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棣,你不要吓阿娘。”
崔氏凄声呼唤,她一向养尊处优,年近四十,敷粉涂脂的脸上几乎没有皱纹,然而这一刻,她凄厉的哭喊,面孔狰狞,眼角唇边的纹路都显现了。
薛华棣被她抱在怀里,双眼紧闭,脸庞煞白,似乎晕了。
“你好毒的心肠,阿棣是你的亲妹妹,你要这个老虔婆羞辱她……”崔氏的眼神瘆人。
薛妍穗故意看着她笑,崔氏心机深沉,要寻她的错处不容易,现在她心神慌乱,最是容易说出能拿住她把柄的话的时候。
“你……”
崔氏猛地反应过来,她闭了嘴,看着薛妍穗就像看着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
薛妍穗有些遗憾,要是像薛华棣一样禁不得激就好了。
另一边,薛成和皇帝无声的对峙片刻,冷汗滚滚,他颓然的闭了闭眼,“求陛下让臣带小女回府。”
皇帝允了。
薛华棣被宫女抬了出去,惊魂未定的众人却见薛贵妃仿若无事,依然笑颜如花。
琴声泠泠,教坊司的乐女继续弹琴唱曲,少了崔氏和薛华棣母女,仿佛无足轻重。
“宋女史评点她人,言词刻薄歹毒,不知女史自己作诗如何?”一个妇人忽然开口。
“她是谁?”
阴沉女官禀报:“娘娘,她亦是崔家女,齐国夫人的族妹。”
薛成身居高位多年,崔家高门大族,姻亲族人、门生故旧,依附者众多。
薛妍穗淡淡瞥她一眼,蠢人只会帮倒忙,“如此,宋女史便以同韵脚作诗一首。”
宋女史看也不看那人,接过紫毫笔,一气呵成。
宫女一句一句念出,那崔家女面如土色,济王妃眼神更亮了,高下立判。
待宫女将宋女史的诗作呈送御前,有年轻官员面有惭色。
“愧煞。”
宋女史这首诗,气势磅礴,无人能及,真真是盖压须眉。
宋女史的才华无人能质疑,那她的评断亦是无人能质疑。
“气韵不足,诗婢耳。”
薛华棣才女之名彻底成了个笑话,今日之事只要传扬出去,她将受尽耻笑。
崔家女神色晦暗,她弄巧成拙,阿姐会怪罪她的。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交好的命妇们,幸好她交游广阔,待宴毕,她一家一家登门拜访,只求今日之事不要传遍天下。
她盘算着这也算将功补过了,也能给阿姐交代了,她松了一口气,盘算着先去哪家,怎么说。
忽然听到薛贵妃的声音,她没听到前面的,就听清了那句:“将今日诸位夫人、小娘子作的诗抄录成集,遍传天下。”
崔家女她也想吐血,抄录成集,遍传天下,完了,阿棣她要被天下人耻笑了。薛贵妃这个女人她太歹毒了。
而济王妃听了,大喜过望,她因着自己的喜好,开了一家书肆,刻印诗集的事情可以交给她,这样她或许就有机会多见一见宋女史。
“娘娘……”济王妃笑盈盈的迎了上去,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薛妍穗有些惊讶,还是笑着答应了。
宋女史写完诗就走了,济王妃有些遗憾,她真的十分仰慕宋女史,可惜宋女史不肯见人。宋女史虽说身份不算高,可她是肃宗封的内学士,又对先帝有恩,先帝不许人打扰她,就算皇子公主都不行,故而宋女史不愿见的人,没人强迫她。
所以,薛贵妃是如何请得动宋女史?
济王妃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又没法问,抓心挠肝的难受。
这个问题,不止济王妃想知道,想知道的人还有很多。
许诺的重赏一一赏了,龙舟赛结束,褚太后已提前带着宜阳郡主回了行宫,皇帝携薛贵妃一同登上镶金嵌玉的金根车回宫。
目送御驾行远,诸王、公主和勋臣命妇们起身,纷纷登上自家的车马回府。
“你还在看什么?”长广大长公主扯了扯临海大长公主。
“陛下真是宠爱薛贵妃,竟与她同车。”临海大长公主啧啧称叹,“当年父皇那么宠顾德妃,也没有如此。”
长广大长公主冷哼,“怎么能一样?父皇内宠众多,顾德妃再得宠也拦不住父皇宠幸其他嫔妃。陛下……也就宠薛贵妃一个。”
她们的父皇便是肃宗,肃宗好美色,嫔妃众多,皇子公主加起来近百个,除了生母高贵以及得宠的,其他皇子公主一年未必能见到他一面。
长广大长公主和临海大长公主都是生母卑微又不得宠的。幸好本朝公主地位高,及笈之后,在勋臣望族之中择一个驸马,加封号,赐封户,建公主府,出降之后,日子倒比在宫里时还自在。
只是,她们不是先皇一母同胞的妹妹,先皇之时情分已不多,如今龙椅之上的更是没甚感情的侄儿,她们的子女恐怕无法得到皇家的恩荫了。
“我早就看出薛贵妃不凡,定能得宠,我该早点与她交好。”临海大长公主扼腕叹息。
长广大长公主不甚赞同,“她这性子太张扬,陛下为了她都给太后甩了脸色。”
“本公主只知道这天下之主是陛下,他宠幸谁,本公主就逢迎谁。”临海大长公主从她父皇肃宗和皇兄先皇那里领悟到,皇帝宠爱的女人得罪不起,尤其是她这位皇帝侄儿,独宠一人,这位薛贵妃更是不能得罪。
金根车里,薛妍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她连忙用帕子掩唇悄悄看向皇帝,正正对上皇帝深黑的眼眸。
薛妍穗揉了揉鼻子,小声嘀咕:“肯定有人在念叨臣妾,也许还是在骂我。”
皇帝眼眸里染上笑意,还轻笑一声,他神色一向冷淡,这轻轻一笑,如云破日出,动人心魄。
薛妍穗按着帕子的手不觉用了点力,心口疾跳两下,皇帝这笑太好看了,虽然他眼角眉梢都仿佛在说你还算有点数,她也没有觉得羞恼窘迫,反而无辜的回望过去。
“肆无忌惮。”
薛妍穗粲笑:“臣妾全仰仗陛下庇护。”
皇帝眼眸幽深,一直看着她。
薛妍穗觉得她心口跳得更快了。
车厢里又恢复了寂静,然而与先前放松的安静不同,此时的静得让人心燥,发慌。
忽然,“阿嚏,阿嚏,阿嚏。”
连打三个喷嚏,薛妍穗脸色一变,不会是染了风寒吧。
她看向皇帝,她一直记得皇帝是个病人,她要是得了风寒,万万不能传给皇帝。
薛妍穗有些慌乱的与皇帝拉开了距离,“陛下,臣妾许是受了凉,染了风寒,不能传给您,臣妾下车吧。”
皇帝眉心攒起,她一副他无比虚弱,似乎触碰即碎的模样,他有些不悦。
“莫要多事。”
皇帝说完,半阖了眸,不再看她,也不再理她。
又来了,薛妍穗暗叹了口气,还好她已经习惯了君心难测。
过了片刻,薛妍穗声音放得轻柔,“陛下,臣妾想为宋女史求一个恩典……”
皇帝打断她,“随你。”
薛妍穗还没说完就被皇帝打断了,她略带茫然的看着闭着眼睛的皇帝,缓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答应了,都没听她要说什么就答应了。
不知为何胸口似乎梗了口气,薛妍穗摩挲两下手腕顺气,结果比过程重要。
……
回宫之后,皇帝又忙了起来,御膳都摆在了召见臣子的殿阁,薛妍穗独自在紫宸殿用膳。
这日午后,太医暑禀报齐国公薛成请御医入府为女诊治,皇帝神色淡淡,薛成自己也告了病,早朝就没来。
太医暑的人禀报完退下,皇帝提笔写了几个字,忽然眉心一拧,撂了笔,“薛贵妃的病怎么样了?”
他想起昨日薛贵妃说她受了寒。
韩道辉愣了下,中午紫宸殿的人回报,没说贵妃娘娘病了啊。
难道殿里的宫女宦官侍候不周,连贵妃娘娘病了都没察觉,连忙让人去探问。
皇帝推开折子,仰靠着椅背,闭眸按揉眼皮,他的眼睛依然看不清三步之外的东西,用眼久了还会酸疼,需要不时的揉按。
虽然陛下没有斥责,韩道辉还是腾起一股火气,陛下这是在意薛贵妃,才会连折子都不看了,若薛贵妃真的病了,而紫宸殿侍候的人没察觉,真要紧一紧皮了。
很快探问消息的宦官回来禀报:“陛下,贵妃娘娘身子无恙,正与宋女史在太液池畔游玩。”
“宋女史?”
昨日薛贵妃好似要为宋女史求一个恩典,宋女史的确才华盖世,父皇登基后对她多有优容,任她守在掖庭佛堂,不受召,不作诗。
这么一位肃宗朝的老人,皇帝也听之任之,不许人为难。
只是,这么一个性子古怪的人,薛贵妃是怎么收为己用的?
杀人诛心,一句“诗婢耳”,薛成就为他那个掌中珠请了御医。
“朕去太液池。”皇帝起了好奇之心,“悄悄的,别声张。”
太液池边洗绿亭,亭子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因宋女史上了年岁,窗槅仅仅开了一条缝。
亭里,薛妍穗和宋女史相对而坐,宋女史看着薛贵妃将号为第一名茶的蒙顶石花直接放在茶盅里用开水冲泡,一向如止水的心里竟泛上了心疼。
这般名茶,却用这般简陋的庵茶之法冲泡,简直暴殄天物。
“娘娘,老身来煎茶吧。”
当宋女史一手用竹夹搅动缶中沸水,使之均匀,一手持勺舀茶末,转眼看到薛贵妃笑得狡黠,手一抖,她好似又入了薛贵妃的圈套。
宋女史想起几日前,薛贵妃进了佛堂,说明来意,她断然回绝。她本以为这位皇帝的宠妃要以势相迫,她并不惧。
历经三朝,深宫常闭,这日子她已厌了,薛贵妃威胁不了她。
宋女史想过薛贵妃可能会用的种种手段,唯独没有想到,这个容色绝艳的年轻宠妃,手捧她的诗集,恬淡平和的对她说:“若女史生为男儿,有如此天赐才华,纵然不能为宰做相,亦能受世人追捧,一生富贵。”
她依然没有动容。
薛贵妃便如此时这般狡黠一笑,“而且定能引得无数女郎钦慕,红袖添香,倚红偎翠,娇妻在怀,爱子承欢膝下……”
宋女史倏然变色,“可惜老身不是男子!”
宋女史这一生一直耿耿于怀的就是她生得不好,不然肃宗不会那般对她,将她当做一件可以炫耀的货物,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她十多岁入宫,到了现在年过半百,她为父兄的仕途而活,为肃宗的附庸风雅而活,独独不曾为自己活过。
无数个寂冷深夜,她都会想起母亲在她生辰时祈的福,“愿阿荀嫁得如意郎君……”
永远不会实现了。
“女史可愿出宫,本宫可为女史置华宅,美童环绕,女史吟诗作赋,岂不美哉?”
宋女史张口结舌,“你……你……老身已年过半百。”
“本宫也没别的意思,俊秀儿郎环绕,只为赏心悦目,秀色可餐啊。”薛贵妃一脸正色。
宋女史,她动心了。
回忆完,宋女史再次确定了薛贵妃无比狡黠。
“娘娘,老身明日便出宫,娘娘不需为老身置办华宅……美童,老身去法慈尼寺。”宋女史道。
“女史要出家?”薛妍穗忍不住劝说,这般不世出的大才女,怎么能过得这么辛酸,“女史不要为世俗所累,就当养孩子了,看着他们玉树临风,英姿勃勃,知情识趣,甜言蜜语,赏心悦目,心情愉悦啊。”
宋女史失笑,“娘娘极擅蛊惑人心。”
“非也。”薛妍穗一笑,“男子爱娇俏美人,女郎亦爱英武少年,天性也。”
宋女史抚掌大笑。
窗外,皇帝神色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