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身侍讲学士的红色官服,身姿妙曼,面容和善,是位颇有气质的女子。
万清见到她后,连忙作揖道,“凌大人。”
兰沁禾眨了眨眼,认出是谁后,跟着母亲一起行礼,“凌姨。”
凌翕将万清扶起后笑道,“我听他们说沁禾来了,就过来看看。”
她面容白皙,柳眉大眼,笑起来格外好看。
“这点小事凌大人何必特意跑一趟,”万清面露愧色,“是卑职疏忽,应该带着她先来拜见您的才是。”
“你我之间哪里需要这般客套。”凌翕俯身,冲着兰沁禾招了招手,“沁禾过来,凌姨好久没见到你了。”
兰沁禾走上前,被女子一把抱了起来。
她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七岁的孩子被大人抱,让兰沁禾有点不好意思,她羞涩地小声轻唤,“凌姨……”
“哎呦,大姑娘了,知道害羞了。”女子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子,扭头冲万清道,“你去忙你的吧,我刚刚散值,在这儿陪沁禾玩一会儿。”
这位侍讲学士是万清的同届考生,同时也是那届的金科状元。
七年的时间,她从六品修撰先后担任过两年的临安知县、四川佥士,去年刚刚调派回京。虽然看似是从正五品的佥士贬到了从五品的侍讲学士,却实则从四川调回了京城,即将进入内阁。
凌翕同兰沁禾的母亲万清交好,她常常感叹,如果万清身在富贵家,绝轮不到她来登这金榜第一。
在这几年里凌翕不仅是少数不同兰家断交的人,更是唯一愿意鼎力相助的人。
万清向凌翕道谢后,又叮嘱兰沁禾不要胡闹,接着匆匆朝值班处走去。
等她彻底走远后,凌翕将怀里的兰沁禾放下来,同她说话,“沁禾最近闲时都做些什么?”
“每日下学后读书、练琴、习武,”兰沁禾一五一十地答了,“有时候同妹妹们一起玩。”
“都跟妹妹们玩什么?”
“踢毽子之类的,大哥回来的话,还会和邻家的哥哥姊姊们一起蹴鞠。”
凌翕坐到休息室内唯一的一张长条凳上,示意女孩也一起坐下,“沁禾也大了,以后想同母亲那样从文,还是像父亲那样保家卫国?”
兰沁禾一怔,这些日子里,少有人对她说“你父亲是在保家卫国”这种话。她听到的全是“你父亲害得我们丢失了城池,害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仿佛她的父亲才是侵略西朝的敌人一样。
“我……”她张了张嘴,两手撑着凳子,低下头看自己的脚。
凌翕见她这般模样,心里暗暗叹息。
她的儿子同沁禾一般年纪,去年转入了沁禾所在的书院,从儿子口中听说,兰沁禾六艺四书成绩皆名列前茅,很得先生们喜欢,但却少有知心朋友。
兰将军的事,实在是影响太大了。
她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微笑着接话,“我听说书院马上就要放假了,到时候带着妹妹们来凌姨家住几天如何?你金叔也好久没有见你了,一直都说想看看沁禾最近如何。”
和万清嫁人不同,富贵出生的凌翕娶了一夫三君。
“我也许久没有去给金叔请安了。”沁禾应道,“他最近身体还好吗?”
“好,怎么不好。”凌翕失笑,她总是不能理解,万清是怎么养女孩的,一个规矩懂事得不像孩子,一个又嚣张跋扈得鬼见了都瞅。怕是兰家姑娘们最好的部分都集中到兰沁禾一人身上去了。
聊了一会儿,凌翕起身,“你母亲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该散值了,凌姨家中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兰沁禾跟着起身,“耽搁凌姨那么久,真是不好意思。凌姨家里有事的话,就快些回去吧。”
凌翕走到门口,忽地转身,从袖中抽出一个荷包来递给沁禾,“对了,这件东西转交给你母亲。”
兰沁禾结果,触手的一霎,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凌姨……”
“好了,我就先回去了。外面风大,你不必送了,就在里面看会儿书吧。”
女子说完,笑着离开。
兰沁禾低头,她手里还留着那个荷包。
手指轻捻,能听到里面轻微的沙沙声,感受到纸张摩擦的触感。
她知道这是什么,银票。
沁禾忍不住眼睛泛红,这么多年,再没有人像凌姨一样照拂着他们了。
兰沁禾的母亲万清为人刚直,虽是出自寒门,却一身的清高傲骨,向来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接济。
恐怕今日凌翕赶过来,就是想借着沁禾这个媒介。刚才特地留下来的说话,也只不过是为了背着万清送出荷包而已。
兰沁禾吸了吸鼻子,抬手拭掉睫毛上的碎泪。
她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努力回报凌姨,也不再让母亲这般辛苦。
正准备关门背书,忽然门前走来一提着水桶的小太监,约莫十岁的模样,瘦骨嶙峋,双手和露出的脚脖一片紫红。
他提着水桶到走廊旁边,将抹布打湿了开始擦廊柱。
兰沁禾从门里往外探出了半个身子,好奇地偷看他的脸。
这是新来的太监吗?她之前好像没有见过。
那小太监面色苍白,唇上毫无血色,浸泡在冷水里的双手上长满了冻疮,看起来触目惊心。
兰沁禾看了看他,又扭头看了看那笼没送出去的热汤。
食盒下面放了滚水保温,现在还是温热的。
她打定主意,提着那盒食盒朝小太监走去,在离对方还有一丈远的时候,那人扭头发现了她。
他连忙退到旁边,低头弯腰给前面的贵族小姐让出路来。
按理兰沁禾并无品级官职,而翰林院的太监隶属二十四衙门,单从身份上而言,该兰沁禾对他行礼才是。
“小公公……”见他那么拘束,兰沁禾也不免有些拘束,她走到那人面前,将食盒递了出去,“天气寒冷,喝点热汤吧。”
听到这话后,瘦弱的小太监明显一颤,他悄悄抬头,迅速地瞥了一眼兰沁禾后猛地低下。
“小姐好意,奴才不敢妄取。”
他就连声音也是沙哑的。
近距离之下,兰沁禾看见他的领口随着弯腰的动作空出一圈,甚至可以从领口望见里面的身体。
他太瘦了,衣服也太单薄了。
底层小太监的日子并不好过。
不过更让兰沁禾在意的是,“小公公瞧着有些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个小太监让她有种熟悉的感觉,似乎曾经见过面。
“奴、奴才……”
还未等对方回答,远处就传来一声厉喝,“沁禾,你在做什么?”
兰沁禾扭头望去,就见万清站在走廊前头,双眉紧皱地快步朝这边走来。
“母亲,我想送汤给这位公公喝。”
兰沁禾从小的教导中,就习惯这样的举止。
不管是倒恭桶的太监也好,还是路边的乞丐也好,都应该尽量交好。在这样的行为习惯下,加上心生怜悯,她便打算给这位小太监暖暖身子。
这本该是没错的。
万清疾步走进,她脸上不复在同僚面前的笑容,严肃地看了兰沁禾一眼,紧接着做出了让兰沁禾震惊地举动。
她那颇为强硬的母亲对着一个洒扫太监低了头,“小女不懂事,给公公添麻烦了。”
说完,她瞥向兰沁禾,厉声道,“还不快给公公道歉。”
兰沁禾茫然懵懂地看着母亲,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她要道歉。
她做错了什么?不是母亲说的要与人为善么,不是母亲说的一定要礼遇这些底层的宫女太监么,为什么她要道歉?
心里又是惊疑又是委屈,但沁禾到底还是听话的,她对着面前的小太监鞠了一躬,“对不起公公,给您添麻烦了。”
对方显然也十分震惊,连连后退几步,“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让女儿道完歉之后,万清脸色不好地带她离开,回到了那件休息室里。
她明白女儿此时一定是满腹委屈,不等她开口提问,便先一步解释道,“你这汤本来是为谁准备的?”
兰沁禾一愣,不明白母亲要说什么,乖乖答了,“是为翰林院的大人们准备的。”
“你刚才打算把它给谁?”
“给外面的……洒扫太监。”说到这里,兰沁禾赫然一惊,已然明白了大概。
“现在是什么时候!”
“是、是哪些大人要散值的时候……”
女孩低着头,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难过地小声道,“对不起母亲,女儿知错了。”
在兰沁禾一开始的想法中,既然那些翰林说不要,那这些汤如何处置就是她的权力。
殊不知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正值散值时分,翰林们陆续回家,出门时一旦看见兰沁禾拿着他们不要的汤给一个卑贱的小太监,必定心中不满。
翰林院的这些都是多心敏感的文人,保不齐有人怀疑这是万清在羞辱他们,以报平日的排挤之仇。
而那个小太监,也会因为兰沁禾的这一举动受到牵连。这便是万清要兰沁禾给人道歉的原因。
“以后遇事要三思。”万清严厉过后,恢复了母亲的温和,“不要将我的话照本宣科。”
“是……”被母亲批评了的小姑娘有点恹恹的,整个人都变得没精神了起来。
万清也明白女儿还小,很多事需要慢慢教导,她也不再深究,对着兰沁禾道,“我刚刚才想起来,凌大人走之前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有,给了这个。”兰沁禾伸手,从衣服里掏出那个荷包递给万清。
万清接过,打开一看,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她真是看了一天的文书看到脑子发昏了,居然忘记了这一茬,直到刚才才隐约觉得不对劲。
“下次凌大人再给你这些东西,你万不可收下。”
她捏着荷包,闭了闭眼睛。
这份恩情,这辈子都无法还清。
“我知道了母亲。”
万清交代完事情,接着回去办公。剩下的时间里兰沁禾便一直待着逼仄的休息室内看书。
一直到亥初,万清才来接女儿回家。
借着月光踏出门外,走在母亲身旁的兰沁禾下意识又朝走廊望了一眼。
那个小太监早已不在。
是错觉吗,她总觉得十分眼熟,该是见过面的。
“在看什么?”察觉到女儿的目光后,万清跟着朝那处看去。
兰沁禾摇摇头,“没什么,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