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极殿,皇帝坐在御座上,端然挺拔而坐,然平日总是冷肃的面孔,今日却极温和。
今日非朔望之日,乃是常朝,皇帝未戴冕,没有旒珠遮面,持笏出列禀事的朝臣都能看到他的神情,都被惊到了。
“禀陛下,汴州有一妇人一胎产三男,汴州刺史特意呈报。”禀完大事,礼部新任尚书忖度着今日皇帝心情似乎愉悦,也笑着将汴州的这件喜瑞之时禀报。高祖立国时,多年战乱,人丁凋敝,有刺史将治下妇人一胎产三子之事呈报,高祖笑曰此乃喜瑞,赐米粮。
随着承平日久,民户逐年增长,国朝欣欣向荣,这种喜瑞之事各州呈报,礼部核实,直接交给户部,户部按成例发米粮,倒是很少再惊动龙椅上的皇帝。
礼部这位新任尚书,也是突然想起这茬,他年近花甲,前些日子新得了个嫡孙,小儿胖嘟嘟,玉雪可爱,他十分喜爱。这些日子下了衙回府就要奶娘抱到跟前逗弄,也因着这个,对汴州这件喜瑞看了一遍就记在了心里。忽而又忆起皇帝加元服礼距今有七八年了,膝下犹空,便将这喜瑞在朝堂上说了出来。
“按例赏赐。”皇帝顿了顿,又加了句,“加赐帛三匹,从内库出。”
礼部尚书躬身应是,退回队列之际,看到御座上的陛下笑了下,如春风拂面。
朝事毕,皇帝抬了抬手,众臣行礼后鱼贯退出。
皇帝走出建极殿,捏了捏袖中的荷包,步伐迈得极快,“去承嘉殿。”
忆起昨夜之事,皇帝身上一热,身为男子,有些事情虽能无师自通,初初之时总会青涩,而他的阿穗粉汗盈盈之时太勾人心魂,难以把持,而他对关系男儿尊严之事亦看得极重。且食髓知味,难免放纵,险些伤了她,皇帝想着脚下步子迈得更快。
“陛下,行宫呈送消息,太后娘娘昨日起绝食,水都不喝,把守行宫的禁军今日得知,害怕伤了太后娘娘,飞马传信。”韩道辉虽然一万个不愿在这个时候扫陛下的兴,事关太后,真出了事情,他担待不起,不得不报。
“绝食?”皇帝停了脚步,面上笑容消失不见,谋刺一事,查到了褚家,他那个志大才疏的舅舅头上。褚家是他的外家,大理寺卿张兴心有顾虑,只将褚国舅一人下狱,未动褚家其他人。皇帝念及褚太后,默许了。
褚太后一直要见他,但他却不愿见行宫里的褚太后,命禁军把守行宫,将她软禁在了行宫里。没想到,褚太后竟然以绝食相迫。
“若太后有事,侍候的人全部杖毙。”皇帝简短的一句话,带着杀伐之气。
行宫那边的消息时时传入宫,韩道辉知道褚国舅下狱后,褚家几个嫡系子孙去了行宫,褚太后庇护了他们。然后,陛下就命禁军围守行宫,将褚太后软禁在了行宫里。
陛下这句话,其实就是在告诉太后娘娘,她若真绝食出了事,褚家人给她陪葬。
韩道辉立即遣人去行宫传话,安排妥当后,却见皇帝立在原地,一动未动。
“陛下?”韩道辉小心翼翼的唤。
皇帝神色冷了下来,他按了按眉心,“回紫宸殿。着人到承嘉殿传话,让贵妃好生休息。”
回到紫宸殿,皇帝眉目间愈发的冷,突然吩咐,“开库房,将朕儿时的物件都搬出来。”
日上中天,尚膳监的人愁眉苦脸的将食盒原样抬走,皇帝未用午膳。
承嘉殿,薛妍穗美美的睡了个午觉,醒来时手脚酥麻,缓了一阵,困意全消,揉了揉后腰,慢慢坐起身。
“娘娘,要起床吗?”宫女细声垂询。
薛妍穗撩开帐子下床,坐在梳妆台前,她还没那么娇弱,要睡一天。
梳妆打扮毕,薛妍穗百无聊赖,觉得时间过得极慢,以往能够自娱自乐的玩意儿,全都没了兴趣。无聊的悄悄去后殿看两个不当值的宫女斗草,把俩宫女唬得跳起来。
薛妍穗安抚了俩吓坏了的宫女,顺从心意去了紫宸殿。
“娘娘,陛下一人在殿内,心情不虞。”韩道辉轻手轻脚的推开殿门,没有发出声响。
薛妍穗悄步而入,皇帝背对着她,站在一口敞开的樟木箱前出神,她走到了身后都没察觉。
探头向前看,薛妍穗看到箱子里都是些小孩子玩的东西,竹蜻蜓、小陀螺、小弓小箭等等,做的都极精致。皇帝手里握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盒子半开,里面铺着层明黄色的缎子,缎子上放着个小香囊。
薛妍穗的目光停留在小香囊上,杏黄绸上绣着麒麟,非常精致,看着看着,她目光疑惑,这小香囊瞧着旧旧的,像是有了岁月的旧物,皇帝也正是看着它出神。
“这是什么?”她越看越好奇,极力控制才忍住伸手的冲动。
皇帝似乎回了神,手腕动了动,中指一屈,按在小木盒顶上,看姿势要将木盒盖上。
“别。”薛妍穗情不自禁的出声,右手不受控制的伸过去。
皇帝没有察觉到她进来,听到她突然出声,愣了愣,薛妍穗趁机将小香囊抓在手上。
薛妍穗觑了眼皇帝面色,覆了层霜似的冷,看着她的双眸却是惊讶无奈的,她放了心,仔细打量这个小香囊,前面绣麒麟,背面却是用黑色丝线绣的一个字。
她辨认了一番,是个崧字。
“陛下,这是?”薛妍穗隐隐有了猜测,一箱子小儿玩的玩具,木盒里明黄色的缎布,绣着字的小香囊。
皇帝轻轻吐了口气,吐出在胸口冲撞不休的浊气,压在心头多年的话,终于有了能说的人。
“朕出生后,父皇赐名玄崧。”
崧高维岳,山高大者为崧,寄托了先帝对儿子的期冀。
皇帝就着她的掌心,打开小香囊,里面是一束黄黄软软的头发。
“这是朕的胎发。”皇帝凝视着这束胎发,眼神落寞,“这是朕从母腹中带出的。”
皇帝想起曾经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神色阴翳脆弱,也许这是他的生身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
皇帝一向是强大的,就算病重吐血时,忍受剧痛时,哪怕气息奄奄,面色苍白,依然坚毅刚强。而他此时,长睫低垂,覆下一片浓密的阴影,唇瓣抿得发白,像个孩童一样,透着不知来处的恐惧。
“陛下。”薛妍穗知道他的生母不是褚太后,看到他这样,不由得大恸,扑进他怀里抱住了他的腰。
怀里的香暖驱散了蔓延心口的寒意,皇帝紧紧抱住她,这天下幸好还有她,阿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