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兰沁禾晚膳后便辞别父母,骑着马回了郡主府。

郡主府离国子监近,离司礼监也近,明天去见慕良的话,从郡主府出发更方便一些。

“主子,您就这么骑马赶回来的?”银耳见兰沁禾回来,急忙上前,扶她下马。“秋夜里凉,您若是出了汗再着风,可别惹了风寒。”

兰沁禾跳下马背,毫不在意地笑道,“你当你主子是谁,骠骑将军的女儿怎会如此弱不禁风。”

“话虽如此,但如今冬夏交替,京里不少人都得了风寒,主子也得小心些才是。”

“好,尊姐姐的命,我一定仔细着自己。”

银耳蹙眉,“主子您又取笑奴婢。”

“你就是太过老成,”兰沁禾边往里走,边由着银耳帮她卸衣,“你要是有莲儿一半活泼,那便有意思多了。诶对了,莲儿呢。”

“莲儿今日病了,在屋里歇息呢。”

“病了?”兰沁禾脚尖一转,变了前进的方向,“带我去瞧瞧她,病的重么。”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普通的风寒,已经让大夫看过了。就怕把病气传染给了主子,她一天内都待在屋里没有出来。”银耳解释道,“主子这会儿还是别去了,她吃了药刚刚睡下,衣冠不整的,恐污了主子的眼。”

兰沁禾想了想,“也好,那就让她好好休息,明天我再去看她。”

她接着又补充道,“别让她闷在屋子里,明日阳光好的时候让她见见光,晒一会儿病气就化了。”

“知道了主子。”

“明天我去司礼监,你随我一起去,取两张银票来。”

银耳应了一声,招呼旁边的丫鬟给兰沁禾打水洗手,自己拿着巾帕在旁边俟候着,“奴婢正想和主子说这事儿呢,白天的时候司礼监来人过了。”

兰沁禾洗手的动作一顿,“来了谁?”

“是慕公公身边的平喜公公。”

兰沁禾一下子扔了擦手的帕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来跟我说一声。”

“主子恕罪。奴婢本想留他下来喝茶,再差人去告诉主子。可是平喜公公留下东西就走了,怎么也不肯留下。”银耳忐忑地抬眼,望了望兰沁禾的神色,接着道,“奴婢想主子今日在兰府,是有要事和夫人商议,这便没敢前去打扰主子。”

她说完跪下,“奴婢该死,都是奴婢做事不周,还请主子责罚。”

兰沁禾摆摆手,“罢了,你也不是有意的,这次便算了。往后但凡牵涉到宫里的事,一定要尽快向我汇报。”

“是。”

“平喜公公来做什么了?”

“他留了个匣子,说是昨日司礼监招待娘娘不周,还请容他们将功赎罪。”银耳转身,早有丫鬟捧了匣子过来,她接过以后,递到了兰沁禾手中。

“将功赎罪?”兰沁禾讶异地抬眉。这话实在是严重了,昨天司礼监的招待中规中矩,慕公公对她十分客气,哪里来的“招待不周”。

她视线触及到那匣子后,微微一愣。

那匣子大约小半尺长,通体灰黑,触手如砖瓦之感,瞧起来也颇为熟悉。

兰沁禾将盖子抽开,赫然看见里面是一只笔尖染着朱砂的笔。

这只笔不是什么名贵之物,非同寻常的是笔尖沾染着浓浓的朱砂。

她忽地想到了什么,猛地将盖子盖回去,脸上表情大变。

“主子?”银耳见兰沁禾面色不对,担忧问道,“这里面是什么?主子怎么这般神色。”

“快收起来。”兰沁禾如将灰黑色的匣子递给银耳,严厉地扫了圈旁边的丫鬟小厮,“今日司礼监来过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如有泄密者,立即打死。”

一圈的侍女惶恐地跪下,她们郡主鲜少有这般严肃的时候,但不知那匣子装的是什么,能将郡主吓成那样。

底下的人不知道,兰沁禾却是知道的。

看见那匣子时,她便有些眼熟,寻常的匣子大多是木头宝玉一类,可那个匣子,却是用青瓦制的。

青瓦,国子监昨夜被风掀了的号房屋顶,便是用青瓦盖的。

笔染朱砂,司礼监批红。

兰沁禾手心有些濡湿,冷汗布满掌心,之前的手全当白洗了。

慕良这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国子监号房塌毁并不奇怪,全国遍布锦衣卫、厂卫,这么大一件事他肯定知道。

但是难道他连自己打算去找他都猜着了?

想到这里兰沁禾一阵毛骨悚然。

西朝这几代皇帝鲜少上朝,先皇尚且还每月一朝,到了当今皇上,一年不定上朝两次。平时百官上奏,都是交由内阁,由内阁的阁员拟成票拟,再由通政使司递交司礼监。

是否准奏,司礼监掌印都会用朱砂在票拟上批复。真正传到皇上跟前的折子,少之又少,因此大部分的事宜都由内阁偕同司礼监决定。

如今司礼监掌印林公公身体抱恙,由司礼监提督慕良代为掌印。

他送这样的匣子过来,明显指的是国子监一事,那里面的朱砂笔,又该如何理解。

准与不准,都是用朱砂批复。

兰沁禾清退了下人,独自在房中踱步沉思。

平喜的态度很好,说的又是“将功补过”,这笔更大的可能是,慕良同意了帮她们办事。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兰沁禾想不明白,她同慕良并无交集,只是有个郡主头衔而已。但这个头衔并无实用,宦官只听命于皇上,她并没有皇家的血脉,只是先皇用来警告父亲的一个棋子罢了,这些慕良不会不知道。

就连内阁首辅见到掌印都得行平礼,慕良才不会屑于理会她一个虚名郡主。

难道是因为母亲的关系?

不,更不可能。

慕良忠于皇上,并没有陷入王阁老和母亲之间的派系之争。一直以来他都站在中间,让两边都求着他、看他脸色,这才是他想要维持的局面。

兰沁禾百思不得解,她前思后想都没找到这位司礼监二祖宗愿意帮助自己的缘由。

国子监这事,同他干系不大,帮不帮自己对于司礼监而言都无所谓。慕良之举,实属白费力气不捞好。

这件事兰沁禾躺在床上时都还在想,想久了忽然灵光一闪,真被她找到个慕良同自己的联系。

最早她开办茶宴,是浩德三十四年,也就是七年前。

先皇自然不放心让兰沁禾每月都领着那么多新贵共处一室,担心她这是在结党营私,每次都派锦衣卫和厂卫乔装进入。

这件事兰沁禾是知道的,或者说,这正是万清的目的。

开办茶宴,让锦衣卫进入,正好回去禀报先皇,自己是真的没有旁的心思,所为不过风月而已。

但随着茶宴越办越大、越办越久,每月官员学子们共处交谈,锦衣卫、厂卫能从中探听到不少消息。久而久之,这里成了司礼监和皇上搜罗消息的一个重要之处,成了京中一个特别的情报场所。

慕良掌管镇抚司和东厂也有五年了,兰沁禾估摸着,他是觉得自己这个地方探听消息便利,所以才打算暗中帮衬她一把。

免得自己到时候为了国子监的事焦头烂额,暂停了茶宴。待到那时,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损失。

原来是这么回事。

兰沁禾想通透了,终于长舒一口气,困意也涌了上来。

想通了这事,她明天才敢去见慕公公,否则心里云雾一团,她还真不敢去司礼监。

……

翌日

平常除了进宫,兰沁禾鲜少坐轿,一是轿子速度慢,二是轿子里面闷。

郡主府离司礼监距离不远,她便连马也不要,也不带丫鬟小厮,独自步行前去。

今天慕良当值,余下的禀笔太监要不是伺候皇上去了,要不在屋里休息,司礼监的办公署里只有慕良一人。

兰沁禾拿着母亲的折子,穿了身藏青的直裰,假装自己是过来送公文的。

她也来过两次司礼监,一次是十年前,也是替万清送奏疏,一次就是前天,来探林公公的病。

要说司礼监和其他太监衙门最大的不同,就是这里的气氛。

这里的太监从不看外人眼色,出去架子要比普通官员都大两分。太监们拜干爹,收了的干儿子再收干儿子,自己就成了“爷爷”一辈。

全国的所有太监的祖宗就落在司礼监。像是林公公这般的两朝掌印,下面不知多少孙子曾孙,就算是慕良这样的“新秀”,也是儿孙遍布,故此平日的小太监们遇见了他,都会喊一声二祖宗。

然而这声二祖宗恐怕叫不了多久了。林公公老了,又深染重病,前天兰沁禾见他时,清楚他老人家时日无多。

等林公公一走,慕良升到司礼监掌印,他便能把这二祖宗的二字去了。

兰沁禾私心里其实是不想林公公离开的,她没有爷爷,林公公对她来说就是个温和慈祥的老爷爷,每年过年过节宫里办宴都会记着兰沁禾。

更重要的是,在万清初入内阁时,林公公对她们也多有照拂,并未因为王瑞势力雄厚便向着王阁老。

于公于私,兰沁禾都是喜欢林公公的。

等慕良掌印之后,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故。

此人手段之狠毒残忍无比,掌权以来排除异己,从前不显山露水,这两年林公公常生病不在,他的狼子野心便日益显露出来。

这样的人若是和王瑞沆瀣一气,他们兰家便难以立足了。

兰沁禾忧心忡忡,司礼监代朝换代在即,即将上位的慕良态度又捉摸不定,今日之事不知道能不能成。

五百两对于慕良来说不足挂齿,兰沁禾带了一千两,但除非必要,她一点也不想贿.赂这位二祖宗。

实在是贿.赂不动,反招其辱。

从六部侍郎到内阁次辅再到司礼监,不过是想修个国子监,弄得这般复杂。

国子监到底是皇上的国子监,是她兰家的国子监,真是愈发不可理喻了。

但局势如此,西朝官场的惯例便是这般,但凡要办事情,尤其是涉及钱的事情,不上下打点是不行的。

国子监五十年未有修葺,若是引商入监这事成了,不但能解决之前的诸多麻烦,以后遇到事情也能自解。

兰沁禾估计自己这辈子都会在国子监当个教琴师傅了,能一劳永逸,这一趟也是值的。

“奴才慕良,拜见西宁娘娘。”

一声从前传来的声音让兰沁禾回神。她甫一抬头,就看见一声绯红蟒袍的男人跪在司礼监门口的台阶下,额头紧贴着地面,看模样已经等了有些时候了。

兰沁禾心中一紧,若不是不得已,她现在就想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