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朕已习惯了。”

皇帝自患上怪疾,病势沉疴,除了太医令秦幕、韩道辉,他身边再无可推心置腹之人。朝臣之中当然有才德俱备的,但臣子可重用、可信任,唯独不可依仗。帝王一旦露出虚弱之态,依仗了臣子,君臣之间将君不君臣不臣。

再多不甘,皇帝本已认了命,病势垂危之际的那道神鬼精怪之音,竟然让他又活了下来。至于眼疾未愈,口舌无味这些,他已习惯忍受了。

皇帝看向薛贵妃,见她一脸心疼,神色微微僵硬,他性子刚强,并不愿在人前示弱。但胸口暖意融融,他不甚自在的轻咳一声,指着身旁的蒲团,“过来。”

斋戒之时,为表虔诚,除了干系重大的军国大事,旁的朝政皇帝都交给了政事堂处理。难得空闲,皇帝忆起父皇,命人将孩童时用的瑶琴翻找出来,记忆里父皇精神好时手把手教他弹琴。记忆太久远,皇帝记不得弹的是哪首曲子,便拨弄琴弦将所有有可能的曲子一一弹奏,希望能唤醒沉睡的记忆。

薛妍穗坐在皇帝身边,闭上眼睛,听皇帝随心所欲的弹曲。

皇帝一下一下撩动琴弦,转眸间见她闭眼听得认真,久久想不起记忆积攒的焦躁渐渐消了,弯了眼眸微微笑。

父皇崩逝的时候,枯瘦的手指一直指着他,失去神采的双眼看着他,留下不足十岁的儿子面对诸王、朝臣,他不放心。

天家父子,因着这至高无上的权位,既是父子又是君臣,高祖开得头不好,他们李家皇位之争极为惨烈。但先帝与皇帝这对父子不是,先帝中年才得子,对皇帝这个儿子爱若珍宝。

皇帝缅怀着父皇,暗暗道:“父皇,儿子已熬过了最难熬的时日,得遇薛氏,是儿子的幸事,儿子带着她一道给你行香祭祀。”

五日后,内官持卤簿列队在前,禁军持大戟、横刀、盾牌在左右两侧清道,圣驾出宫门、城门,去先帝陵寝谒陵。

先帝陵在城外三十多里,圣驾这般仪式浩大,用了大半日才到达陵园。

本朝讲究事死如事生,帝陵仿造宫殿修筑的巍峨雄伟,陵山以北建有北宫,是圣驾谒陵祭奠时驻跸与斋沐的行宫。

“娘娘,陛下遣人传话,让娘娘早点安歇,养足精神,明日祭陵礼仪繁重。”

坐了大半日的马车,薛妍穗有些疲累,沐浴后便上了榻。然而,她辗转许久,都没有睡着,先帝逝了十多年,虽有专人守陵,但这陵园仍有种阴阴森森之气。

薛妍穗扬声唤了宫女,她平日里不习惯宫女守夜,可在这里,她有些怕。

两个宫女守着,薛妍穗这一夜还是时惊时醒,起床时,昏昏沉沉的。

洗漱后,穿上祭服,典礼官在院内行礼,“贵妃娘娘,请随臣来。”

祭陵朝拜在献殿,皇帝穿着祭祀先王的衮冕服,冕两端各垂十二旒,冕服上绣着十二章纹,威仪赫赫。

皇帝身畔是褚太后,身后是昌王。昌王自染上风寒,一直缠绵不愈,面色青白,咳声不止,在这祭祀先帝的肃穆之地很刺耳,褚太后皱眉。

典礼官将薛妍穗引至褚太后身后,褚太后神色更为不悦。

“请陛下进香。”典礼官唱赞。

皇帝双手捧着点燃的香,插到香鼎里。接着褚太后、薛妍穗、昌王、宗室等按照顺序一一进香。

等到祭礼结束,已过了中午。病恹恹的昌王体力不支,险些晕过去。

“臣弟有罪。”昌王白着脸请罪,皇帝让人将他抬下去歇息。

“太后也下去歇息吧。”皇帝命宗室、大臣退下,又让人将褚太后搀扶走,唯有薛妍穗留下陪他。

献殿极大,除了正中燃着无数香火的巨大香鼎,左右两旁陈列着先帝生前用物。

皇帝缓慢的行走,指着一张断了弦的硬弓,眼神悠远,“朕记得有一日父皇将朕抱在膝上,让朕背书,朕那时淘气,惦记着玩弹弓,囫囵背了,扭着身子要下去。父皇也不生气,让人拿出这张弓,说他以前能在马上拉动这张弓,什么时候朕能拉动这张弓,什么时候不用再背书。朕听了,一心一意想拉开这张弓,这可是四石强弓,朕一个小孩子怎么拉得开?朕拉了好多次,纹丝不动,父皇望着朕笑呵呵。次数多了,朕面子挂不住,一赌气,拿火镰将弓弦烧断了。”

“这……这陛下打小就有主意啊。”薛妍穗口中如此说,暗中腹诽陛下你小时候原来是个熊孩子。

“先皇可有责罚陛下?”

皇帝睨他一眼,“当然没有,父皇也如你这般夸赞朕人小主意大。”

薛妍穗默默道:“行吧,就当夸你了。”

在献殿走了一个来回,皇帝将一些有儿时记忆的物事讲给薛妍穗听,这些话他不会和朝臣说,就算心腹如韩道辉他也不会说,普天之下,只有薛贵妃能说,幸好,这天下还有一个薛贵妃。

皇帝和薛妍穗并排站着又将一把香插进香鼎,才离开献殿。

在献殿待的时间颇久,闻惯了浓郁的香味,嗅觉迟钝,出了献殿,薛妍穗闻到他们两人身上浓浓的香火味,才觉出衣裳染上了味道。

“陛下可要今日回宫?”韩道辉问道。

“今日天色已晚,再歇一日,明日回宫。”皇帝道。

“陛下可要用些素膳?”此时日已西斜,午膳时辰早就过了。

皇帝点了点头,又吩咐一句,“贵妃与朕一道用膳。”

皇帝歇宿在北宫正殿,里面布置的很简洁,比薛妍穗住的地方还要空旷。

薛妍穗忍不住抱了抱肩头,这里是帝陵行宫,除了皇帝祭陵时使用,平日里都锁着。先帝在世时已修好了帝陵,驾崩之后葬入帝陵,算来,这处行宫已建了十多年。

这种一年中只用几天的十多年的木头老房子,没有人气,就算打扫的再干净,总有种难以言喻的阴冷。

薛妍穗忍不住四处打量。

皇帝身着衮冕服,坐的很正,目视前方,眼神都不带斜瞟的。

戴着钗钿,薛妍穗脖子有些酸,她仰头动了动脖子,昨夜没睡好,疲倦的打了个呵欠,没有雕饰的梁柱是木头的原色,而在这木头原色的梁柱上似乎有一堆黑色的东西在蠕动。

薛妍穗呵欠打了一半,抬手揉眼睛,手刚放在眼上,惊见那黑色的东西雨点一样坠下。

“陛下,小心。”薛妍穗还不及思考那是什么东西,人已经扑到皇帝身上。

啪嗒啪嗒有东西坠落在地上的沉闷声,薛妍穗能感觉到有的砸在了她身上,还是活的。

皇帝看着落在薛贵妃肩上的通体漆黑的蝎子,翘起毒针,眼瞳紧缩,什么都不顾,闪电般出手,徒手抓了下来。

“陛下!”

韩道辉听到薛贵妃的喊声,从殿外冲进来,看到地上爬动的蝎子,惊骇欲绝。

“陛下。”薛妍穗捧着皇帝的手,眼泪滚珠般滴落。

皇帝手心火燎一样刺痛,这股灼痛迅速的攀援而上,一路蔓延,整条手臂都痛得木了。

“朕无碍。”皇帝神色不变,声音平稳,但薛妍穗能感受到他的紧绷,忍痛时下颚紧咬,青筋暴起。

“贼子意图谋刺,误伤贵妃,着禁军捉拿守陵官员、从人以及负责谒陵的一干人等。”皇帝杀气腾腾。

皇帝用左手给薛妍穗拭泪,“莫哭,朕死不了。”

薛妍穗越发哭成了个泪人。

中郎将伏宽快马加鞭的赶回宫,将御医拽上马疾奔回陵园,刚下马,膘肥体壮的骏马轰然倒地。

御医腿脚发软跑不快,伏宽和另一个御前亲卫一人一边架着他飞奔进北宫正殿。守在殿外的宦官,只放了御医进去。伏宽两人速速退开,整个过程时间极短,两人还是听到了呜咽的女子哭声,想来是救驾的薛贵妃。

“什么?有人谋刺皇帝?皇帝怎么样,有没有伤着?”褚太后一连串的问。

“奴婢听说薛贵妃护驾及时,伤着了薛贵妃。”

褚太后不放心,匆匆赶去正殿,皇帝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面色隐在旒珠之后,说了两句,就让褚太后走了。

褚太后亲眼所见皇帝安然无恙,众臣庆幸不已,也有人魂飞魄散。

“薛贵妃竟是舍身救驾的贤妃,流言不足为信。”不少臣子感佩不已。

是以,皇帝连夜携薛贵妃回宫,回宫之后罢了早朝,守着薛贵妃,也没有臣子劝谏。

“陛下,毒蝎有剧毒,虽不致命,但疼痛剧烈,身子骨虚弱的人,单单这种痛也撑不住。”御医战战兢兢,听说外面人人都以为伤了的是薛贵妃,作为少数几个知情人,御医惶恐中还有点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得意,可惜他出不了紫宸殿,这点得意也无处可说。

御医换了外敷的药退下。

“陛下,渴不渴?喝点水润润喉。”

“陛下,吃块甜瓜,沾了蜂蜜,很甜,吃点甜的能缓解疼痛。”

“陛下,别动,臣妾给你念。”

皇帝颇为无奈,他只是被蜇伤了一只手,薛贵妃紧张的架势像是他不能动弹。

不过,有些事他伤了手,确实做不了。

“朕要沐浴。”皇帝举着缠了白纱的手,看着薛妍穗,慢腾腾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