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妍穗执意要去薛府,抱着李玄崧的胳膊软软的撒娇,李玄崧只得允了她。
薛府,薛成得了回信,在病榻上连说了三声,“好,好,好。”
薛家灭门之祸悬在头顶,最后的救命稻草竟是那孽女……不,不能怠慢她,她是薛家的长女,是皇帝宠爱的贵妃,薛成费力坐起身,命人将府里的管事都叫来。
大祸临头,薛府的仆婢人心惶惶,逃不掉,又不甘心陪着主家丧命,脾气软弱的哭哭啼啼,性子刁滑的不肯再当差,被管事责骂,他反而跳脚,骂骂咧咧死到临头,过几天舒服日子,做个舒服鬼。旁的仆婢听到这话,更是哭个不住,就连管事都灰着脸流泪,扔了板子,随便吧,主家犯下重罪,成了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跶了,他们这些下人还在乎什么规矩。
故而,薛成命人叫府里的管事,过了许久,都不曾有人来。
“反了,真是反了。”薛成气得一阵猛咳。
崔氏进来,看到薛成弓着腰咳嗽,老脸涨红,手里紧紧的捏着张纸,她脸色铁青,两条法令纹更深了。
“你怎么来了?”薛成看到她一脸怨恨,老脸不悦。
这几日,崔氏与薛成彼此争吵,吵到最后,薛成厌烦的赶她走,崔氏在他脸上再看不到一点的柔情蜜意,好像他们情深意笃的几十年是一场幻梦,那个疼爱她的薛郎从来不存在。
“你竟让人在祠堂摆了那贱妇的牌位,你置我于何地?”崔氏箭步上前,怨妇一样的咆哮。
薛成不想和她争吵,“阿崔,咱们一家的命全指着贵妃了,那是她的生母,你要分清轻重。”
崔氏尖声,“你还在做梦,薛妍穗她是来索命的恶鬼,她不可能为你求情,你别做梦了。”
“后日她来府,你这幅样子不能出现在她面前,待在你房里,不许出来。”薛成冷冷的警告崔氏。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没用,我就是死,也不会求她。”崔氏挺直腰背,扭头走了。
薛成气得倒仰,他做这些,还不是为了他们母子能留一条命,蠢妇,不能体会他的良苦用心。
“郎君。”姗姗来迟的管事们终于来了。
“祠堂里再布置一番,燃上香鼎,奉上鲜果……”
两日后,薛妍穗一身素净袄裙,发上簪了两支银钗,带了数个宫女、宦官,乘坐一辆平常的清油车,低调的出了宫。
“娘娘,到薛府了。”
薛妍穗下了车,薛府门庭广阔,院墙高筑,然门前象征身份的十六戟已不见影踪,门前空空荡荡,威严肃穆之气荡然无存,只显得衰败。
“吱呀。”声响,薛府门房开了角门,先惊慌的看了看情况,而后跪在薛妍穗面前,“参见贵妃娘娘,郎君在府里等着娘娘,请娘娘随奴入府。”
“开正门。”张云栋呵斥。
门房抖了抖,“贵妃娘娘,不是奴怠慢,暗中有禁军看守,开正门动静太大。”
薛妍穗嗤笑,青天白日,她带着这些人,除了瞎子看不到,无论是开正门还是开角门,她进薛府的消息都瞒不住。再说,她来薛府没瞒着陛下,没有声势浩大的来,是想看看薛成有什么诡计,可她轻车简从,不代表愿意受委屈。
“奴进去禀报一声。”门房跑进府,没多久,薛府正门洞开。
薛妍穗从薛府的正门入府,月白色斗篷拖过薛府高高的门槛,转过影壁,薛府仆婢跪在路两侧,夹道相迎。
“娘娘,郎君在祠堂等候。”薛成的心腹幕僚战战兢兢开口。
薛妍穗没理他,她饶有兴趣的看着跪在两侧的仆婢,薛老贼的本意是为了显示对她的看重,出现在这里的俱是薛府有头有脸的管事、管事娘子。可是,薛老贼忘了,也或许他不知道更不在乎,奴大欺主,他真正的长女,备受冷落的原主,从小到大在这些管事手上吃过多少苦。
“抬起头来。”薛妍穗从暖筒里抽出手,指向一个缩在后面的老妇。
那老妇瑟缩了几下,她都躲在了人后,还是被指认了出来,夫人说得对,薛妍穗她对薛家心怀怨恨,不会放过薛家的。
老妇咬着牙抬起了头,她是夫人的乳母,她不能给夫人丢脸。
“果然是你,祸害遗千年,古人诚不欺我。”薛妍穗皱眉,虽然落魄衰老许多,但她依然凭着记忆认出了这老妇,崔氏的乳母。一幕幕受这老妇侮辱责骂的记忆涌上来,这些记忆太糟心,薛妍穗都有些受不住。
老妇瘫坐在地上,虽然薛妍穗轻飘飘的说完,就走了,像是不屑再理会她。老妇却陷入了绝望,她活不过今天了。薛郎君不会放过她。
薛府的祠堂修建的庄严肃穆,薛成寒门出身,坐上高位后,却不愿人提起他出身寒微,心里很是钦羡那些出身望族的世家子,所以,他精心修建了祠堂,希望薛家从他开始,代代绵延富贵。
薛成在祠堂里等得心焦,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终于听到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他颤巍巍的起身,外面的脚步声却停了。
“阿……阿穗。”薛成拄着拐出来,一声亲热的阿穗在薛妍穗嘲讽的眼神中说得结结巴巴,父女多年,这个女儿老实听话时,他眼里从来没有她。当她忽然生了反骨,处处与他作对,他恨得称她为孽女。
这声阿穗,是他作为父亲第一次唤这个长女,薛成花白的胡须颤抖,眼眶温热,父女血缘,他自己感动了自己。
“噗嗤。”薛妍穗笑出了声,笑声轻蔑。
薛成紧紧攥着拐杖,老脸僵硬,这个孽女,他深深吸了口气,忍下了这个羞辱。
“吾儿,随为父进来。”
薛妍穗低估了薛老贼的不要脸程度,他竟能若无其事的继续以老父自居。
进到祠堂,薛妍穗看到薛老贼走到一处牌位前,轻轻抚摸的动作,似乎充满了怀念。
“给你阿娘上一炷香吧。”
薛妍穗陡然生出一股寒意,这个人杀了他的发妻,在面对发妻牌位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愧疚甚至惧怕,他还能装作深情怀念,这个人真的全无心肝。
薛成没有听到回应,转过身,对着冷冷看他的薛妍穗叹气,“为父知道你心里有怨,为父以往也有错,可父女血缘,斩不断。”
薛妍穗不为所动。
薛成苦口婆心,“为父得罪了陛下,薛家满门祸在旦夕之间,你真的能忍心看着骨肉血亲身首异处?别忘了你身上也流着薛家的血,为父若被诛杀,你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罪臣之女的名声。还有你阿娘,她是薛家妇,她的香火,全由为父供奉,你忍心让她做孤魂野鬼吗?”
说着说着,两道老泪滚下。
薛妍穗向前走了几步,看着摆放在供案上的牌位,“亡妻谢氏之灵位”,牌位用上好的木料所做,一旁香鼎缭绕,数盘鲜果供奉。瞧着似模似样,但那牌位太新了,谢氏已离世二十年,牌位不该这么新。这么些年,薛老贼竟没连一个安魂的牌位都没有给她。
“亡妻,原来阿娘是你的亡妻。”薛妍穗轻轻念了遍。
薛成心头一喜,果然提到谢氏这个孽女就绷不住了,他连连点头,“对,你阿娘是为父的结发妻。”
“那崔氏呢?”薛妍穗直视薛老贼。
薛成暗道不好,可面对薛妍穗的逼迫,他不得不答,“她是为父的继室。”
“继室?阿娘是原配发妻,继室该如何行礼?”薛妍穗一句句逼问。
薛成好不容易用谢氏打动了薛妍穗,怎么肯为了崔氏功亏一篑,“执妾礼,跪拜。”
“人呢?”薛妍穗红唇一弯,不依不饶。
“来人,把夫人带过来。”薛成顿了一顿,补充道,“不管用什么办法,尽快带来。”
崔氏躺在榻上,面色晦暗,薛华棣捧着药碗求她喝药。忽然门帘重重一晃,奉薛成命令的仆役闯进来,薛华棣吓到了,手上的药碗砸在地上。
“大胆的奴才,这里是你们能进来的吗?”崔氏大怒。
仆役嘿了声,若是以往,再给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可现在主家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们也没那么怕了。再说,这是郎君的命令,贵妃娘娘也在,也许这件差事办好了,能逃过一劫。
“郎君有令,要夫人到祠堂,夫人随小的走吧。”
崔氏听得祠堂二字,脸色黑沉,“不去,你们滚出去。”
“夫人必须得去。”仆役摆出架势,拖也要将她拖过去。
“住手,阿娘,咱们过去。”薛华棣抱着崔氏哭声凄惨。
崔氏靠薛华棣支撑,深一脚浅一脚的终于到了祠堂。
“阿父,阿娘还病着,要她来这里做什么?”薛华棣珠泪盈盈,受了天大的委屈般。
“郎君有何吩咐?”崔氏没有像前些日子和薛成吵闹,而是虚弱不堪的开口,颇为通情达理。
这母女二人仿佛都没看到薛妍穗。
薛成嘴唇翕动了两下,崔氏不吵不闹,反而让他心生愧疚。他了解崔氏,望族嫡女,她一直是骄傲的,这些年府里从不提起谢氏,就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崔氏连提起谢氏都不肯,现在要她以妾室的身份跪拜谢氏,以她的骄傲,这是对她最大的羞辱。
薛成犹豫了。
“咳,咳。”薛妍穗轻轻咳了两声。
薛成闭了闭眼,狠心开口,“阿崔,在主母灵位面前,行妾室跪拜礼。”
崔氏像是没听懂,“什么?”
“向主母谢氏行妾礼。”薛成又一次开口。
“妾礼?”崔氏踉跄了下,每个字她都懂,可合在一起她听不懂了,“要我向那贱妇行妾礼,薛郎你疯了。”
薛成听她叫喊出贱妇,唯恐惹怒了薛妍穗,走上前,一把掌扇下,崔氏倒在地上。
“阿父!”薛华棣撕心裂肺的叫喊。
“起来,行礼。”
崔氏直起头,半边脸上五道深深的指痕,她愤恨的看向薛成,转向薛妍穗,忽而放声大笑,笑声疯癫,“休想!我宁肯死,也不会受这种羞辱。”
她死也不会跪谢氏的。
“贱婢,不过一死,你休想羞辱我。”崔氏咬牙切齿。
薛妍穗不恼不怒,悠悠的拍了两下手掌,“本宫成全你,本宫心善,为免你孤单,让你的儿女先你一步,可好?”
“你,毒妇。”崔氏颤抖着手指向薛妍穗,恨得双眼滴血,她宁肯死也不愿受这种屈辱,可儿女是她的命门,为了儿女她连死都不能死。
虽然薛家祸事临头,但她不能让她的儿女今日就死。
崔氏拍开薛华棣的手,挣扎起身,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每向着谢氏的牌位迈一步,她望族贵女的尊严就碎裂一分,短短几步路,几乎踩断了她的脊梁。
“嘭。”崔氏双膝重重着地,对着谢氏的牌位磕头。
一下、两下、三下……
崔氏嘴唇咬出血,老泪横流,这些头磕下去,她就在谢氏的灵位前认了妾室的身份,她维系多年的尊荣全都毁了。
羞辱之中还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崔氏磕头行礼时,脑子里竟然浮现出谢氏的容貌,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害怕过,可这一刻,谢氏的冤魂来找她了。
“阿娘,阿娘,够了。”薛华棣哭着扶崔氏。
“啊。”崔氏受惊尖叫,疯了一样在身上拍打,“你别过来,别过来。”
“阿娘!”
崔氏受刺激太大,陷入了癫狂。
“带她出去。”薛成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生怕崔氏说出什么不敢说的,呵斥命令薛华棣立即带崔氏出去。
薛妍穗没有阻止,任薛华棣带着崔氏离开。
薛成平了平心神,“阿崔已行了礼……”
薛妍穗打断他,“阿娘去了这些年,你想阿娘吗?”
薛成对上她深幽的眼神,听到这个仿似来自幽冥的问题,头皮发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