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休结束,又开始了上值的日子。
兰府离国子监有些距离,兰沁禾不得不比以往起得早了许多。
“主子,该起了。”莲儿在外小声提醒。
昨天晚上主子和三小姐很晚才歇下,每次一回兰府,主子都要被三小姐缠着,莲儿很不高兴。
她刚唤了一声,床帘里就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来,将帘子掀起一条缝隙。兰沁禾醒了。
透过缝隙,莲儿隐约能看见主子和睡在主子身后的三小姐。
“主子。”莲儿走上前给兰沁禾穿衣。
兰沁禾抬手,示意去外间,不要吵醒妹妹。
“主子,昨天郡主府里传来了消息,”莲儿偕同两个丫鬟伺候兰沁禾穿衣梳洗,一边道,“张公子昨天傍晚来了郡主府,来跟你道别,结果没见到人,就留了一盒珠宝,银耳没有收,把它退回去了。”
“张公子?”兰沁禾想了圈,“是诚心堂的那个……安徽来的孩子?”
“对,就是他,他说父亲病逝,他得回去,就不参加科考了。”
“可惜了,他下个月就能升到率性堂,若是参加这届的科举,第一榜中该有他的名字。”
国子监的学社按照学生的质量,从低到高排,依次是正义堂、崇志堂、广业堂、修道堂、诚心堂和率性堂。
兰沁禾主教乐中的琴,虽是六艺之一,但是科举不考,她的活儿就清闲了一点。
因着身上有司业的官职和郡主的头衔,偶尔也管管监生们的实践课,例如那些无有家世的监生在参与督修水利、军籍清理、丈量土地之类的活儿时,总是少不得私底下有牵绊,这时候兰沁禾也会出面,帮助自己的学生周旋周旋。
同那些教四书五经、大诰的博士而言,兰沁禾基本上就是个吉祥物,顶着郡主的头衔,吸引天下学子来国子监读书;再顶着郡主的头衔,教几节乐理课;再顶着郡主的头衔,招待外国来的使者学生。
从兰府出来,踏入国子监后,兰沁禾便听到了几位博士在窃窃私语。
还有一年就是恩科,和优哉游哉的兰沁禾不同,那些教“主科”的博士们比学子还要发疯。兰沁禾本以为他们是在讨论科考的事情,却不想忽然有人叫住了她。
“兰大人!”几位博士见到她后行了一礼,其中一人上前道,“祭酒在公署里等您,说是有事要找您商量。”
祭酒,国子监的最高长官,居正五品,是兰沁禾这个国子监司业唯一的上司,司业平日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辅佐祭酒,相当于副手。
“好,多谢告知,我这就去。”兰沁禾点头致意后,赶去了公署。
一路上她发现今日的国子监热闹得反常,没有几句读书的声音,倒更像是菜场似的嘈杂混乱。
发生什么大事了?
她狐疑着走进了祭酒的公署,对着桌后的老人行了一礼,“李大人,您找我?”
“啊,兰大人来了。”老人招了招手,“坐。”
旁边的小厮给兰沁禾递了茶退到一边,李祭酒等兰沁禾接过后,同她道,“今日监里发生了大事,你可有听闻?”
“我在来时的路上听见监生们议论纷纷,没怎么听真切。”兰沁禾道,“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昨夜刮了风,把一座号房的屋顶给掀了。”
兰沁禾有些惊诧,“有这等事?可有学生受伤?”
昨夜确实刮了风,可并不是什么大风,竟然能把国子监的号房屋顶给掀了?
因为体谅家住得远的监生,西朝国子监为监生们配备了号房居住,不止监生自己可以住,陪读来的家属也可以住。
现在住的地方没了屋顶,难怪学生们无心读书,忧心忡忡了。
“万幸,没有人受伤。”李祭酒叹了口气,“这也不是什么怪事了。馔堂的饭食越来越差,每月该给监生们发的白米也拖欠了好几个月。这都没什么,关键是,太学门上的匾额已经掉了七.八次,砸伤学生事小,那可是高祖爷亲题的字啊。”
“咱们的号房,自圣祖继位起就没有翻修过,日晒雨淋的,是该坏了。”
兰沁禾掀起茶盖的手指一顿,明白了上官的意思。
“既然这样,我来拟个折子,让几位博士都签名,再由大人领衔上奏,请朝廷给我们国子监拨发修缮的银两。不知大人以为这样处理如何?”
“唉,”李祭酒不以为然地叹了口气,“这样的折子国子监上过多少次了,根本没有用。北边干旱,东边抵御倭寇,西边还有内乱,内阁哪里顾得上我们。”
就算能顾得上,也不会顾。
国库空虚,各部衙门的俸禄都拖欠了不少,自圣祖之后,国子监地位愈发下降,真的有银子,也会先照顾别的衙门,轮不上他们国子监。
这里的最高长官不过五品,丢到朝堂上,压根没人理他们一眼。
兰沁禾也犯愁,她倒是无所谓司业那点俸禄,统共一年也就三十五两,她一个月摆次茶宴都得花百两银子,并不在乎。可国子监里别的官员还有学生缺不了这些粮米。
“那……照大人的意思是?”
“你可知后日是什么日子?”李祭酒问。
“后日该是皇上大朝的日子了。”兰沁禾道,“大人是想直接同皇上说?”
“不是我说,是你说。”
李祭酒撑着椅子起来,踱步到兰沁禾面前,“虽然我是祭酒,可这事你办比我合适。”
兰沁禾张口欲言,被老人挡了回去,“我知道你难办,今日散值后,我就去兰府求见你母亲,求她在后日为你说话。不止你母亲,还有几位同我有过交情的大人,我都会去一一拜访。”
他负手站在窗子前,看着窗外已经黄了的桂花,听着外堂传来的读书声,长叹一声,“你也不要有压力,我知道这事难,五十多年了这事都没办成过,就算你没有要来钱,我也不会怪你的。”
还有一年便是秋闱,“但尽人事而已。”
话到了这个地步,兰沁禾起身,对着李祭酒行了一礼,“是,下官这就回去准备。”
要银子的事都不是好差事,但她身在其位,哪怕明知道李祭酒这是推脱给自己,兰沁禾也得接下。
李祭酒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调走,可她兰沁禾调不走,是要长长久久在这个国子监待下去的。
中午兰沁禾去馔堂吃饭,果然听到边上的学生在议论这件事。
她教三个堂,这时看见了不少熟面孔,兰沁禾便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想听听学生们的看法。
“听说张伦回家,继承他家里的祖产了。”
只听前面桌上的三个学生小声道,“他家是安徽一代赫赫有名的地主,是说是为宫里做事的。”
“为宫里做事?怪不得我看他既不住号房也不领国子监的粮米,还经常在京师里买字画,他家可真有钱。”
“那他以后还回来吗?”
“回什么回啊,你想想看,咱们来这不就是为了考取功名么,就算老天瞎了眼,让咱们中了状元,也就是去翰林院当修撰,一年才三十六两银子,估摸着,还不够人家喝上一壶酒呢。”
“唉,我西朝哪哪都好,就是官员的俸禄太低,这般下去,还不如做个商人快活。”
“你哭什么穷啊,前天不是刚在郡主的茶宴上得了首揆,拿了奖赏吗?”
“一共五两银子,我全寄回家让母亲看病了。”
“啊……对不住。”
兰沁禾听罢,心里颇不是滋味。西朝看似繁荣安定,可内里的问题接连不断。
高祖努力想营造清廉的官场,将官员俸禄定得极低,但是为官入仕哪里能少得了开销。
为了弥补窟窿,西朝官场贪墨横行,上到首辅下到县丞无一不贪。
如今国库空虚,各部衙门发不出钱粮来,官员们只好自己想法子糊口。如此一来,贪者愈贪,清者也被逼着贪。
“怎么,这青菜豆腐入不了你郡主娘娘的口?”
正思忖着,对面忽然坐下一人来,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兰沁禾一抬头,惊讶地开口,“殷姐姐?”
来人是一女子,一身茶白的绸直裰,头上用两根包银玉簪挽着,腰间一条祥云纹锦带,坠着一块流苏小玉。
兰沁禾开口之后才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立即站起来就要行礼,“下官见过侍郎大人。”
此人正是同兰沁禾幼时便交好的殷姮。
“我今日穿的是便服,没有什么侍郎。”殷姮打断她,让她坐回来。
兰沁禾重新坐下,脸上露出了点意外的惊喜,“殷姐姐今日怎么来国子监了,吏部那边不需要当值吗?”
殷姮只长了兰沁禾三岁,但此时已是坐到了吏部侍郎的位置,比从三品的兰沁酥,还要高上半级。
“昨日你清闲时,可曾想到了我?”她笑着开口,“我这两日调班,今日休息,便来国子监问你讨顿饭吃。”
“只是刚刚过来时,看见放饭的地方都是学生,恐怕是轮不上我了。”
兰沁禾便将自己的饭推过去,“殷姐姐这是离开了国子监多久,连放饭的时候都记不得了,现在排队自然轮不上,你吃我的吧。”
“小妮子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让我堂堂侍郎吃你的剩饭?”
兰沁禾笑了两声,“我才吃了两口,你绕过那里吃就是了,不要就还给我,反正你总归是有的吃的。”说着作势要去拿回饭碗。
“别介。”殷姮挡下了她的手,毫无芥蒂地执起兰沁禾吃过的筷子用起膳来。
她并未如兰沁禾所说的那样“绕过吃过的地方”,相反,直接从兰沁禾吃的缺口那里,一筷一筷地吃了过去。
她一边吃一边摇了摇头,“明年就是秋闱了,国子监就给考生们吃这样的饭食,恐怕就算满腹经纶也要被饿扁肚子了。”
兰沁禾支着头笑吟吟地看她,“那就请侍郎大人多替我们国子监美言几句,行行好,拟了票拟让司礼监批红吧。”
殷姮挑眉,瞟了她一眼,“张嘴。”
兰沁禾凑过去,咬住了对面伸过来的筷子,叼下了一片青菜叶子。
“堵上你的嘴,”殷姮半是说笑着,“这回饱了吗,饱了就别哭饿了。”
兰沁禾将菜叶吞入腹中,听到殷姮这句话,忽地抬起袖子拭眼泪,“下官没饱,下官好饿,饿到走不动道了,下官都饿了五十年了,您老下个月再不发米,下官就真的要饿死了。”
殷姮放下筷子,好笑地摇摇头,“你的规矩都被谁吃了。”
“被下官自己吃了,大人要是再不想办法,下官还能把廉耻也给吃了。”
“这话你可得去跟户部说,”殷姮稍微正了色,“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听说昨夜大风,国子监号房的屋顶被掀了一座,可有这事?”
说起正事,兰沁禾也不嬉笑了,她点了点头,“殷姐姐消息真快。”接着起身,“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带你去我的公署里谈。”
“好。”
……
两人移步公署,殷姮没有上座,她坐在兰沁禾对面,接着谈刚才的事情。
“国子监缺钱少粮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你们这里的情况,内阁清楚,司礼监也清楚。”她端起茶盏,捧在手里,也不喝,就这么捧着。
兰沁禾问:“殷姐姐来这儿,是内阁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殷姮身为吏部侍郎兼内阁大学士,首辅王瑞是她的老师。
“是我自己的意思。”殷姮将手里的茶盏搁到一边,认真地看着兰沁禾,“号房被风吹毁,这一回确实有些过了,我猜测李祭酒是否要你在后日的早朝上,直接禀明皇上?”
兰沁禾微讶,“殷姐姐所猜不错。”
“你万不可去。”
“为何?”兰沁禾眼眸微动,随即反应过来,“可是宫里……”
“正是如此,皇上继位已满五年,有意在南直隶修建园林,告慰先祖。”殷姮劝道,“皇上年初时就有这个心思,因为南边倭寇的事情,一直压到了现在,如今马上就要十月了,圣上也忍耐许久了,你这个时候再去要钱,不太合适。”
兰沁禾皱起了眉,“如果是这样,恐怕三年之内国子监都得不到拨款。”
“是的,起码三年,若是想大修,恐怕五年之内都有些勉强。”
“国库空虚,尚能抄商家或是重赋税捱过去,国子监缺钱少粮,可没有办法啊。”
三年,实在是太久了。先生和学生们的饭断一天都不行,建筑老旧,住在里面也有很大风险,哪里等的了三年。
“我这倒有个主意,”殷姮一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还请殷姐姐赐教。”
殷姮道,“历朝商贾皆想入仕,你们可以单独设置一堂,单给那些商贾之子学习。”
这是想让商贾出大钱来买国子监的座位。
兰沁禾想了想,“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殷姐姐你也知道国子监都是些什么人,上到祭酒下到博士监生恐怕都不会同意,再加上还有那么多御史,我怕这事不可行。”
“这事不难。”殷姮朝后一靠,风轻云淡地浅笑道,“你是郡主,家财万贯锦衣玉食,哪里明白那些博士的苦。”
她这时候才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清了清茶,送到嘴边抿一口。
“国子监祭酒说出去也是个不小官,还能落得一场美名,可你知道为何西朝的祭酒替换极快,每代不过一年便会调走?”
兰沁禾看着她,殷姮替她答了,“穷啊——”
什么位置都有“孝敬”可拿,唯独国子监的官职不行,下面都是些穷学生,朝廷又不重视,几乎无甚可贪。
“博士和祭酒那边好说,你私底下拿个百八两的,就什么都成了。”殷姮勾唇一笑,“这些人都是穷疯了的,换做是你,是愿意看着家里高堂子女都没饭吃,还是愿意少说两句话?”
自然是会愿意闭上嘴巴拿钱。
“那御史呢?”兰沁禾问。
“御史那边,我去跟王阁老讲明实情,你再同万阁老商量着,国子监毕竟是为我西朝输送人才的重要之地,两位阁老会体谅的。”
首辅和次辅若是不表态,哪有几个御史敢说话。
“之后你再去见见慕公公,他老人家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只要你态度诚恳,他不会同你过不去。”
兰沁禾垂眸,“但不知这态度如何才是诚恳。”
殷姮微微抬了左手,比了个五。
这不是扰乱朝纲的事情,慕良不会放在心上,这个数字让他闭起眼睛来,不算难。
“剩下若是真的还有不明事理、打定心思同你过不去的,我会想办法,你不必担心。”
几个御史的折子罢了,压下来就是。
兰沁禾听完这套环环相扣的法子,半是钦佩地笑着摇了摇头,“殷姐姐如此帮我,沁禾实在感激不尽。”
她起身,“不过我事先答应好了李祭酒,后日早朝,还是先将实情告于圣上,一切等圣上裁决后再议。为官处事,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殷姮被拒绝了也不恼,她脸上笑意不减,一双狭长的凤眸里七分笑三分嘲,仿佛是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稚童一般。
半晌,她悠悠地开口感慨了一句,
“沁禾,你果真还是太书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