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王妃等人从日在中天等到日落西山,汗水出了一层又一层,脸上花了粉,晕了眉,宫门守卫又换了一班,要闭宫门,只得拖着酸疼得腿脚无功而返。
“薛贵妃不骂不打,她要做什么?”褚家夫人擦了脸,看着素罗帕上厚厚的粉渍,悲从中来,她从来没有这么灰头土脸过。
“反正不可能请进宫好吃好喝的供着,薛贵妃心狠着呢。”有命妇冷声。
众人被她一语惊醒,原先听到自家儿女没挨骂没挨打的喜悦瞬间消散,心猛的一沉,比之前还要煎熬,她们猜不透薛贵妃的心思,未知的恐惧更可怕。
彭王妃险些摔倒在地,她就这一个儿子,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全在这个儿子身上,她的儿子绝不能出事。薛贵妃见都不见她,她怎么求她?今日见不到,明日薛贵妃若是还不见呢。这一切都是因为崔氏的蛊惑,她没有赴薛贵妃的宴,扫了她的颜面而引起的。彭王妃痛悔交织中灵光一闪,没有赴拜师宴,宋女史!
“明日去女史府求宋女史,求她在薛贵妃面前美言。”彭王妃咬牙道。
“求……求宋女史?”崔家夫人不乐意,求薛贵妃也罢了,皇帝的宠妃,对她屈膝忍一忍也就算了,可宋女史身份没她们高,家族没她们显赫,凭什么?
“这祸事本就是你们崔家人惹出来的,本王妃不管你乐意不乐意,明日你必须去。”彭王妃恼恨崔氏,牵连到崔家人头上。
其他人的脸色也都不好看,崔家夫人不敢犯众怒,委委屈屈的同意了。
第二日,彭王妃等人依礼递了帖子,带着丰厚的礼物登门,阵势很大,姿态很低。宋女史的宅邸是御赐的,附近俱是官邸。左邻右舍见到这场面,私下议论纷纷,在宋女史被流言所害时落井下石的一干人,譬如郑少监府,再一次悔断了肠子,不该眼光短浅,以后再攀不上宋女史了。
“老身侍奉过肃宗,助过先帝,一腔子血越来越冷,不成想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这凉透了的心却又被贵妃娘娘暖了过来。”宋女史眼角微微湿润。
又一日,彭王妃等人在宫门前终于得到了好消息。
“贵妃娘娘在内苑,王妃、夫人们请随奴来。”
彭王妃等人喜极而泣,贵妃娘娘终于肯见她们了。
内苑在宫城北门以北,占地极广,既有牡丹园、樱桃园、梨园、葡萄园等花果园,又有马球场、鞠场等游玩之地,还可以游水狩猎,是天子的私家园囿,除了帝后,一般嫔妃并不能想游玩就游玩。不过,当今天子没有立后,薛贵妃后宫独宠,她进内苑游玩太正常了。
彭王妃等人以为薛贵妃在内苑游玩,进了内苑下了车,随着引路宦官一路走,越走越偏,不见繁花硕果,也不是去往澄江等水泊之处,渐渐狐疑。
脚下的路不再是青石板或者石子路,而是沟沟壑壑的泥土路,走几步,脚上的云头履就沾满了尘土。
“哎呦。”彭王妃踩到沟里,差点摔了,婢女连忙扶着她。
彭王妃身为亲王妃,这些年进内苑参加太后、陛下举办的宴会也不少,可从来不知内苑还有这块地方,比她城外的庄子还粗陋。
薛贵妃怎么会在这地方游玩?
又走了一段路,彭王妃等人惊讶的发现前面竟是一片麦田,麦田的另一头有许多人在收割麦子,她们瞥了眼隔了一段距离显得小小的人影,就收回了目光,一群劳作的仆役罢了。
两旁没了树荫遮蔽,毒辣辣的日头晒得头发晕,尘土飞扬,众人蔫头耷脑,哪里有功夫在意一群仆役?
“娘娘在前面的劝耕亭里。”
彭王妃等人强忍着难受,终于到了劝耕亭。
劝耕亭是一个不大的凉亭,里面矗立着一块一人高的石碑,碑上镌刻着高祖手书的劝耕赋。
彭王妃等人见薛贵妃一身杏黄罗衫裙,素素净净的黄罗,没有纹饰没有刺绣,站在石碑前。
“参见贵妃娘娘。”
众人恭恭敬敬的行礼。
薛妍穗像是才听到动静,转过身,唇角微翘,“今日不是宴饮嬉玩,本宫这儿没有珍馐玉酿,诸位不要嫌简陋。”
“能见贵妃娘娘,就是我们的福气,不敢,不敢。”彭王妃鬓角的汗一滴滴流下,既是热的,又是吓的。
其他人纷纷应是。
见到本宫是福气,薛妍穗绽了个笑,伸手指着石碑道:“高祖最重农桑,立国后,亲自写了劝农赋,镌刻在石碑上,以示子孙永不忘立国之本。”
彭王妃等人摸不着头脑,这劝耕亭、劝农赋她们都是第一次见,倒是听说过,每年春皇帝举办籍田礼,都要在这劝耕亭里举办仪式。可她们是命妇,不是男子,这籍田礼轮不到她们参加。
虽不明白,众人还是一通夸赞,“贵妃娘娘谨记高祖教诲,纯孝,怜惜百姓,纯善……”
听她们夸完,薛妍穗收了笑,艳中带冷,“既然道理你们都知道,为何放任子嗣多行不法?”
彭王妃哆嗦了下,连连认错,认完错,大着胆子问:“犬子犯错,实在该罚,劳累贵妃娘娘了。不知,犬子何在?我亲手打他一顿让他长长教训,牢记贵妃娘娘教诲,以后绝不再犯
“孩子要好好教,别动不动喊打喊杀。”
彭王妃等人听到薛贵妃不赞成的说道,齐齐沉默了,好像打断薛骏手脚的不是娘娘您一样?
薛妍穗怼完彭王妃,惊讶问道:“他们就在这里啊,彭王妃没看到吗?”
“娘娘说笑了,这……这哪里有人?”彭王妃等人觉得薛贵妃在捉弄她们,亭子四周,除了几个宦官宫女,空荡荡的,哪里有人?
“王妃、夫人们请向后看。”张云栋板着脸,指向后面的麦田。
彭王妃等人连忙转身,除了金黄的麦田和那些小小的仆役,还是什么都没有。
“割麦的便是。”
“什么?”彭王妃尖叫,那些顶着毒日,弯着腰,痛苦的像前蠕动的人影里,有她的儿子。她金尊玉贵,穿衣洗漱都要十多个婢女侍候的儿子,在收割麦子,像仆役一样。
“娘娘,你……阿瑛在割麦?”彭王妃磕磕巴巴话都说不利索了。
“是啊,也是他们有福气,这片田是陛下举办籍田礼亲耕的,麦子种得晚一些,这时候才能收割,让他们赶上了。”薛妍穗感叹,“亲手割麦,亲身体验稼穑之艰,才能知道他们以往做的事多可恨,这比喊打喊杀有用多了。”
彭王妃等人头晕目眩,知道了割麦的人影中有自家的儿子,眼睛、耳朵突然灵敏了,她们看到了那些人影痛苦的起起站站,听到了传来的哭声。
“娘娘,阿瑛从未干过这些活,他受不住,求娘娘饶了他吧。”彭王妃越看心越疼。
“彭王妃不需担心,”张云栋指着人影安慰,“日头毒辣,麦田里无遮无拦,能晒脱一层皮,郎君、女郎们养得娇贵,昨儿晒晕了一半。幸而贵妃娘娘心慈,命御医在后面随时候着,立即扎针、灌药,一会儿就好了。”
“还有些小郎君手脚笨,拿着镰刀不割麦子,照着自个腿脚割。贵妃娘娘也没怪罪他们,让御医包扎了,怕他们再割伤自个,让他们用手拔麦。慢点就慢点,比旁人多干几天而已。”
“至于有几个小郎君、女郎皮肉娇嫩,手上让麦芒扎出一道道的血口子,贵妃娘娘让宫女给他们一人做了一双……手套,戴着就扎不出血了。”
张云栋每说一句,彭王妃等人脸上的血色少一分,她们生于富贵,长于富贵,从来没有割过麦子,她们一开始只知道这活是仆役干的粗活,到这时才知道干这活能晒晕,割伤腿,刺破手。
抽泣声迅速蔓延,这一刻,彭王妃等人才知道薛贵妃的不骂不打有多狠。
劝耕亭里,彭王妃等人心疼得落泪,麦田里,正在割麦的纨绔子弟也在哭,烈日酷暑,弓着腰割麦,又晒又痛又痒又饿,整个身体都要散架了,从头疼到脚,这种痛苦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呜呜呜,我不干了。”宜阳郡主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手,嚎啕大哭。
她扔了镰刀,坐在麦垄上痛哭,也没人逼着她接着干,身后的宫女没听到一样。她一哭,带着她身旁的两三个纨绔子也跟着哭。
哭了一阵,宜阳郡主口渴了,回头凶狠的命令宫女,“给我水。”
宫女一动不动,“郡主你还没有割到标记之处,不能给你水。”
宜阳郡主抡起土块砸过来,又一阵大哭。跟着她一道哭的人连忙抓了镰刀继续割麦,从昨日开始,他们就体会到割不到标记处,没有饭吃,没有水喝的可怕。
在这一群被割麦碾压得痛苦不堪的人中,和宫女们站在一处,只需看着,不需要动手,还能吃饱喝足的薛华棣成了个异类。
“为什么她不用割麦?”宜阳郡主这两日连番挑衅,每次都被无情镇压,她再哭再闹,也知道为了吃饭喝水必须听话。
她与薛华棣一向交好,可在这种绝望的时候,她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痛苦。而薛华棣什么都不用做,双手依然娇嫩,能吃能喝,却咬着唇含着泪看着他们,像是受了比他们还大的委屈,她越看越碍眼,越看越恨,凭什么薛华棣不用干活?
“贵妃娘娘说了,只有薛二娘没有做过欺压百姓的事,她唯一错的是身为薛骏的阿姊,没有尽到教导之责,所以,她不用割麦,但需要看着你们割麦,以做警示。”宫女一板一眼。
“她没做过错事?”宜阳郡主像是听到了笑话,她再鲁直,多少也猜出了些薛贵妃罚他们的原因。他们这些人都是和薛骏、薛华棣交好的,也是听了薛华棣的教唆,为了给薛骏报仇,传扬对薛贵妃不利的流言的。
宜阳郡主神色不对劲,薛华棣猛地咬上下唇,险些咬出血,“阿琼……”
宫女不动声色的拦在她面前,对这位薛二娘子宫女特别瞧不上,一道被抓来,其他人都得割麦,割不到标记的数量,缺吃少喝。这位薛二娘子侥幸免了惩罚,她竟真的干看着,她们可没阻止她去帮人。
宜阳郡主饿了两顿,现在连水都不能喝了,这位薛二娘子要是真心疼好友,怎么能袖手旁观?
“告诉薛贵妃,是她让我们传流言的,主使者是她。”宜阳郡主指着薛华棣神色狰狞。
“阿琼……”薛华棣纤弱的身姿摇摇欲坠。
“看什么看?咱们受的苦都是她害的。”宜阳郡主对着看过来的人吼,“看看我的手,成什么样子了,看看你们,什么样子,她好端端的,还装什么可怜。”
原本神色不赞成的小郎君们变了脸色。
就算在龙舟赛上毁了才女的名声,薛华棣在京中贵胄子弟中也没怎么受影响,直到现在,他们看向薛华棣的眼神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