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禁军左卫大将军亲自带人进了许府。
笙郎跪在仆从中,痛哭流涕,和旁人并无两样。着盔配刀的禁军杀气腾腾,许府上下诸人像是待宰的羔羊,笙郎两指深按唇角,以防露出喜色。他一个卑贱之人,将许江、大将军许淮甚至当朝天子玩弄于掌上,笙郎连忙埋头弓腰,双肩不停的颤抖。挨着他的人发觉,还以为他伤心过度,却不知他是兴奋的。
谋反之罪,许家满门子孙都要处斩,仆婢们反而能逃过一死,或发卖或没为官奴婢,和在许家为奴相比,这两种更苦。所以,仆婢们惊惶无依,哭的伤心欲绝,笙郎却在盘算着脱身以后是拿着无数金银买田置宅,做个安享清闲的富家翁,还是凭着这份功劳谋个官身,说不得将来穿紫着绯。
笙郎畅想着以后的富贵尊荣,双肩颤抖的更厉害,四周哭声忽然止歇,他毫无所觉。仆婢们惊恐的望着扑过来的禁军,哭声噎在嗓子眼,瑟瑟发抖。
背上剧痛,笙郎倒在地上,他慌忙挣扎,踏在他背上的大脚纹丝不动,“笙郎?”
“就是他。”一道充满恨怒的女声喊。
笙郎望过去,看到了许江之妻王氏,她站在余夫人后面,姿态恭顺,而余夫人则坐在软椅上,那位禁军大将军立在她身边,客客气气的。
这是怎么回事?犯臣之妻,还是谋反之罪,堂堂禁军大将军怎么会对她这么客气?许江携子畏罪自杀,坐实了许淮谋反,不应该将余夫人等人下狱吗?
“带走。”
踩着笙郎的禁军重重踏了一脚,笙郎痛呼出声,禁军对他一点不怜惜,粗鲁的拽着胳膊将他五花大绑。
笙郎嘴角挂着血渍,拼命扭头看向毫发无损的余夫人,心里疯狂的叫嚣质问,哪里出了差错?
第二日,禁军左卫大将军进宫请罪,重刑之下,也没有撬开笙郎的嘴,险些让他咬舌自尽,现在这人只剩下一口气,为了吊住他的命,只能暂停用刑,此人定是精心豢养的死士。
“风声传出去。”
许府的消息传不出去,外人只知禁军深夜入许府,旁的一概不知。
“臣遵旨。”
薛府。
薛成坐在池塘边,一阵冷风吹来,树叶落了一地,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入了秋,一日比一日冷,坐在水边吹冷风并不舒适,但他心里焦躁,特意选了这个地方静心。
池塘里养着赤鳞鱼,拖曳着金红的尾巴摇摆,这是薛成的爱物,平日由数十个仆婢精心侍候,哪条受了伤,他都要生气责罚。
一把一把的撒饵料,薛成心神不在鱼上,为了平心静气,仆婢不敢扰他,更不敢让他手边盛饵料的盘子空了。
等寒气愈来愈盛,天色渐渐昏暗,薛成回过神,撑着拐杖起身,看了眼池塘,面色遽变,拐杖摔在地上。
池水上飘了一层翻着肚的赤鳞鱼,这些死掉的赤鳞鱼鱼眼睁着,一池死气,薛成得了风声,本就烦躁,看到这不祥的一幕,更是受了刺激。
一个多月后,一则捷报从西北传来,大将军许淮趁蛮夷骄狂轻敌之机,一举击溃蛮夷大军,斩杀数万人,俘获蛮夷王族数十人。
与这则捷报同时到达御前的,还有韩道辉的密报,监军樊高诬陷大将军许淮,已在阵前斩杀,樊高死前抵死不承认诬告,更不肯供出幕后指使之人。但在樊高军帐搜出数把宝刀,马厩有匹宝驹,宝刀似是出自宫中内库,宝驹比飞龙厩的御马还要神骏,怕是私自截留的贡马。
能截留贡马,取用内库宝刀的人,寥寥无几,幕后指使之人只在这几人之中。
太后已被软禁,且她没有这么大的能耐,皇帝提起朱红御笔在薛成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薛成是先帝遗诏的辅政大臣,在他年幼未能亲政的那些年,私取内库、截留贡马,犹如探囊取物。
西北大捷的消息传开,这般振奋的好消息,龙颜大悦,宫里人人都喜气洋洋。
“娘娘,御医来报余夫人病已痊愈。”
“娘娘,掖庭宫人做出两千件绵衣,赏钱已发下。”
张云栋一一禀报完,瞧见贵妃娘娘困倦的揉了揉眼,悄步退下,刚到廊下,一阵风扑面而来,凉冰冰的雪粒子扑到脸上,他惊叫,“下雪了。”
“下雪了?”薛妍穗听到下雪了,登时不困了,疾步撩开绵帘走出去,果然见地上落了一层雪粒子。
天上铅云密布,潮湿冷寒,很快雪粒子就变成了鹅毛大雪。
薛妍穗站在庑廊上,兴致勃勃的看落雪。
皇帝进来的时候,薛妍穗嫌看的不过瘾,走出庑廊站在院子里,伸手接雪花。
“等我接满一掌就回屋,别唠叨了。”薛妍穗笑着对宫人说。
宫人们突然看到皇帝,跪了一地。
薛妍穗含笑转身。
雪片连绵,皇帝眼神又不好,走到近前,看到薛妍穗站在大雪里,头发、衣衫上一层雪,两只手冻的红红的,声音一沉,“承嘉殿里的人怎么侍候的?”
“陛下,不怪她们,是我想接几片雪花。”薛妍穗忙说。
她一句话成功的将皇帝的怒气引到了自己身上,薛妍穗见他眉头紧锁,面无表情的脸庞,虽然俊美,却特别严厉、非常可怕。
“御医的话你都忘了?前几日痛得在床上翻滚忘了?”
薛妍穗连忙讨饶的笑,点头不迭,“记得,记得。”
皇帝解下身上的斗篷,兜头罩在她身上,力道颇大,薛妍穗感受到了他的怒意,任半张脸蒙在斗篷里,也没扯一扯。
“再受了寒,下一次你会疼的更厉害,好了伤疤忘了疼……”皇帝真是被气到了,平日里的冷峻沉肃消失不见,说落起薛妍穗,竟然滔滔不绝。
薛妍穗蒙着斗篷,瞧着他只着裘衣,打伞宦官早已被斥退,两肩上也落了层雪花,而他浑然不觉,听着他严厉的话语,心里竟有些涩涩的甜。
她拍掉手里的雪花,伸手抱住皇帝的胳膊,“陛下,臣妾错了。”
皇帝不为所动。
薛妍穗不气馁,抱着他手臂摇,“崧郎,我错了。”
软绵绵的一声崧郎,让李玄崧恍了下神,忆起某些她如此唤时娇媚入骨的模样,轻哼了声,严厉的神色却也维持不住了。
薛妍穗心里偷笑。
头上一轻,眼前视野开阔,李玄崧揭开盖在薛妍穗头上的斗篷,捏掉她睫毛上的雪片,动作轻柔,贴在她耳畔说的话却让她忍不住抖了抖,“夜里多叫几声。”
薛妍穗被他揽着回到殿内,从风雪室外进入温暖如春的殿里,薛妍穗打了个颤。
“备热水,去泡泡。”皇帝皱眉。
这个热水澡直接洗到了天色昏暗,地上积起层厚厚的雪,没到夜里,薛妍穗就已唤了不知多少声,双颊粉润如含露桃花。
薛妍穗浑身酥软,蜷在李玄崧怀里,长发如墨缎散在雪白的肌肤上,雾蒙蒙的眼眸半睁半闭。
冬日天寒,承嘉殿的浴间就在寝殿前面,用帐幔、屏风相隔,李玄崧将薛妍穗抱上床,她抓着缎被盖上,闭上眼就睡。
李玄崧轻笑,拿起床边案上的衣衫穿,中衣一上身,背上刺痛,他褪下衣衫,尽力扭头看,见右腋侧三道血道子,先前热水熏蒸,觉不出疼,现在一看,其中一道渗出了血。
床上的睡颜安静乖巧,皇帝舔了舔下唇,暗暗记下这笔账,迅速穿好衣衫。走出承嘉殿,他才记起来今日来的目的,薛成事涉谋反,容不得了,但薛成毕竟是她的父亲,他处置了薛成,在世人眼里,她就是罪臣之女。他自然不在乎,却怕她受不住,想要提前安抚一番,反而忘了。
罢了,明日再说吧。
第二日早朝,监察御史商直出列,“臣弹劾尚书令薛成十罪……”
监察御史负责监察百官、巡视州县,权责极大,但官阶只有八品,区区一个八品监察御史竟敢在朝会上弹劾百官之首的尚书令,而御座之上的帝王神色莫测。
众臣惊心动魄。
消息传到后宫,无数双眼睛看向了承嘉殿,等着看笑话。
“真的?”薛妍穗听到消息,猛然起身。
梳头宫女猝不及防,拽掉了几根头发,脸色发白,“娘娘,您别急,或许是传错了。”
薛妍穗笑了起来,宫女们大气都不敢喘,那毕竟是娘娘的母家,一损俱损,娘娘是不是气急了?
宫里宫外有这种想法的人极多,甚至犹如困兽的薛成,都生起了一丝念头,他要见一见那孽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