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在紫宸殿,薛妍穗以为他在前朝召见臣子,常常跟在韩道辉身后的一个清秀宦官恭声道:“贵妃娘娘,陛下在太液池。”
还贴心的透露,“陛下新得了本字帖,颇为喜爱,常常赏玩临摹,不喜人多嘈杂。”
薛妍穗点了点头,弃了肩舆,只带着张云栋一人,走向太液池。今日天上厚云蔽日,却很闷,难怪皇帝要到太液池赏字帖。
踏上环廊,远远看到一处建在廊中,四面无遮无拦的八角凉亭里,皇帝背对着她,似乎在挥毫泼墨。侍候的宦官站在亭外,亭子里只有皇帝一人。
皇帝今日穿了绛纱袍,褒衣博带,他身量挺拔秀颀,临水当风,袖袍轻扬,冲淡了他身上帝王的威严,潇洒飘逸恍如谪仙人。
薛妍穗忽觉心口跳得有些快,理了理发鬓、衫帔,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
侍立在亭外的宦官,无声的向她行礼,薛妍穗也被带动的紧张起来,打了个手势让张云栋留在原地。幸好她今日穿得是双软底缎鞋,放轻放缓了脚步后,几乎没有声响。
薛妍穗悄无声息的站定在宦官前面,与皇帝之间还隔了一人多的距离,只见皇帝手握紫毫,笔走龙蛇。长案一旁放置着黄陵布精心装裱得字帖,而皇帝并不看字帖,全幅心神都凝注在眼前的纸笔之上。
薛妍穗越看越惊叹,皇帝写得是行草,笔力健劲,墨妙翰飞,好比龙在水中,大有翻江倒海之妙。
她跟着宋女史这几日,旁的不说,品鉴之力突飞猛进。
皇帝的字竟写得这般好?小小的自惭形秽之余,诡异的冒出心有荣焉的自豪感。
皇帝凝目贯神,薛妍穗看着看着也入了神,两人一人心无旁骛的写,一人全身投入的看,世间万物都被隔绝在外了。
侍候的宦官面露焦色,天上的浓云越聚越多,也越来越闷热,太液池水面上的蜻蜓飞得低低的,这一切都像是一场大雨将来的预兆。
可瞧着陛下和贵妃娘娘的模样,没人敢上前打扰,希望韩监正快点过来,希望这场雨晚点下。
然而,他们的希望落空了。
夏日的天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天色忽然阴沉,骤起大风,压在纸上的鎏金狮子镇纸咣当翻倒,笔筒、砚台、纸张哗啦啦的或倒或飞,皇帝先前未觉天色变化,眼眸里略有迷茫。
薛妍穗比皇帝快了一点回神,惊呼一声,以最快的速度抢上去,抓住了皇帝书写的纸张,而任那份名贵的前朝字帖飞出了亭子。
几乎与狂风同时,沉沉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下来,这场暴雨,不需酝酿,一下就是倾盆大雨。
短短片刻,风狂雨骤,白茫茫的雨雾铺天盖地,风卷着雨,肆无忌惮的扑入无遮无拦的亭中,衣衫瞬间湿透。
薛妍穗刚抓住了纸,一眨眼身上就湿透了,她冷得打哆嗦。突然毫无预兆的小腹狠狠绞着疼,一股热流涌出。
她瞬间脸色扭曲,这么多天一直没来,她都以为这被坑了的短短的一辈子没了这个烦恼的东西,在她被淋成了落汤鸡的时候来了。
又一阵剧痛,薛妍穗眼前发黑,抱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贵妃!”皇帝猜到了薛妍穗来要,他在这里本也是等着她来,不料他一提笔太入神,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突然见她抱着他的墨宝,弯腰抱腹,瑟瑟的抖。
“别管它了。”皇帝原以为她是为了护着他的墨宝,可等他冲到她面前,却见她脸色青白,红润娇艳的唇瓣也失了血色,惊得直接抱住她,“怎么了?”
薛妍穗不停的颤抖,眼神游移,这要怎么说出口?
“陛下,雨下得太大了,这里地势低洼,四周积水涌过来,太液池水面会暴涨的,请陛下离开此处。”宦官请求道。
皇帝也是步行而来,就带了几个宦官,见天色不对的时候,一个已飞奔回紫宸殿准备遮雨之物。可这雨来得太快太猛,没等接应的人来,已经滂沱而下。
“陛下,赶紧走,离开这里。”
薛妍穗知道在此处停留有危险,连忙撑着皇帝的手臂站起来,一起身,又是一阵热流。刚走了两步,又是钻心的疼,她恼得暗骂。
雪上加霜的是她穿的缎鞋,柔软漂亮,可它不防水啊,已经湿得透透的,冷气从脚底板上冒上来,更疼了。
这路是没法自己走了。
“上来,朕背你过去。”皇帝拧着眉,眼中暗藏焦急和心疼。
“臣妾怎么能让陛下背?”薛妍穗摇头拒绝,皇帝可是个病人,她可不能让他背,万一压坏了,她哭都没地儿哭。
“张云栋,过来。”薛妍穗的目光在张云栋身上扫了扫,虽然还是个瘦瘦的半大少年,应该背得动她。
张云栋心焦不已,他看得出贵妃娘娘像是生了病,连忙跑上来。
“背本宫离开。”
张云栋忙蹲身,一扭头猛地对上陛下冷恻恻的眼神,吓得腿一软,栽在了地上。
薛妍穗面露失望,这体格也太差了,还不如她那些宫女们,可惜一个都没带。她又看向皇帝带来的宦官。
御前侍候的宦官,比张云栋会看眼色多了,立即扭开头,迅速退后。
皇帝哪还看不出她的意思,脸色一黑,上前一步,握着她的肩头想要迫她转身,目光忽然在她裙子上一顿,黄罗裙上一块鲜红的血迹。
皇帝抿了唇,他自患了怪疾,医书不知翻看了多少,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薛贵妃!”
薛妍穗被迫顺着皇帝的力道转了身,下一瞬,皇帝突然弯腰,双手一抄,将她横抱起来。
双脚突然腾空,薛妍穗受惊,“陛下……”
“别说话。”皇帝在她小腹上轻轻一扫,英气的眼眸微垂,阻止她说出让他心情不好的话。
他知道了!薛妍穗脸上热了起来,太丢人了,猛地闭了眼睛,偏了头,窝在了皇帝的怀抱里。
就算这样,她依然双手紧握着皇帝的墨宝放在腰腹,握得很用力,骨节发白,白皙细嫩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很清晰。皇帝唇角动了动,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走入白茫茫的雨雾。
风雨交加,就算皇帝躬了身尽力为她遮挡一些雨,依然有密密麻麻的雨点砸在脸上、身上,皇帝的怀抱湿淋淋的,并不是宽厚温暖的。可这一刻,在这阴冷的狂风暴雨里,薛妍穗心里却很暖很暖,脸颊无意识的蹭了蹭皇帝湿透的绛纱袍,苍白的脸上露出抹孩子气的满足的笑。
当路上遇到紫宸殿的宦官抬着方亭式肩舆,薛妍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些说不出口的遗憾。
方亭式肩舆有顶,皇帝携着她坐上,抬舆的宦官一路狂奔。
到了紫宸殿,御医已在偏殿候着。
“贵妃,你先进浴间沐浴更衣,再让御医诊脉开方子。”皇帝说话的时候,垂着眸,神色一本正经。
薛妍穗也垂着眼,一张还挂着水珠的小脸雪白素净,发髻散乱,衣衫湿透贴在身上,时不时的用眼角余光悄悄看他。
可真狼狈,皇帝心里想,不过,朕也一样的狼狈。皇帝眉眼带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薛贵妃其实颇柔弱,颇惹人怜惜,他想再抱抱她。
“阿嚏。”薛妍穗脸一红,行了礼,随着宫女匆匆进了浴间。
皇帝慢吞吞的收回手,去了另一处沐浴更衣。
这个澡薛妍穗洗了很久,用热烫烫的水洗了澡,泡了脚,祛除了些身上的寒气,薛妍穗觉得小腹没有那么疼了,热气熏蒸得脸上也有了红润。
宫女捧上干净衣衫和一条镶边绣花极精致的月事带,“娘娘,这是从承嘉殿取来的。”
擦了身,研究了一番用上了,换上干净的衣衫,薛妍穗坐在垫着软垫的椅子上,长发垂在身后,宫女给她继续擦拭半干的头发。
“那卷纸都晾了吗?”薛妍穗问。
“娘娘,都晾上了。”宫女面有难色,“只是纸张洇透了,字迹都糊了。”
这个是她预料之内,“无妨,本宫知道。”
头发擦到八成干,随意绾了个慵懒髻,又进来一个宫女,端上一碗热烫的姜枣汤,薛妍穗眼睫眨了眨,吹一口气,喝一口,喝完,鼻尖沁出一层细细的汗水。
“走吧。”
走出浴间,大雨还在哗哗的下。
“娘娘,御医在偏殿候着。”
薛妍穗去了偏殿,御医诊了脉,说了一通颇晦涩的话,最后开了一道养血补气的方子。
诊过脉,趁煎药的空当,薛妍穗没在偏殿看到晾开的纸,问了一句。
“娘娘,陛下吩咐放进了书房。”
薛妍穗微微蹙眉,她从浴间出来,还没见到皇帝,“陛下可在书房?”
宫女慌忙摇头,圣上行踪不是她能够过问的,紫宸殿里的宫女之前都是做些粗活,还是贵妃娘娘常常进出紫宸殿后,为了方便侍候贵妃娘娘,她们几个伶俐的才被韩监正免了粗活。但御前之事,不是她们能够插手的。
薛妍穗出了偏殿,一个眼熟的宦官跑过来,“娘娘,陛下命奴带娘娘进书房。”
这个清秀宦官正是之前告诉她皇帝在太液池的那个,薛妍穗平时来紫宸殿用膳,如果皇帝不在紫宸殿,也不怎么能见到这个宦官,他经常和韩道辉一道在御前侍奉。
进了书房,薛妍穗打量了一遍,没有看到皇帝,她竟然有些怅然。
这书房她来过几次了,布置格局都很熟,很快就在书架后的一张书案上看到了摊开的纸。
纸张湿透了,上面的墨迹洇得模糊,薛妍穗握着帕子轻轻的沾试,直到殿门被推开发出的声音响起。
薛妍穗迅速回头。
“娘娘,药熬好了。”
“放下吧。”薛妍穗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书房内又安静下来,薛妍穗继续沾试字迹笔锋上的水,这次她很投入。
“字都糊了,晾干了也是糊的。”皇帝清朗的嗓音忽然在耳畔响起,薛妍穗受惊抖了一下。
皇帝右手托着药碗,眉间微皱,“药都凉了,快喝了。”
薛妍穗被他突然出现惊到了,又听他这命令式的语句,被唬到了,乖乖的按照他的指令,接了药碗,一口灌下,闷了之后,捂住嘴慢慢消化层次丰富的苦、涩等等滋味。
皇帝状若无意瞥了眼她擦过的墨迹,轻嗤:“多此一举,不分轻重。”
“这一幅字在朕的墨宝里算不得佳。”
薛妍穗捂着嘴,眼睛蓦然睁大,皇帝微扬下颌,黑眸笑睨,似乎在无声的说来求朕啊,朕给你写一幅更好的。
“臣妾只要这一幅,旁的再好,臣妾也不要。”薛妍穗放下手说,看着洇糊的墨迹,水眸盈盈,含情脉脉。
皇帝眼神连闪,看着她意味深长的不住的笑。
薛妍穗初初不觉,被他看着笑得久了,竟生出一股羞意,像个毛头丫头一样,脸红心跳。
“陛下,咳,臣妾今日来是为了代宋女史谢恩。”遇到真正从心底里波动的情绪,心神是没办法再游刃有余的,薛妍穗脑海里一片空白,顾不得斟酌,脱口而出。
皇帝的笑容慢慢收了,呵,宋女史,待她也太亲热了。皇帝大马金刀的坐下,他眉眼间天生带着清冷疏离之感,收了笑,清贵矜傲。
“贵妃提到宋女史,倒让朕记起了一桩事。”皇帝声音淡淡,“身为宫妃,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争执,吴氏上了请罪笺,你呢?”
薛妍穗见皇帝收了笑,就懊恼了,那种气氛之下,她提为宋女史来谢恩就是煞风景。听得皇帝提吴贤妃,她倒是冷静了下来。皇帝在意宫妃争执,骗鬼吧。
“陛下,是在心疼吴贤妃吗?”
皇帝剑眉狠狠一压,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陛下身边,有臣妾一人同生共死足矣,何须再添庸脂俗粉。”薛妍穗粲然而笑,一双眼眸如星辰一般烁烁生辉,大雨之中皇帝将她护在怀里的那一刻,她有种久违的安全感。
虽然这段时日,皇帝没有再吐血,身子骨也不似病入膏肓之人的孱弱,可皇帝的病仍在,他依然要早逝,谁让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位面之子。
既然如此,在皇帝与她这段注定不长的人生里,她不需要那么多顾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然而,她红得滴血的耳垂出卖了她,她并不像表现的这么无所畏惧。
皇帝的眼眸凝在她通红的耳垂上,渐渐炙热,忽然倾身伸臂,薛妍穗手腕一紧,跌入他怀里。
“薛贵妃,你好大胆子,欺君之罪也敢犯?”皇帝的嗓音暗哑,薄唇贴着她的耳,轻轻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