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奴才奴才的了,”兰沁禾拉他起来,不想听这人又说什么自辱的话,“额头伤成这样,出去被人看了可怎么是好。快坐到椅子上,我去给您找药。”
慕良听话地坐在了椅子上,双手放在膝前,无措地攥紧了袖口。
兰沁禾转身回来时,就见这人一动不动地坐着,乖巧异常。
她回想起刚才摸慕良头发的感觉,慕良浑身上下都皮包骨头,唯有一头长发乌黑顺滑,像是妖草吸走了他全身的精气似的。
兰沁禾偏着头看了一会儿慕良,慕良也终于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他稍一抬头,发现是兰沁禾之后,又猛地低下头去。
这人连抬头看一眼自己都不敢。
此消彼长,慕良这般弱气,助长了兰沁禾的气焰。她将药放到茶几上,先用帕子沾了水给他擦伤口。
这个姿势有点微妙,慕良坐着,他腿又长,兰沁禾得弯足了腰才能碰到他的额头。
兰沁禾从小习武,这么点时间腰力自然支撑的住。可慕良眼前就是女子丰满圆润的胸口,他再低头,又是女子纤细妙曼的腰肢,再下去又是脚。
看哪儿都不适宜。
他情急之下直接闭上了眼睛,耳朵也通红一片。
兰沁禾刚想问慕良痛不痛,一瞥就瞥见了这人面红耳赤闭着眼的模样。
昨日画舫上肖想的东西全都跑了出来,兰沁禾眼神暗了暗,伸出了左手,撑在了慕良身侧的扶手上,假装方便自己动作。
才见了几面,她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如果不是慕良衣服袖口上的蟒纹,兰沁禾怕自己撑的就不是扶手那么简单了。
察觉到有什么她无法控制的东西在心中逐渐蔓延,兰沁禾接下来麻利地上好了药,退到了对面。
“好了公公,”她轻声道,“这账本我差人送到司礼监,您慢慢看就是,先回去找太医治治伤吧。”
慕良这才堪堪睁眼,那表情恍如隔世。
他沉默地起身,对兰沁禾行礼,低低地告辞,“有劳娘娘了,奴才就先回去了。”
他冷静下来,早已想明白了一切,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同娘娘说话了。
慕良当然听得出刚才兰沁禾是在哄自己,没有人会和司礼监掌印撕破脸,就算心里再怎么厌恶,面子上也要和和气气的。
娘娘……只是在客套而已。
他挺直了背,僵硬地朝前走去,被外面刺眼的阳光一照,耳朵上的红意散去,徒留一脸的苍白。
他受不了阳光,更适合待在暗里。
兰沁禾不解地看着这人失魂落魄的背影,她说得还不透彻么,怎么看着比每年落榜的考生还生无可恋。
她想着多少还是送一送,却听远处传来一声急报,兰熠匆匆跑了过来,在慕良身侧单膝跪下禀告,“禀公公,东厂的人请您过去,是关于审七衙门的事。”
“知道了。”慕良最后偷偷瞥了眼屋里的人,下一次再同娘娘这么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或许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他一步一步地朝外走,等出了国子监,倏地泄了气儿,双腿一软栽了下去。
“慕公公!慕公公!”兰熠扶住他,“您怎么了。”
慕良握着拳,视线在兰熠那张和兰沁禾有三分像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无事。”他低声道,眼里黯淡无光。
再没有以后了。
再没有以后了……
……
东厂
厅里四周围满了厂卫,中央跪了一人,蓬头垢面浑身恶臭,上半身被麻绳捆得死紧。
随着门外一声,“慕公公到——”,那人原本放空的眼睛忽然炯炯有神了起来,双腿也有了力气,站起来就往门口冲。
才走了两步,就被厂卫压住。可就算被人压到了地上,犯人依旧挣扎着朝门口望去,他双眼赤红,尖叫着大喊,“慕良你个狗奴才!忘恩负义的东西!竟然敢把我关起来!”
他骂了两句,门外的人也走了进来。
慕良没有换官服,还是白天那身黑底的白纹蟒袍,腰间一条玉带收得极细,勾得他身姿愈发欣长。
只是那张脸苍白得泛青,面上没有一丝神情,那双细长的黑眸沉沉地望了眼人犯之后,他漠然地从叫嚣着的人犯身边跨过,接着抬了抬手。
“给我打!”厂卫明白了慕良的意思,一脚就踹在了犯人肚子上,只是一下,那人就呕出一口黄水,倒了下去,再也不说话了。
屋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平喜见状,对着屋里的厂卫使了眼色,由他身后带来的人交替换班,原本乌央央的屋子只剩下四个厂卫两个锦衣卫,大门也被严密地关上。
要动私刑了。
慕良掀起袍子坐到了主位上,他拿起案牍上的供词扫了两眼,接着阴沉沉地望向了下面的人。
他头上还绑着兰沁禾系的纱布,心情差得非同以往,客气也懒得客气了,向椅背一靠,沉着声吐字,“剩下的七百万在哪?”
跪着的人正是兵仗局的掌印,他听到这话后,忍着剧痛朝慕良啐了口口水,“下贱的奴才,你也敢这么和老子说话,我当上兵仗局掌印的时候,你在哪都不知道!要不是干爹护着你,你也能进司礼监?你倒好,没良心的东西,竟然害死了干爹!狗奴才,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慕良神色不变,边上的平喜指着他就喊,“上刑!”
两旁立即有厂卫上前,一人用布堵了人犯的嘴,一人剥下了他的裤子,再有人按住他的双脚,取了一柄乌黑的铁刷子来,对着大腿根肉多的地方,重重一刷。
“呜呜!呜!”
哪怕隔着布,发出的叫声依旧凄厉可怖。
慕良坐在高位上,淡漠地望着下面,这二十多年来,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
他这会儿懒得去想什么巧取,冷眼瞧着差不多了才喊停,“让他说话。”
厂卫取了人犯嘴里的布,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力气骂人,只是颤抖痉挛着望着上面,眼神阴毒。
“你想……拿我们的命讨圣上欢心,我告诉你……没门!老子就是死了,也不会说……”
慕良起身,踱步到他身边蹲下。
他从袖中抖落出一张纸来,给兵仗局掌印看,“你屋里有个对食,叫景儿?”
这话一出,那人的眼神立刻变了,“你、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他将那张纸又收回了袖中,扯着一边的嘴角,“王公公好福气,不像我,三十多了也没个伴,孤苦伶仃了一辈子。”
他俯身,凑到了那人耳旁,呢喃道,“她伺候了王公公十年,一定是有什么奇招才能讨您的欢心吧……您这会儿也用不上了,不如就借给师弟我吧。”
这话犹如冰冷的毒蛇钻进了耳中,王掌印陡然一震,又很快镇定下来,“做你娘的梦!你这辈子也别想找到她!”
“是么。”慕良起身,双手负后,淡淡道,“来人。”
王掌印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了门口,果然见一个貌美的姑娘被厂卫提溜了进来。进来之后望着他就哭。
“景、景儿!”他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还不等他反应,慕良就挥了挥手。
下一瞬,女子身上的衣服被人扯去,脸被压在地上,那柄刚刚刷过王公公的铁刷就要往她的背上靠去。
刷子上还沾着碎肉和浓浓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落。
“王公公!王公公救我!”景儿哭叫着,这声音听在王掌印耳中,如若断肠。
“慕良!”他疯了似地冲慕良吼叫,“你还是不是人!她只是我的丫鬟而已!”
慕良嗤笑一声,“被你用国帑养大的丫鬟,这点刑,她受了不冤。”
“你!你!”王掌印浑身颤抖着,半晌颓废着软了下去,“我说……”
他垂着头,万念俱灰,“我说……那七百万两银子在哪里,我告诉你就是。”
慕良扬了扬下巴,平喜立即取了纸笔,将王公公说的话记录下来。
除了第一波明面上查出来的五百万两,这一回又挖出了七百万两,加起来足以维持一年半的西朝开销!若是再审审,指不定还能再挖出来一点。
平喜心里喜滋滋的,王阁老真是送的好差事,既让他们把七个衙门的头儿都换成了自己的人,又挖出来那么多银子,万岁爷肯定要褒奖干爹了。
但是慕良丝毫没有开心的样子,还是那副不咸不淡地脸色。
王公公说完,也缓过神来了,他冲着慕良冷冷一笑,“慕掌印,你现在是得了势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你要知道,你不过就是两年前的林公公,他是什么下场,你也跑不出多远去。”
慕良听了,不置一词。
王掌印望了眼旁边的景儿,忽地脸上的神情温柔了下来,五十岁的人了,在这一刻容光焕发,一时间竟像是年轻了几十岁。
“景儿莫怕,”他冲着满脸泪痕的姑娘道,“万岁爷没发话,他还不敢杀了我。”
景儿怯怯地点了点头,哭得一抽一抽的,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慕良见了这一幕,忽地心底有股戾气横冲上来,他想起今日娘娘对他疏远的模样,想起他日后再也不能同娘娘说话……只要一想起这些,他眉宇间的阴沉就深了几分。
王公公敏锐地察觉了,他仰头大笑,“怎么样,纵使你家私万贯,有数不清的儿子孙子鞍前马后,可又有谁喜欢你这个可怜虫呢。到头来,你还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连个对着吃饭的人都没有,真是可悲啊、真是可悲啊哈哈哈哈!”
平喜大惊,对着厂卫喝到,“还不堵了他的嘴拉下去!”
“是!”
慕良却抬手,阻止了上前的厂卫。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地上的王公公,黑眸中一片幽深晦涩。
倏地,他扯了嘴角,勾起一抹轻慢的讥笑来,漫不经心地念道,“是么。”
王公公有了不好的预感,接着就见穿着黑袍的男人转身,抽出了边上厂卫的佩剑,一剑架在了景儿脖子上。
剑光泠泠,冰冷的金属贴在脖子上,景儿一下子吓得跪了下去。
“慕公公饶命、慕公公饶命!”她哭得眼睛睁也睁不开,浑身的血液都似集中到了脖子上,感觉下一瞬就会人头落地。
“他说我这辈子连个爱我的人都没有。”慕良轻轻转腕,那剑刃在女子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了一丝红痕。
景儿当即爬上前,一把抱住慕良的腿,哭着喊,“奴婢爱慕公公,奴婢求慕公公垂怜,求慕公公要了奴婢……”
慕良偏头,望向了呆滞的王掌印。
看,爱不爱的,不就这么回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