找僚徽。”
他看了看天色,劝慕良道,“干爹,已经是亥时末了,咱们梳洗一下歇了吧,明日一早您还得去看围场呢。”
慕良熬了三天又发了一场火,也着实是累了,便顺着平喜的意思,清洗了身子后睡下。
千岁府就和郡主府隔了两个胡同,这么久都没听到通报,平喜就当做那边没有来人的打算,最多一会儿有人送郡主的信啊物啊什么的过来,他接了明日再给干爹看好了。
他服侍慕良上床,熄了灯退出后,张罗人去收拾前厅,那里被慕良砸得一片狼藉,得赶紧清理后再去库房替换东西来。
千岁府又恢复了平静。
但是慕良房里没有。
他刚躺下不久,忽地听见有人推开了门走了进来。
慕良少眠,他从前给太子陪夜,床上发出一点声响他都得起来察看,这会儿的声音足够惊动他了。
大概是平喜来取什么东西。
他懒得管,皱着眉闭眼,还是忍不住想楼月吟今日放肆的行径。
楼月吟是什么东西,一个浣衣局出身的太监,私下里还同自己的儿子女儿们不清不楚,外面也买了几房妻妾,这样的东西也配说“嫁进郡主府”。
荒谬!可笑!
男子双眉越皱越紧,他烦躁地翻身,忽地听见了一声女音。
“还生气呢?”
这个声音……
慕良猛地睁眼,就见床帐之外立着一人影,他虽没看见面容,却听得出声音——那分明是娘娘的声音!
他伸手要去拉开窗帘,却被对方制止,“不忙,我就是来瞧瞧你,说两句话就走。”
他们到底还没走到那一步,白日捏捏手亲亲头发就已经过线了,现在孤男寡女月黑风高的,不好再见面。
慕良迟疑了一瞬,接着急忙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还是拉开了床帘,赤脚走了下去。
月光之下,女子半张脸与光糅合,慕良虽然知道那人就是娘娘,可眼前却有些不真切了。
“娘娘,您怎么来了。”他很快想到了什么,猛地皱眉,“是不是平喜那个奴才惹您了?臣这就去打杀了他!”
他真的往外走,兰沁禾一愣,转身拉住了他。
“不是他。”她随口就能扯谎糊弄慕良,“是我心口泛疼,可父母兄妹们都好好的,就想着往你这儿来看看。”
慕良停了脚步,垂眸脸红了。
“臣无事,让娘娘担心了。”他小声地说道。
兰沁禾没想到这样一句话都能羞了慕良,叫她真想把慕良抱在腿上亲一亲,说不定会跟煮熟的虾子一样,缩成一个小小的红球。
“我出来的时候街上有人巡夜,只好走上面的路。”兰沁禾给他解释,“你放心,没人见到我过来。”
慕良:“嗯……”
兰沁禾隐约感觉慕良似乎误会了什么。
她咳嗽一声掩饰略有升温的气氛,对着慕良道,“好了,既然你现在好好的,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大半夜的,这实在不应该。
慕良倏地抬头,他难得见到娘娘不想她这么快走,于是急忙去想一些自己能留下她的话来。
“娘娘,臣明日后日都要在河北的围场,陈大人那边臣会安排镇抚司的人去守护。”
这是慕良唯一能想到自己有用的地方了。
兰沁禾没想到慕良突然说这个,于是止住了要走的脚步,返身回来看他,“本来这事同你无关的……”她蹙着眉,有些许愧疚,“兰家多有麻烦你,可我思来想去也不知有何处能还你的人情。”
“不劳烦的。”慕良抬眸望了她一眼,“娘娘的事都不烦的。”
“事到如今我也没脸说出叫你公私分明的话。”兰沁禾握住了他的手,她感觉自己像个欺骗少年郎情意的混账。
这样下去不行,她好歹该给慕良一个凭证,不能白白吊着人家。
兰沁禾在身上摸了摸,最后只能把头上的蓝玉簪拔下来给慕良,“今日出来的时候没想着这遭。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我府里的下人大多都认得这支簪子的,我现在交给你,权当给个信,你等我两个月好好置办,年初前一定把聘礼送过来。”
慕良惊在了原地,什么聘礼?
兰沁禾见他不可置信的模样,心里愈发愧疚,“不能给你名分,旁的我能做的我尽量去做,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就来告诉我,委屈你不见光了。”
放眼天下,断没有把丈夫遮掩起来这一宗。兰沁禾预想的婚姻大事,不求夫家那边出什么十里红妆,自己这边是一定要做到尽善尽美的。
这样对慕良,实在是太委屈他了。
当然了,她是浑然没有想过让慕良娶自己的,兰沁禾的人生里,没有人敢跟她提一句“你要嫁给谁”这样的话。她打小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和嫁不相干。
慕良也确实没有娶兰沁禾的胆子,他自然地认为,自己能给西宁郡主做个暗处的面首就已经是圆满了。
虽然细微之处有些出入,但两人的想法大致上还算契合。
慕良握着簪子,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怔然地望着兰沁禾,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臣不委屈,能伺候娘娘,臣死而无憾。”他说着红了眼睛,鼻尖一阵酸涩,万没有想到有一天能从兰沁禾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来。
慕良哽咽着,不知是哭二十多年的终于成全,还是哭心中的感激涕零,无语伦次地对着兰沁禾说,“臣不委屈,臣一点都不委屈,只要有娘娘的一句话,臣肝脑涂地绝无怨言。”
“哎呀,你哭什么。”兰沁禾又心疼又好笑,还是忍不住破了礼,把人抱进了怀里,“给个信物而已,谁家不是这么做的?真不明白你有什么好激动的。”
说到这里她又问,“你这么一哭,我倒是想起来事了,你如实告诉我,咱俩之前从未见过,为什么打从第一面起你见我就百般照顾?”
她可没觉得自己漂亮到让慕良一见钟情。
慕良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沙哑道,“奴才幼时见过娘娘,惊为天人。”
他不想说出自己是乞丐的事,已经如此不堪了,那些能遮掩的丑事,他尽量都想遮掩。
这个答案也是兰沁禾原本想的,估计是小时候慕良偶然见过自己罢。
“你那是隔雾看花,现在真同我接触了,过不久就明白我未必有你想得好。”她担忧道。
“不,不是!”慕良张口就道,“娘娘很好……比臣想得好很多……”
他太过惶恐,以至于都没发现自己说了往日不敢说的话。
兰沁禾抿着唇笑了,“我也是,没想到心狠手辣的慕公公是个说句话都会脸红的小姑娘,比我以为的可爱多了。”
于是慕公公又脸红了。
“在外面那么大的脾气,难为你能在我面前忍住。”兰沁禾抚上了他的眉间,那里常年地皱着,已有了淡淡的折痕。
“什么时候让我也见见慕公公的威风?”
她还真是蛮期待慕良凶恶的那副模样的,冷峻、阴戾,叫人想剥了他的衣裳,连着身上的官威一并揉碎在床上。
“臣也不是经常那般……”慕良不安地解释,他是不想让兰沁禾看到自己那一面的。
“嘘——”兰沁禾虚虚掩住了他的唇,“我明白,一点儿也不讨厌,你毕竟是司礼监掌印。”不凶一点儿下面谁会服他。
“好了,你明日还要早起,我真不能再留了。”她松开慕良,想要吻一吻他的额头,最后还是忍住了。
“秋猎还有时间,往后也都还有时间。”
寒来暑往,且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