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再见慕良,兰沁禾心里的复杂可想而知。

她该是厌恶的,被一个太监肖想,对于郡主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侮辱和冒犯。

可看着这人跪在自己面前、额头触地时,兰沁禾一点点生气的感觉都升不起来。

她只想把慕良喂胖些,别再这么跟个骷髅似的,看着都提心吊胆。

这一愣神,耽搁了点功夫。可跪在地上的慕良别说起来,就连抬头都没抬半寸,老老实实地磕在地上,把脸埋进了竹林的土里,一动不动。

兰熠吃了一惊,急忙去扯姐姐的袖子。

他从未见过慕良对谁这么恭敬过,姐姐怎么好让他在土里跪那么久?

兰沁禾回了神,暗暗地叹了口气。这一回没有去亲自扶慕良,只是站在原地,客气道,“慕公公请起。”

她实在是没法回应这份感情。

慕良一怔,这样疏远冷淡的态度,让他错愕地只微微抬起了眼眸,连起身都没起来。

娘娘每一次见自己,每一次都是亲自扶他起身,每一次都是热络地同他说话,从没有一次是像今天这样冷淡。

难道、难道昨日他盯着画舫的事被娘娘知道了?

这么一想,慕良瞬间如入冰窖,撑着地的双臂不自觉微微发抖,两眼的瞳孔都缩小了几分。

他额头渗出了冷汗,绝望而哀求地望着兰沁禾,那漆黑的眸中,一时间藏了沉重过分的情绪。

兰沁禾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紧。

不就是没扶他起来么,怎么好像她要慕良去死似的,露出这样可怜的模样,边上还有李祭酒和兰熠,被外人瞧见了可怎么办。

她侧一步挡在了兰熠身前,无奈扶慕良起来。

“慕公公,每次都那么客气。”她心中半是叹息着半是苦笑,这可怎么是好。

她不讨厌慕良,说得僭越一些,慕良要是个普通的小太监,说不定兰沁禾还会把他收进府里。

二十七年来,从未有谁在她心里升起过那样的绮念。

兰沁禾身边豢养宦宠的人并不少,但面前这个是司礼监掌印,掌着半个天下的老祖宗,她就算当了女皇也没有收慕良的胆子,况且要是父亲母亲知道了,绝对会把她打死。

慕良哪里知道兰沁禾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心思。西宁郡主无心朝政,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风流雅士,整日待的地方、做的事情、接触的东西让她对情字敏感非常。

他只以为是自己偷窥兰沁禾的事情被她知道,引得了她的猜忌,心中一时惶恐不已,被兰沁禾扶起来之后,依旧战战兢兢地琢磨她的脸色,打算一会儿直接去人跟前请罪去了。

兰沁禾错了身位挡住了自己身后的兰熠,李祭酒站在慕良身后,也没有看见什么猫腻,这一瞬的神情转变,只有当事的双方才了然。

“我穿着这身衣服,就不是郡主,只是国子监的司业。”兰沁禾对着慕良道,“以后慕公公切不可如此多礼了。”

慕良动了动嘴巴,那嘴唇苍白干燥,看得兰沁禾想给他拿点胭脂润一润。

他听先生教诲似的低着头,半晌只干巴巴地说出一句,“礼数不可废……”

今日的慕良格外颓靡,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敢乱说。

他没有戴帽子,兰沁禾看着他低垂的头顶,差点想要伸手摸摸他,叫他别难过了。

一个司礼监掌印,之前也是管着镇抚司和东厂的提督,怎么会老是让人想要怜惜他呢。

兰沁禾想,比起手段,慕良身上这种让人不自觉想要怜爱他的气质,更加杀人不见血。

明明慕良长得并不像纳兰杰那样柔弱,也不是需要关心的青涩少年。这人站直了背,比兰沁禾都要高出一些,根本没有让人怜爱的理由。

可当他小心翼翼望向兰沁禾时,那份怜惜就自然而然生了出来;当他看向别的地方时,脸上的冷漠和阴沉,又使得兰沁禾心生难耐,想要将这人一丝不苟的衣袍扒拉下去,打碎他隐有傲气的矜持平静。

尽管这样,那又如何呢,她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李祭酒这会儿走了过来,对着兰沁禾道,“刚才按照慕公公的意思,跟修号房的人吩咐了,年底之前就能竣工。受到影响的学生,每人补发一两银钱,兰大人看这样如何呀?”

兰沁禾看了眼慕良,慕良正低着头看地,他从来不敢正眼瞧她。

“既然是慕公公的安排,自然都好。”

“啊对了,慕公公刚才不是说想知道具体的账目么。”李祭酒乐呵呵地指向兰沁禾,“这一个月引商入监的事儿,都是兰大人在管,咱们回去,让兰大人将各笔明细都给您说说,您回宫了也好呈报皇上。”

这话兰沁禾实在不想应承,她已经知道了慕良对母亲的态度,任务已经完成,现在应该离慕良越远越好。

但李祭酒话一说完,她就看见慕良稍稍抬头,看了自己一眼。

那神情分明是在请示自己——可以么。

虽是请示,他本身又流露出极强的渴望来,跟个走到糖铺前的孩子似的,一边想要,一边又念着家里没钱。

兰沁禾能说什么,她只能说,“好,下官给公公带路,公公这边走。”

她接着冲兰熠使了眼色,叫他不用再跟着了,去找自己的弟兄。

兰熠意会,对着几人行了礼之后转身离开。

去公署的路上,李祭酒一边对着慕良夸赞国子监学生努力、先生用心,一边感叹皇恩浩浩、慕公公年轻有为。

倒省了兰沁禾的口舌。

慕良对李祭酒的明示暗示并不热切,偶尔嗯一声,附和两句,看得出来,他并不是个多话的人。三人就在这样的气氛中,走进了公署。

兰沁禾兀自进内室取账本,留李祭酒在外和慕良说话。上个月来的引商入监基本都是她在操持,这些账册也都是她在保存。

司业的工作说清闲也忙得很,各种杂碎的事情堆积下来,也没有几天是真正无聊的。所幸兰沁禾教课不多,三天下来最多只去一个堂,像是现在即将科考,她便连率性堂也不必去了。

等她抱着账本出来时,兰沁禾脚步一顿。

这公署里空无一人,大门和窗户也都锁了起来,只有中央突兀地站了一人——

慕良

这是想做什么。

兰沁禾下意识戒备起来,抱着账本的手也紧了紧。

“怎么不见李祭酒?”她状似随意地问了句,转身将账本放到了桌上,接着微讶地看着慕良,“慕公公坐呀。”

慕良没有动作,他双手放在两侧,像是在酝酿什么,让兰沁禾隐隐不安。

噗通——

他忽然跪下,膝盖骨磕在地板上发出了好大的声响,直接把兰沁禾吓退半步。

“奴才欺瞒了娘娘,请娘娘责罚。”

穿着黑袍的人在地上缩成一团,像只被踢了肚子似的大黑狗,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兰沁禾现在知道为什么要关门关窗了,这个场景要是传出去,她就真的别想活了。

“欺瞒什么?”她完全不明白慕良在说什么,茫然得连脸上功夫都忘了做,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奴、奴才昨日不该偷窥娘娘的画舫……奴才只是、只是……”慕良说着,语气早已不是简单的惶恐,竟是已经染上了哽咽地呜咽,“奴才只是偶然路过,听到了娘娘的琴声……”

原来是这件事。

兰沁禾一拍额头,明白了慕良为什么来向自己请罪,怕是刚才自己疏远的态度,让这人“做贼心虚”了。

画舫约见纳兰杰的事情,她早明白慕良会知道。这不是什么绝密的事情,那么大条画舫停在湖上,锦衣卫或是厂卫肯定回去报告慕良。

再说了,何止这一次,平日茶宴里的厂卫也没有少,漫说是她,王阁老都活在慕良的眼皮子底下。

这算什么事啊。

“慕公公快请起,我没有怪你。”她去扶慕良,不想对方一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执拗地跪在地上,对着兰沁禾的方向不停叩头。

“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鬼迷心窍了,求娘娘责罚、求娘娘责罚。”

他一边说一边叩头,额头砸在地上每一记都发出了惊人的声响,光是听着就觉得头骨作痛。

可慕良一星半点的感觉都无,他不敢抬头去看娘娘的表情,不敢去想娘娘是怎么看他的,更不敢想以后,还如何面见娘娘。

心脏被极度的恐惧攥紧,他伏在地上,只能感觉到十指触地的冰凉。

二十多年的辛酸隐忍,他终于攀上了自己能达到的巅峰,可以遥遥地抬头望一眼上面的天人。

可他做了什么……他将自己前面所有的努力都化成了飞灰。

不论谁知道有人监视自己,都会心生不快,更遑论他是司礼监的太监,背后牵着多少干系。

娘娘不会再看他了,不会再同他说一句话。她那样周全善良的人,最后恐怕连一声滚都不会同自己说。

他没有用了……什么东厂镇抚司,什么掌印老祖宗,他已经没用了!

绝望自心底蔓延,心脏被无数的凄楚撑得发痛,慕良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才让娘娘知道的,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就算他现在剥了身上那层蟒袍,求娘娘让他去郡主府当个倒恭桶的太监,娘娘也绝不会留他的。

一个心生忌惮的奴才,还何必留着。

慕良闭着眼睛,一时间万念俱灰,感觉自己已经死在了昨天,现在就连魂魄都被狂风吹得松松散散的。

二十多年的步步为营,二十多年的忍辱负重,为的就是有一天他能为娘娘效力;为的就是当娘娘有了难事时,能够想起来一句“这事可以让慕良那个奴才去办”。

可现在全部都被毁了,全都毁了!他的努力全部毁于一旦,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企盼了。

他不想表现的那么慌张,慕良的打算里绝没有在娘娘面前哭哭啼啼要死要活这一项,可他忍不住,锥心的痛楚痛得他直想索性磕破了头,起码还能在死前给娘娘留下一点痕迹。

“请娘娘责罚、请娘娘责罚……”他麻木地磕着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一味地重复这个动作,好像每磕一次就能消去一丝罪孽。

忽然,他隐约在耳畔听到一声叹息,接着脸被人捧了起来,再也低不下去。

慕良茫然地抬眸,雾蒙蒙的视线看不清面前人的脸,额头上的伤口却被手指轻轻拂过。

“这是何苦呢慕公公。”兰沁禾苦笑,“您是司礼监掌印,我不过是个外封的小郡主,您就是想杀了我也不难事。”

“奴才不敢!”慕良只听到了杀了二字,仓惶地又要低下头去磕头。

“好了好了,别磕了我的好公公,”兰沁禾连忙阻止,“我真的没有怪您,日后每月我去给太后请安时,也去看看您好不好?您平日里若是得了空,就来郡主府,不管什么时候我一定作陪。”

她用哄孩子的语气说,“您帮了我那么多,我怎么会讨厌您?今日是我不好,不该冷落了您,只是那时候人多,我也不好做什么,可绝没有厌恶您的意思。说句僭越的,您若不在司礼监当值,我都想向圣上讨了您。”

后一句是真心的。

慕良愣愣地眨眼,心狠手辣的大太监傻了似的,定定地同兰沁禾对视。

半晌他才意识过来,半敛了眼睑,嗫嚅道,“奴才、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