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紫宸殿东配殿,光线明亮,空间开阔,是皇帝的用膳之处。

薛妍穗受了韩道辉的蛊惑,晕晕乎乎的进了东配殿,面对皇帝揶揄嘲弄的眼神,她有些羞恼。可皇帝的御膳山珍海味水陆毕陈,极尽丰盛,最重要的是绝对没有人能动手脚,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粘在了上面。

“臣妾饿了。”薛妍穗舔了舔唇,坦坦荡荡的开口,“陛下。”

薛妍穗不认为她的撒娇对皇帝有用,而且在皇帝面前她就是个凶悍之人,她决定实话实说。

她自以为这话说得干巴巴的,最多胜在真实,却忘了她饿得狠了,声音软软的,不自觉的拖了一拍,好似小勾子一般,让人心痒难耐。

皇帝握着茶杯的手一紧,咽了一口水,也将滚到舌尖的“出去”两个字吞入了腹中。

“坐。”

入耳的嗓音是皇帝一贯的淡漠,似乎透着几许不耐烦,为了填饱肚子,薛妍穗也不在意。

御前侍候的人却俱是一震,陛下竟然留下了薛贵妃,这简直不可思议。瞧见韩监正镇定如常,连忙压下了各种心思。能在御前侍候的俱是眼明心亮,谨言慎行的,皇帝话音一落,已迅速的摆好了一套小一些的桌案,安置在御案的左边。

“贵妃娘娘,请。”

薛妍穗坐在案前,恍了恍神,觑了眼御座之上面对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珍馐面无表情的皇帝,更放心了,以皇帝的挑剔,就算不要命了也不敢在御膳上动手脚。

放了心,薛妍穗便津津有味的吃着她案上的膳食,这都是皇帝从御案上指给她的。

饿得狠了,胃口终于开了,薛妍穗夹了只炙虾,虾肉鲜甜嫩滑,咬了口牡丹花样的馒首,松软可口,空瘪瘪的胃得到了抚慰,她不觉弯了眼眸,竟在吃饭中吃出了幸福感。

皇帝夹了几箸,微不可见的皱眉,这些调味正常的饭菜他还是尝不出滋味。

略动了几筷,皇帝没了食欲,侧眸看到薛贵妃吃得香喷喷的,皇帝看饿了,也夹了块炖鹅,入口却不是想象的美味。

而薛贵妃吃得香甜,皇帝忍不住又跟着她夹了只绿芋糕,皱着眉头咽下。

皇帝看一阵薛贵妃,动一下筷子,不知不觉中吃了往日两餐的量。

终于,感受到了饱腹感,薛妍穗放下银筷,满足的叹了口气。

皇帝也同时撂了筷子。

“贵妃可满意?”皇帝像是漫不经心的随口一问。

饱食过后的慵懒,让薛妍穗放松了警惕,险些脱口而出九分满意,唯一一分不满来自于皇帝。皇帝虽盛世美颜,用膳时处处优雅尊贵,可一脸的冷漠,和他一块吃饭,压力太大了。她是太饿了,才没受到太大影响。

幸好理智及时回笼,“满意,臣妾多谢陛下。”薛妍穗真心诚意的谢恩。

“嗯,以后贵妃就在紫宸殿用膳。”皇帝撩了撩眼皮,一副勉为其难又慈悲为怀的模样。

“这……臣妾……谢陛下。”薛妍穗有些抱歉,看来皇帝不喜欢与人一块用膳,如此纡尊降贵,她一定得快点克服心理障碍,不能一直打扰皇帝。

薛妍穗还不知道皇帝拿她下饭。

皇帝唇角勾了勾,呷了一口茶水,看着摆放的荷花都清爽起来,叶子更绿了,花也更娇艳了。

难得的安谧宁静,薛妍穗揉了揉眼,吃饱了,困意袭上来。

“陛下,宜阳郡主来请罪,候在紫宸门外。”韩道辉神色古怪,宜阳郡主仗着太后宠爱嚣张跋扈,但性子鲁直,她竟会主动请罪,以退为进?

“行宫来人了?”皇帝的声音冷冷的。

韩道辉这才明白其中关窍,“太后娘娘身边的杜尚仪入宫了。”

薛妍穗迷糊中听到宜阳郡主、太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竖起耳朵倾听。

皇帝瞧见,如覆冰雪的眼眸凝出了点笑意,“薛贵妃想要如何处置宜阳?”

薛妍穗彻底醒过神,“陛下是在开玩笑吗?”

“君无戏言。”皇帝眼神淡淡。

既然那东西要他护着薛氏,宜阳冲撞了她,虽然她没吃亏,若想惩罚宜阳,皇帝也由她。

后宫女人的手段,不外乎打打骂骂那些,就算她凶悍了一些,最多打骂得重些,算不得什么。

确定了皇帝的意思,薛妍穗目光灼灼,她对处置宜阳郡主没兴趣,一个没在她手里讨到好的刁蛮丫头罢了,但她对宜阳郡主的“人”感兴趣,她想要。

“陛下,臣妾要宜阳郡主的扈从。”

“什么?”皇帝错愕。

薛妍穗眼巴巴的盯着他看,“陛下,不行吗?”

“不行。”皇帝断然拒绝,在看到她眼神暗下去的时候,话锋一转,“为何要她的扈从?”

“臣妾身边的人太弱了。”薛妍穗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皇帝,“臣妾想要几个厉害的,以后遇到不长眼的再动手的时候,臣妾就能稳操胜券。”

从来没有人这么直白的和皇帝说话,完完全全的将皇帝当做她的靠山,心思袒露得明明白白,不遮不掩。

这感觉很新奇,甚至有种陌生的愉悦,皇帝觉得就算薛氏口是心非,存着邀宠的心思,他也不是很厌恶。皇帝想要满足她,却故意慢悠悠的开口:“宦官不行……允你挑几个宫女。”

透帘而入的几束光线打在薛妍穗明艳的脸庞上,从失落到惊喜,每一点变化都灵动鲜活,像是一朵牡丹花在皇帝眼前绽放。

国色倾城,引人迷醉。

皇帝闪了神,片刻后,才开口:“带宜阳过来。”

宜阳郡主眼睛哭得肿肿的,瞧见薛妍穗,恶狠狠的瞪视。薛妍穗轻啧了声,这才对嘛,明明是个女霸王,装什么小可怜。

跟在宜阳郡主身后的中年妇人,年约四旬,慈眉善目,连连给宜阳郡主使眼色,后者才不情不愿的收回眼神。

“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人恭恭敬敬的向皇帝行过礼,中年妇人也就是太后身边掌事女官杜尚仪,向薛妍穗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宜阳郡主立着不动,杜尚仪眨了好几下眼睛,她都当做没有看到,不给薛妍穗行礼。

按照规矩,宜阳郡主和杜尚仪距离皇帝五六步远,皇帝看不到她们的眉眼官司,面上的不悦之色依然越来越浓,他没有听到宜阳行礼的声音。

杜尚仪跟着太后十多年,也算是看着皇帝长大的,却不敢倚老卖老,她太清楚皇帝不是个心肠软的主。拉着宜阳郡主跪下,开口请罪:“陛下,老奴奉太后娘娘令,带郡主请罪,郡主惊扰圣躬,请陛下责罚。”

一字不提薛贵妃,杀机暗藏,宜阳郡主错在惊扰圣躬,那薛贵妃踹郡主入水、摘太后娘娘的莲蓬之错,就得另算。

“宜阳性情跋扈,不敬贵妃,目无尊卑,的确该重惩。”

皇帝缓缓敲击御案,不疾不徐,一下一下的闷响,却似一柄巨锤砸在杜尚仪身上,她几乎维持不住常年挂着的笑。

“念在太后面上,免了她的罚。”

不待杜尚仪喘下一口气,又听到,“宫里却不能再容她生事,收了她的门籍,遣出宫。”

杜尚仪眼前一黑,这是被赶出了宫,若传扬出去,宜阳郡主颜面不保。宜阳郡主不敢置信的瞪大红红的眼睛,傻在了地上。

“陛下,太后娘娘素来疼爱宜阳郡主,且郡主不是故意不敬贵妃娘娘,她是乍然见到有人摘太液池的莲蓬,关心则乱……”在皇帝冷漠的注视下,杜尚仪辩解的话,戛然而止。

“薛贵妃的错,自有朕来处置,轮不到旁人。”皇帝轻描淡写,“至于莲蓬,韩道辉,传朕口谕,今年潭州贡的湘莲,建州贡的建莲,宣州贡的宣莲,直接送入行宫。”

“喏。”韩道辉连忙应下。

杜尚仪脸上青青红红,薛贵妃摘了太后娘娘几个莲蓬,陛下便将三州贡莲送给太后。太后娘娘在乎的是几个莲蓬吗?太后娘娘稀罕这些贡莲吗?

太后娘娘要的是陛下的态度。

杜尚仪憋屈的几乎吐血,她都不敢想象太后娘娘知道了会多么伤心。

太后娘娘与陛下这对母子,本也是母慈子孝,陛下怎能伤太后娘娘的心。

母慈子孝?杜尚仪忽然打了个寒颤,这两年太后娘娘与陛下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似乎生了隔阂。宜阳郡主落水,她身边的人害怕受罚,快马飞奔报信,半个时辰就到了行宫。太后初听大怒,却在听到陛下袒护薛贵妃的时候,沉吟良久,才遣她入宫照料宜阳郡主。在她临行之时,嘱咐了她一番话,“皇帝难得对一个人上心……罢了,若皇帝罚阿琼,你不可为她求情。再替哀家带几句话给皇帝……”

宜阳郡主李若琼是杜尚仪带大的,见了她的凄惨模样,心疼得快碎了,将太后嘱咐的话忘了。此时想起来,难道太后预料到陛下会发怒?那她最后嘱咐的话是什么意思?杜尚仪脑子嗡嗡的,来不及细想,赶在宦官带她们下去之前,开口:“陛下,太后娘娘挂念陛下,命奴婢传几句话,‘国事繁劳,处之不尽,皇帝要以身体为重,善加保养,不可过分劳累。’”

太后的话听着只是几句谆谆的关心话,薛妍穗却敏锐的察觉到皇帝神色更冷了。

“带下去。”

杜尚仪抓着宜阳郡主战战兢兢退下。

皇帝心情恶劣,太后那几句关心的话,未必没有一点真心,可越是如此越显得可笑。坐上这把龙椅,他看了太多的人心善变,欲壑难填。这至高无上的位置,无边权势、无上尊贵,也无比孤寒。

“陛下,”皇帝攥着茶杯用力到指骨发白,眼见那薄如纸的茶杯岌岌可危,薛妍穗挣扎片刻,还是不能视而不见,上前提醒,“仔细手。”

皇帝一震,迅速回神,他心性刚强,转眼已恢复如初。

“薛贵妃,”皇帝的嗓音微微喑哑,“你也退下,记住你说过的话。”

不要妄动心思,不要贪得无厌,像如今这般,便很好。

薛妍穗走出紫宸殿,坐上肩舆,才回过味来,皇帝要她记住的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你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