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二日,五月初一,朔日,本朝朔望之期,举行大朝会。

天色未明,文武百官列队入宫,御前亲卫护立两侧,高官显贵俱都神色端凝,皇帝终于临朝了。

这些日子,皇帝不上朝,不见大臣,透着不祥之气,朝中暗潮涌动。直到内宫传出消息,圣躬无恙,一些人放了心,另一些人却开始受煎熬。

殿中侍御史引领百官入殿,按官职、爵位各居其位,手执牙笏,静静等待。

“圣人临朝。”

皇帝龙袍冠冕,登临建极殿。

群臣大礼参拜,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端然正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听着群臣雷鸣般的高呼,皇帝神色深沉,“诸卿起身。”

御座之上的帝王,龙章凤姿,威仪赫赫,哪里有重病垂危的样子?

薛成等人虽已提前知道皇帝召见了嫔妃,似乎安然无恙,但亲眼看到,依然给了他们巨大的冲击。

皇帝怎么瞧着精神健旺了?

虽然看不清群臣的神情,皇帝猜得出他们的反应,君臣之间,不是君强臣弱就是君弱臣强,他病了太久,也放任了太久。

薛成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两朝老臣,虽心惊于皇帝好端端的,但面上绷得住,他镇定如常,依附于他的人有了主心骨,也都慢慢的缓过了神。

一个个举笏出班,朗声奏报:

“启奏陛下,上月洛州连降大雨,以致城墙倒塌近三里,洛州刺史出公廨钱粮雇民重建。”

“启奏陛下,百济遣使朝贡,现已过登州。”

……

奏报的臣子个个恭敬,奏报之事却都是些琐细小事,没有经国大事。

皇帝向前倾了倾身,冠冕垂下的旒珠互相撞击,发出脆响,他的耐心已用尽。若他还是病骨支离,命不久矣,他会忍耐他们的敷衍。

如今他一日日好转,却不会再放任了,天下安能无事?不外乎是仕途升降掌在薛成手里,群臣不愿说、不敢说罢了。

一件件琐碎小事耗掉了诸多时间,薛成待要领着群臣歌功颂德一番,今日的大朝会便可以结束了。

“拟旨,”皇帝突然开口,“本月底开制科,开直言极谏、贤良方正、博学鸿词、才膺管乐四科,五品以下官员、士子均可应考,朕亲自策试。”

皇帝的话宛若一道惊雷,炸在薛成耳畔,他心神大乱。

制科是非常之科,选非常之才,非皇帝下诏不可开。皇帝亲政后,只在前两年开过制科,后来再也没开。今天怎么突然开制科,还连开四科,亲自策试?

站在前列的高官显宦尚能克制,后面的绿袍、青袍小官,已是喜形于色。

本朝六品七品着绿,八品九品着青,朔望朝会,京师文武九品以上朝参。

薛成紧紧抓着手中笏板,皇帝一道开制科的诏令,让这些满腹野心之辈看到了晋身的希望。他一手把持的官员仕途升降,就像被洪水冲撞的城墙,岌岌可危。

“有进必有黜,无才、无能、不称其职之徒,一概罢黜。”

皇帝又一刀狠狠砍落。

薛成脸颊抽搐,什么是无才无能,是不是不听陛下的话就是无才无能?

“文武五品以上的职事官,从今日起,每天两人轮流待值,备朕询问。”

皇帝的意思文武五品以上的高官,皇帝要亲自考核?

皇帝还在继续,“铁陀部降而复叛,侵扰边州,狼子野心,不可再姑息。李绪一味安抚,太过没用,罢李绪陇右道行军总管之职。”

薛成晃了晃,皇帝夺了他的选才之权,还要夺昌王手里的兵权,昌王还在外办差,皇帝如此薄情寡义,就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吗?

以及,薛成不无恶意的想,如此刚愎自负,皇帝的身子撑得住吗?

皇帝连下诏令,就算全然不知宫禁隐秘的臣子,也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凝滞,殿中寂然无声。

“众卿还有何国事?无事便散朝……”

“启奏陛下,臣有事奏报。”

众臣一惊,只见站立于群臣之首,一身显贵紫袍,戴三梁进德冠,年近半百,依然腰板挺拔,甚是威武的尚书令、齐国公、先帝遗诏辅命大臣薛成,执笏出列。

薛公要当庭谏阻陛下吗?群臣不由惴惴。

“何事?”皇帝神色平静。

“启奏陛下,先帝忌日将至,礼部需定谒陵、行香、祭祀等诸般礼仪。臣斗胆请问,今年是陛下亲往先帝陵寝祭拜,还是如去年一样,仍由昌王代祭?”

不知秘事的臣子都舒了口气,薛公到底是先帝遗诏的辅命大臣,这个时候还记挂祭祀先帝,想来陛下会感念薛公忠心,不会生气。

知道皇帝身患重疾的人,才知薛成的不怀好意,韩道辉目眦欲裂。

谒陵、行香、献祭整套礼仪繁重吃力,陛下病势沉重,去年才命昌王代祭。薛成故意提出此事,若陛下仍命昌王代祭,便显得陛下罢昌王行军总管之职太无情,若陛下亲祭,陛下的身子骨怎能承受,其心可诛。

“朕亲自祭拜。”皇帝神色不变,依然平静。

薛成都不得不佩服这位年轻帝王的养气功夫。

“可还有国事进言?”

群臣无人出列。

“散朝。今日朝会太久,众卿用过午膳再走吧。”

群臣谢恩,鱼贯而出。

群臣退后,薛成依然立在殿中,皇帝也仍坐在龙椅上。

有些军国大事,不宜在朝会上奏报,宰相便会在群臣退后,单独奏报皇帝。

而薛成已许久不曾单独奏报过了,皇帝神色淡淡。

“陛下,臣有一家事奏报。”薛成面露羞愧之色,“臣家门不幸,出了一个孽女。那孽女竟在宫里妖言蛊惑,臣惶恐不安,臣愿诛杀此孽女,以安天下人之心。”

薛成初初得到薛妍穗告发贵胄谋反的消息,觉得是无稽之谈。后来皇帝压下了此事,没有牵连无辜,但有些人对薛成生了猜疑,怀疑薛贵妃是受他指使,毕竟薛贵妃是他的女儿。

薛成并不知薛妍穗告发的是昌王与他,只恨薛妍穗那个孽女无端生事。

今日朝会皇帝态度大变,薛成深恐皇帝利用薛妍穗罗织牵连,便做出一副凛然之态,诛杀亲女。

他是亲父,想来皇帝也不会护着那孽女。

“放肆!”皇帝的声音淬了冰似的冷,“朕的贵妃岂容你轻贱,由得你喊打喊杀!你算什么东西?”

“混账!”

薛成瞠目结舌,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竟然为了那个孽女勃然大怒,口出污言。

皇帝拂袖而去,薛成汗湿衣衫,一张脸紫胀,他算什么?他是那孽女的爹。

……

宫道上,皇帝余怒未消,“如此凉薄无情,枉为人父。”

“陛下,齐国公待膝下子女并不都是这么无情,公府二娘子,齐国公待之如掌中珠手心宝。”韩道辉逮着机会就放冷箭。

“朝会之事勿让贵妃知晓。”皇帝沉吟片刻道。

韩道辉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说。”

“陛下昨晚赞的曲子,就是赞扬齐国公的这位掌珠的。”韩道辉说完垂头。

皇帝面色变幻,“朕几时赞过。”脚下的步子迈得又大又快。

紫宸殿偏殿里,薛妍穗打了个呵欠,继续写写画画。皇帝今日早早就上朝了,她一个人惬意的用了早膳。午膳却不得不等着皇帝了,夏日天长,她昨夜又翻腾到半夜才睡,困劲有些大。

“贵妃娘娘,陛下下朝了。”

听得宫女提醒,薛妍穗精神一振,果然听到了响动,安静的紫宸殿似乎一下子有了生气,她忙到院中迎候。

皇帝大步行来,龙袍冠冕,颀长挺拔,帝王威仪比平日里着常服之时更盛。

经过薛妍穗身边时,皇帝停了下来,弯腰看她,“薛贵妃,起来吧。”

“谢陛下。”

薛妍穗刚起身,忽起了一阵大风,鬓边那缕因贪睡从发髻里挣脱出来的长发,被横吹了起来,好巧不巧与皇帝冠冕上的冕旒缠在了一起。

捉住长发拽了几下,却缠得更紧了,冕旒哗哗作响,薛妍穗下意识退了一步,想拉开与皇帝的距离,拽得头皮一疼。

她低低嘶了一声,吩咐:“快去取剪刀。”

皇帝却阻止了,“剪发不吉。薛贵妃,你解开。”

两人相距极近,呼吸相闻,薛妍穗垂着眼帘不看皇帝,踮起脚尖,只想快点解开。

然而越急越难解,薛妍穗抿着唇,微翘的鼻头沁出一滴汗水。

皇帝眼眸幽深,冷硬的心肠竟生出了些怜惜之意。

“薛贵妃,昨日朕说的尚可的意思是……不堪入耳。”皇帝边说边递帕子给她。

薛妍穗震惊的抬头看他,随着她的动作,耳垂上的珍珠坠子水波一样荡漾,不小心碰到了皇帝捏着帕子的手。

皇帝下意识的捉住了那晃荡的坠子,手指擦碰到白润的耳垂。

皇帝的手指很热,阳光下薛妍穗莹润透白的耳垂迅速泛上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