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姮被封为户部尚书,拜入内阁,这件事引起了轩然大波。
在她这个年纪能坐到这个位子,翻遍史书也鲜少看见。
万清隔了两日便尊王瑞的话,带着两个女儿去王府,一是应约,二是和殷姮贺喜,三则是为了不可明言的缘故。
兰沁禾本来今日打算去看看兰熠,之前他护驾不利被关起来受罚,今天是他被镇抚司放出来的日子,但再一想又觉得不妥,于是跟母亲一起来了王府。
万清坐在前面的车里,两姐妹坐在后面的车,兰沁酥一整日都没露过好脸色,若不是不放心姐姐,她压根不想见殷姮。
她总觉得殷姮笑里藏刀不是好人。
“马上就到了,你好歹笑一笑。”兰沁禾劝道,“你这模样被外人见了,岂不笑话你小鸡肚肠?”
面子上的功夫,好歹顾一顾。
“我下了车再笑。”兰沁酥挽着姐姐的胳膊,头枕在兰沁禾肩上,不满道,“姐姐,他们这回也太嚣张了,母亲就一点事儿也不做么。”
因为陈宝国要动修圆的银子去赈灾,于是王党索性给他扣个屎盆子关起来,这一关之后殷姮一边拿仙丹讨好圣上、王瑞一边在朝中上下打点,使得殷姮成了户部尚书的民心之选。
好不容易爬上去,又是户部这块肥缺,殷姮断不可能再下来,恐怕陈宝国要不是一辈子关在诏狱,要不是很快就会“狱中自尽”。
“这事儿母亲同我商量过,陈大人是必保的。”兰沁禾怕妹妹颠簸难受,将她搂紧了一些。兰沁酥抬起下巴,挨在姐姐身侧蹭了蹭,调整了舒服的位置。
“过两日我去见三弟,让他想办法派咱们的人去看守陈大人,以防王党诡计。”
现在急着赈灾和抗倭,等大事了却,万清立即就会将这件事翻出来,作为倒王的一把利刃。
有些事暂且不提是为了顾全大局,一旦时机到了,自有天收。
兰沁酥眼睛转了转,明白了过来,“那我也去给皇上透透风,多少让他知道殷姮手里不干净。”
这话让兰沁禾一阵沉默,片刻,她握住了妹妹的手,“伴君如伴虎,姐姐只想你开开心心平平安安过完一生。”
兰沁酥瞌眸,她厌烦家人同她说这些。
一直到了王府,两人都不再言语。
这是横在兰沁酥同兰家之间的槛,就算是兰沁禾也无法逾越。
兰沁酥面上不语,心里懊恼,她难得同姐姐待在一块儿,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待会若是被殷姮瞧出了端倪,又要被她笑话。
她打定了主意,准备一下马车就主动缓和气氛,到时候姐姐先下车,然后肯定会转身来扶自己,她就趁着那个空档撒撒娇,姐姐就又会同自己说话了。
兰沁酥想好了一切,可没想到马车甫一停下、帘子刚一掀开,她就看见了外头有人——
殷姮。
她心里一咯噔隐约觉得不好,果见姐姐一下车就被殷姮抱住了腰。
“你可终于来了。”殷姮狠狠地松了口气似的,紧张地抱着兰沁禾不肯撒手,“我还以为抢了士冼的位置,你心里会恼我、再也不愿意见我了呢。”
杨士冼是兰沁禾的学生,也是关系最好的学生。
“瞎说什么。”兰沁禾扶住她的肩膀,笑道,“我早说了别拿官场上的那些俗事来烦我,这会儿你们争什么尚书那是你们的事儿,我只管同你喝酒吃茶。尚书的那份月钱原先又不算在我头上,我有什么可恼的。”
两人说笑了起来,兰沁酥不得不被倚沐扶着下车,心里气得七窍生烟,面上还得扯着笑脸。
她心里嫉恨,拿捏了架子,朝殷姮盈盈一拜,端的是身姿妙曼仪态万千,娇媚得不显刻意,垂眸睁眼之间尽显风情。
“恭喜殷大人、殷尚书了。”
这一声宛若黄鹂,听得人全身酥麻,惹得远处门口的小厮都看呆了。
难怪人们背后常说光禄寺卿是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这般的容貌,一点也不过分。
兰沁酥贺完喜就站到了姐姐身边,她不经意地打量殷姮的脸。
呵,皮肤又粗又暗,身材也还是那么糟糕,当了尚书进了内阁又怎么样,恐怕用不了几年就会成一个黄脸婆。她今晚就去宫里见皇上,势必要把殷姮扯下来。
殷姮立刻回了她一礼,“侥幸而已、侥幸而已。”
兰沁禾见妹妹这个模样,知道她又在发闷火了,于是歉意地朝殷姮笑笑,希望她别见怪,暗地里也捏了捏妹妹的手,警告她不要过火。
另一边万清从车子里出来,殷姮见过了礼,领着几人一起进府拜会王瑞。
今日的聚会虽然是私下的玩闹,可谁的心眼也不比在公署里的少。
王瑞等候多时,他一见万清过来就极为高兴,坐在亭子里拍旁边的座位,“万阁老坐,快来坐。”
那亭子三周环草木,又围了纱幔防虫,前面有日光照进来,把纱幔围起的空气晒得暖洋洋的,成了个小小的暖房。
一行人进入,给王瑞见了礼,挨次坐下。
青石的桌上摆着烫好的两壶酒,王瑞站起来数了数杯子要倒,到第三杯时顿了顿,抬头看向兰沁禾,“诶,我给忘了,不该让你们陪着我们两个老骨头的。”
万清接过他手上的活儿,主动把剩下的酒倒了,淅沥的酒水声中,她颇不赞同道,“王阁老太客气了,她们就算不在这儿坐,也就是换个地方去胡闹,还不如在这里,多少能见识见识您的风骨学识。”
兰沁禾附声笑笑,默认了母亲的话。
“对了,”万清倒完了酒,想起了一茬,“咱们在这儿喝酒,是不是该给慕公公、楼公公也送些去?”
兰沁禾拿着酒杯的手指一紧,她背着父母对慕良做了那种事,心里虚得很,一听慕良的名字从万清嘴里出来,就有些做贼的紧张。
王阁老被万清一提醒也觉得有道理,于是抬起了下巴对殷姮吩咐,“殷姮,你跑一趟,给司礼监各位大人送了酒再回来。”
殷姮应了一声,正准备离席,却见对面的兰沁禾站了起来。
“在座的两位阁老、一位尚书、一位光禄勋,哪能劳烦四位大人,合该我去才对。”她笑了笑,“几位大人稍坐,我去去就回。”
王瑞有些迟疑,“这……”
万清望了眼兰沁禾,眼里藏了深意。她轻轻点头,“既如此,你就快去快回,不要打扰到司礼监公务。”
兰沁禾低头,“知道了,母亲。”
“这怎么好意思劳烦郡主呢。”王瑞惴惴不安,“还是让殷姮去吧。”
“哪有什么劳不劳烦的,咱们只管坐在这儿吃酒就是了,小孩子要多跑动的。”万清笑着拿起了酒杯,“来,敬阁老一杯。”
殷姮同兰沁禾的视线在桌子上方交汇了一霎,她站着没动,瞥了眼王瑞的脸色。王瑞放在桌下的手指摇了摇,示意她稍安勿躁。
桌下的手打完暗号后,提了上来接过万清递的酒,他笑呵呵地,“好好好,那我们先自个儿乐一会儿。殷姮啊,做首七言来听听。”
他心里清楚,万清让兰沁禾去司礼监,不止是送酒,也是在争陈宝国。
这两日两方都紧紧盯着诏狱,两边都有耳目,谁都还没对司礼监迈出一步,一旦迈出,就是彻底地宣战。
今日兰沁禾要是只去送酒便罢,若是真的借着这个由头去见了什么人,那他们也不得不有所动作了。
王瑞没有猜错,万清今日过来,就是向他宣战来了。
她带上了兰沁酥,彰显着兰家的皇宠;又派了兰沁禾当着王、殷的面去司礼监,明晃晃地吹响了开战的号角。
这小小亭子里座位十分有趣,王瑞和万清坐在一块,而王瑞另一边是兰沁酥,万清另一边是殷姮,成了一副相互制衡的半圈。
面对万清的宣战,王瑞没有退缩,他不带自己的儿女过来,只留了殷姮坐在万清旁边。
他在讽刺。
当年殷姮是万清带大的,可如今却成了兰家的拦路虎。日后工部所有开支都得殷姮这个户部尚书过目,殷姮就像是一根铁丝一样勒住了万清的脖子,她松,万清就能喘息;她紧,万清就窒息而亡。
丫鬟上了茶点,王瑞伸长脖子去看,“是热的吗?热的放到万阁老前面来。”
“快来尝尝,”他等不及丫鬟慢吞吞的动作,将一整盘都推到了万清跟前,“我知道你不爱吃甜的,这些都是咸口,来,沁酥也尝尝看。”
面前的老人,无疑是近百年来最和蔼可亲的首辅,他甚至有点老顽童的趣性,朝野上下名声极好。
可在座的几人都明白,王瑞背后做的事,大多是难以见光的。
兰沁酥夹了一块吃,嚼了两口就放下了。
她望着对面的殷姮一笑,桌子底下的手攥紧了帕子。
平平无奇,这种东西也配端上来?
……
原来的计划里,兰沁禾是去见兰熠,请他打点看守陈宝国的牢头。但是一则他刚刚受罚,自己急慌慌地就去见他,显得她包庇自家弟弟失职似的;二则兰熠被连降三级,想来这事做起来也多有勉强,不如直接找慕良的好。
虽说正事要紧,但……这是他们互通心意后的第一次见面,兰沁禾忍不住有些脸热。
内阁发生了大的变动,马上又是秋猎,慕良恐怕分身乏术,她一直不敢打扰,今日见了之后就只有秋猎再见了。
从前兰沁禾觉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心意相通,天涯海角之隔也能共赏明月,何必非要黏在一起。现在想来,这话不适用她,她巴不得把慕良是个扇坠能随身带着,时时还能把玩。
想起扇坠,她低头看了看挂在自己腰间玉佩下方的凤凰。
那时纳兰珏说雕一只凤凰给她招龙她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孩子的一片心意,没想到竟然真的招来了。
希望这条黑漆漆的骨龙能久久地伴在自己身边才好,可别中途跑了,让她又只剩一人。
再次来到司礼监,这里给兰沁禾的感觉完全不同。或许是因为慕良的关系,她竟然还觉得这里有几分亲切。
“哎呦,西宁娘娘?”门里的平喜见到了她,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跑来请安,“奴才见过娘娘,给娘娘磕头了。”
旁的小太监或有不认识兰沁禾的,听到平喜这么一说,纷纷跪下行礼。
“起来吧。”兰沁禾问平喜,“你干爹在么。”
平喜爬了起来,娃娃脸上堆满了笑,怎么看怎么可爱,“娘娘来的不巧了,干爹这会儿在万岁爷跟前伺候呢,一时半会怕也出不来。娘娘您有什么要紧的事儿的话,奴才去给您通报一声?”
“是这样……”兰沁禾微微垂眸,思忖了片刻,接着道,“伺候万岁爷要紧,我倒也没什么事,这次是从王阁老那儿来的,他新得了桂花酿,正和万阁老、殷大人一起吃,想着也给司礼监送一点,请几位公公尝尝。”
她说着把酒递给了平喜,平喜接过,不好意思地笑了,“难为几位大人惦记着,干爹和其余公公们回来知道了,一定开心得紧。”
“也是难得了。”兰沁禾意有所指,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前段时间陈宝国出了那样的事儿,两位阁老夙夜难寐,今儿才得了空能歇一会儿。”
平喜抱着酒,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王阁老那里来的、陈宝国的事情。
他知道一会儿该怎么和慕良回话了,于是对兰沁禾道,“唉,可不是?多事之秋,宫里宫外都忙乱了,娘娘要劝万阁老好生休息啊。”
兰沁禾话已至此,她相信能被慕良重用的平喜不是蠢人,应该是理会自己的意思了,便打算告辞。
正打算离开,忽然司礼监公署内走出一人来,凤眸丹唇,面若桃花,穿了一身绯色的蟒袍,明明是个太监,长得却比女子还要妩媚多情。
那人走出来后,瞧见了兰沁禾。
他眯着眼似乎心醉晃神了一会儿,继而倏地绽出一抹笑,咬着唇缓缓吐音,“这是哪来的九天神女,奴才怎么从未见过?”他像是把字句在嘴里含了许久一般,说出来的字又甜又腻,宛如情语。
兰沁禾一愣,这是她头一次见到能与酥酥相提并论的美人。
平喜后背发麻,他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今晚干爹回来,势必又要大发雷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