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膳宦官将铁炉、铁叉、铁丝蒙等一应用具摆好,炉内燃着银霜炭,一旁的食案上摆着满满的肉、蔬菜等食材。
银霜炭无烟,一排的冰鉴散着寒气,且舱内两面透风,不会感觉到热。
“陛下,请坐。”
薛妍穗屈膝躬身请皇帝入席,披在肩上的五晕银泥纱帔向下滑,半落不落,皇帝看得难受,伸手往上拽了拽。
薄如蝉翼的轻纱下,肌肤雪白莹润,皇帝微一闪神,收回了手。
薛妍穗僵了,五感突然变得灵敏,连皇帝的手指不慎的细微的触碰都无比清晰,肩颈忽然麻酥酥的。更要命的是,她又想起了皇帝衣衫不整的样子。
“薛贵妃?”皇帝已入了坐,右手肘支在案上,拇指抵在下颌上。
薛妍穗眼睫颤了颤,掩住眼中一瞬慌乱,轻咳一声,“有些热。”
皇帝扫了眼她略飞红晕的脸颊,轻轻勾了勾唇,“朕倒不觉得。”
“臣妾……怕热。”
皇帝但笑不语。
为了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薛妍穗亲自动手,殷勤的将多加了好几倍料的烤肉放到皇帝面前。
皇帝对这些出自薛贵妃之手的烤肉,露出淡淡的嫌弃,肉烤焦了,火候过了。
薛妍穗当然看到了皇帝的嫌弃,脸颊鼓了鼓,继续埋头烧烤。
等她渐渐熟练,烤好了两串更好的,抬头一看,皇帝面前银盘里只有签子,肉已入腹。
“别发傻,又要焦了。”皇帝指导道。
“哦,哦。”
薛妍穗忙夹起烤好的肉串,皇帝递出银盘,她顺势放入。
“好了些,火候还是过了,不够细嫩。”皇帝点评。
不知不觉中,薛妍穗投身烧烤大业,唯一的食客还意见多多,指使得她团团转,烤肉手艺突飞猛进。
等这位挑剔的食客吃饱喝足,留下一句朕还有奏章要批,神清气爽的下了龙舟。薛妍穗忽然醒悟过来,她忙活了半下午,竟然没来得及为宋女史的事开口求情。
然而皇帝已经走了,薛妍穗懊恼的拿起一支肉串,咬了一大口,加多了调料的肉串就像在她的口腔开了个调料铺,憋着泪花将肉咽下了肚。
皇帝……真的不容易,薛妍穗有些心疼他。
回到承嘉殿,薛妍穗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坐在梳妆台前拍完花露,闭目养神,在尚药局学过推拿按摩之法的宫女给她捏肩。
“他是故意的。”薛妍穗懊恼的承认她被皇帝套路了,猛地睁开眼。
“娘娘,是不是奴婢手劲大了?”捏肩的宫女惴惴不安。
“没事。”薛妍穗摇了摇头,“不捏了,本宫出去走走。”
不知为何,皇帝那张脸总在眼前浮现,薛妍穗心里像是压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却又丝丝缕缕纠缠不清的让人烦躁。
绕着长廊走了一圈,还是烦躁,薛妍穗幽幽叹了口气。
“娘娘,宫闱局送来了新制的口脂,和眉黛、熏香,娘娘可要看看?”张云栋问道。
这些日子贵妃娘娘极得宠,张云栋身为贵妃娘娘的心腹,宫里无人能再随意欺他。他不仅差事办得好,人也十分机灵,瞧出贵妃娘娘心情低落,便想博贵妃娘娘乐一乐。
“拿上来吧。”薛妍穗爱美,看看这些也能转移注意力。
口脂盛放在象牙筒里,两管细长象牙筒,一管雕镂牡丹纹,一管雕镂茶花纹。
“娘娘您之前说过,不喜绵纸,宫闱局便将口脂凝在了象牙筒里,牡丹纹的是朱色,茶花纹的降色。”张云栋细细说道。
薛妍穗颇感兴致的旋开牙筒,香气馥郁,朱色是大红色,涂在唇上殷红鲜润,降色是深红色。虽然只有两种颜色单调了些,和用浸了胭脂的绵纸染唇一比,已算大进步。
“不错,赏。”薛妍穗随口道。
见她心情好转,张云栋凑趣笑道:“如今满宫都巴不得给娘娘办差,都想得娘娘一声赏。”
侍候的宫女们也都跟着笑。
薛妍穗也忍不住笑,“本宫手里最不缺的就是钱,就看他们有没有本事来拿了。张云栋,你继续给本宫找人,如宋女史、严女官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喏。”张云栋应了下来。
提到宋女史,薛妍穗又想到无功而返的事情,颇感对不住宋女史。
“娘娘,今年进贡的螺子黛,除了太后娘娘那里,剩下的全送进了咱们承嘉殿。这一匣是岭南的石黛,这一匣是苏烟黛。”
“这些银盒里是沉香、檀香、丁香、麝香……各种香料。”
薛妍穗对自己合香没有兴致,反而是宋女史,对煎茶、调香这些风雅之事很有兴致。
“张云栋,把这些香料给宋女史送去,还有螺子黛、石黛也都送一半过去,还有那筒降色口脂。”
“是。”张云栋暗叹贵妃娘娘真大方,这些东西,别说他们这些宦官宫女,就是宫里的嫔妃看了也要眼红。
试了试口脂色,花了几种眉样,薛妍穗将那丝烦躁压在了心底,困意袭来,一夜酣睡。
第二日,皇帝的早朝又到了近午时才结束,午膳排在延英殿,薛妍穗早膳、午膳自己在紫宸殿用。刚吃完午膳,就有一个宦官满脸堆笑的行礼,薛妍穗认出是韩道辉身边的人。
“贵妃娘娘,韩监正让奴传一句话,娘娘尽可随意吩咐尚膳监。”
这话是什么意思?皇帝吃她烤的东西上瘾了?
薛妍穗唇角翘了翘。
接下来的几天,薛妍穗费尽心思,折腾得尚膳监人仰马翻,安排了诸如铜炉小火锅等等能够自己动手的吃法。
每一次,皇帝面上淡淡,却吃得津津有味,而薛妍穗劳心劳力,每每还在她要开口的时候,皇帝都以政事繁忙为由匆匆离开。
薛妍穗好气又好笑,她倒要看看皇帝什么时候会不好意思。万万没想到,第二日一起床,她就先认输了。
“娘娘,只要用一点粉就能遮住,旁人肯定看不出来。”宫女一脸诚恳。
薛妍穗凑近镜子,糟心的看着嘴角处一夜之间冒出的痘痘,摸上去硬硬的,疼疼的,她看了眼睁眼说瞎话的宫女,“你看不到吗?”
宫女张了张口,知道了贵妃娘娘不愿听这些虚伪的话,识趣的闭了口。
忍不住用手一直摸,这痘痘快有绿豆大了,那些珍珠粉、檀粉怎么可能遮得住?
越看越糟心,明明皇帝吃得比她多多了,依然面如冠玉,怎么她就长了这么大个痘痘?
这痘痘不止大,还疼,牵扯得半个嘴角都疼,薛妍穗爱美,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出现在皇帝面前,一定会被笑话。
“请御医来一趟。”
承嘉殿召,值守御医很多到来,然而除了开一张清火的方子,御医也没办法。
“取帷帽来。”
戴了帷帽,白纱垂到下颌,薛妍穗才动身去了紫宸殿。早上、中午照例没见到皇帝。
午膳后,薛妍穗一直等在紫宸殿,让张云栋给韩道辉传了话。
韩道辉匆匆赶回来,一脸的笑,抢先说道:“娘娘这几日用心良苦,陛下用得香甜,不知今日备了什么?”
薛妍穗戴着帷帽,声音幽幽,“韩公公,本宫错了,竟在烈日酷暑之际,为陛下备下那些火性大的食物,险些为了口腹之欲害了陛下龙体。万幸本宫及时悔悟,陛下龙体未损。本宫知错就改,从今日始。”
韩道辉傻眼了,陛下虽然没说,对每日的晚膳还是颇为期待的,怎么薛贵妃突然就不准备了?
“娘娘,这……陛下挺好的……”
薛妍穗摘下帷帽,指了指嘴角的痘痘,反正扑多少粉都遮不住,她索性素面朝天了,她肌肤雪白,赫然多了一颗红红的大痘,显眼极了。
“本宫就是前车之鉴。”薛妍穗义正言辞,“与陛下龙体安危相比,口腹之欲算得了什么?”
“还有,韩公公,本宫容颜有损,无法面圣,这几日在承嘉殿歇息,能否让尚膳监每日送些清粥小菜?”
韩道辉突然看到薛贵妃脸上的痘痘,震惊之下,稀里糊涂的点了头。直到薛贵妃戴上帷帽,急急离开,他才反应过来,薛贵妃长了痘痘,可陛下没事啊。
陛下一向清心寡欲,口腹之欲更是不放在心上,也就这几日才被薛贵妃勾了出来,如今陛下上了瘾,薛贵妃却撩手不干了?
敲了一记脑门,韩道辉为难不已。
不知韩道辉怎么和皇帝回的话,皇帝默许了,薛妍穗便守在承嘉殿里,继续训练她的一百多个健壮宫女。
如此过了好几日,薛贵妃长痘的事,承嘉殿和御医都瞒得严实,紫宸殿也不曾遣人来,落在有心人眼里,便觉得薛贵妃要失宠了。
这日天色阴阴的,吴贤妃踏出了含玉殿,几个婕妤、美人陪着,既没有烈日高照,又有凉水吹拂,一行人走在宫道上也舒坦。
“前些日子太热了,嫔妾只得日日守在房里,今儿可算凉爽了,嫔妾窝在房里久了,就想看看花儿、叶儿,哪怕是草也行,亮亮眼。”一个美人娇笑。
“要说花娇叶嫩,还数太液池,那清汪汪的水,一眼望不到头的莲叶,还有莲花,可惜咱们去不了。”有人叹气。
“除了薛贵妃,满后宫哪个能去?”有人冷笑。
几人脸色都不好看了,虽然没人说出口,心里对薛贵妃更不满了。
以前陛下不理后宫,她们这些嫔妃,除了位份有高低之分,其他都一样,都不得宠。要说以前日子过得最舒坦的,她们最羡慕的还是吴贤妃,虽然一样不得宠,但吴贤妃得太后娘娘喜爱,掌着后宫事务,她们奉承的也是吴贤妃。
谁能想到,最后一飞冲天,独得圣宠的竟然是薛贵妃。
薛贵妃得宠之后嚣张跋扈,她们虽然暗中嘀咕几句,心里更多的是艳羡,还有一份隐隐的期盼。以前陛下不理后宫,传言更是不近女色,她们纵然自负生得花容月貌,也没有用武之地。薛贵妃突然得宠,那就说明陛下不是不近女色的,她们心里就生出了期盼。她们自认不比薛贵妃差多少,再说百花争艳各有各的好,她们的好处,薛贵妃未必有。薛贵妃能得宠,她们也未必不能。
然而,她们有多期盼就有多失望,陛下依然不理后宫,除了一个薛贵妃。她们不敢埋怨陛下,便恼恨起了薛贵妃,一定是她善妒,她们才见不到陛下。
“薛贵妃,莫说了。掖庭旁边,亦有一片园子,有花有草,咱们去那儿逛逛。”有人劝。
几人彼此看看,彼此心思都明白,但薛贵妃她们惹不起,便沉着脸闭了嘴。
吴贤妃冷笑了下,心里恼怒,竟惧怕薛贵妃到了这地步,连话都不敢说了,一群没用的东西。
“走吧。”
……
“女史,快看,这一片是不是益母草?”贴身侍候宋女史的小宫女喊道。
宋女史走过去,一看笑了,茎如麻,叶小,开紫花,正是益母草。
“那奴婢开始采了。”
宋女史点头,自遇到了薛贵妃,她不再苦苦压抑本性,虽然没能出宫,也不再困守在佛堂里,时不时走出佛堂转转。
前些日子收到薛贵妃送的香料、口脂、眉黛,她颇为感慨。虽容貌平平,但她少女之时,对这些极感兴趣,合香制粉,多么悠远又让人怀念的时光。
宋女史回忆了一番,想要再重温一番温软旧事,她便想到了玉女桃花粉,其中用到的益母草,需在盛夏采摘,正是此时。故而,宋女史带了贴身侍候的小宫女来到了掖庭宫前的园子里。
“女史,这益母草真的可以制粉吗?”小宫女头一次做这种事,又见今日宋女史心情极好,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宋女史很有耐心,“可以。采了后晒干烧成灰,用稠米饮团成鹅卵大小……”
主仆二人有问有答,说说笑笑之际,忽听一声爆喝:“你们是掖庭哪处的贱婢,敢来这里?”
“你……”小宫女被这声贱婢气得发晕,“这是宋女史。”
“原来是宋女史。”吴贤妃神色阴冷,一个前朝遗妇,肃宗一朝连个封号都没能得到,羞也要羞死了,却为薛妍穗所用,羞辱薛二娘,得罪死了崔家姨母。更可恨的是,今年贡上的最好香料,一点没送进她的含玉殿,宫闱局的奴才说宋女史喜欢,贵妃娘娘全给了宋女史。
“宋女史是宫里的老人了,既然出了掖庭佛堂,就该遵宫里的礼仪,见了本宫就这么行礼?”吴贤妃冷笑。
吴贤妃来势不善,宋女史没想直撄其锋,制止了小宫女,蹲身行了礼。薛贵妃说动她出了佛堂,她虽然是帮着薛贵妃,但品诗鉴人完全出自本心,薛府的那位二娘,确是浮丽有余、气韵不足,只为诗中之婢。
宋女史已年过半百,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薛府不会恨她,在外人眼里,她就是薛贵妃的人,一些争斗也会牵连到她。
没想到她已率先退避,吴贤妃仍是不依不饶。
“不知老身何处失礼?”
“给本宫行礼的时候,你阴着脸给谁看?怎么不笑?”
吴贤妃非要逼迫宋女史笑,这让她有种快意。
宋女史难堪的闭了眼,今日之辱,避无可避了。
吴贤妃一脸倨傲,她是正一品,要宋女史行礼任谁也挑不出错,她没骂没打她,只是要她多笑几次又怎么了?
宋女史刚要忍着屈辱笑,听得一声几乎扯破了喉咙的嗓音,“贵妃娘娘到。”
伴随着“咚咚咚”踏地极响的奔跑声,在场诸人扭头一看,只见黑压压一群宫女凶神恶煞飞扑而来,她们奔跑得太快,越来越近,踏在青石板上的跑步声竟如雷鸣一样。
“她怎么来了?都别怕!本宫所说所为全为宫规,她不能乱来。”吴贤妃脸色难看至极,“再说,她也失宠了,你们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