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公孙同和

苍玱跟着丹徵在鹿吴街巷里慢慢穿行。

这个季节春风高起,吹过空荡无人的街巷,于是檐下墙角的风铎一路叮叮咚咚地响,有些石屋顶上挂着的白幡也凄凄翻卷。

苍玱注意到有的铺子门前绘着奇怪的符文,似字似画,有的门前缀着的并非铁制或竹制的铃铎,更像是五颜六色碎玻璃串起来的后世风铃。

她轻轻托起一串打量,总觉得看起来是某些琉璃器摔坏后的不规则残片,边缘甚至锋利扎人。

这里的人们如此热衷废物利用?

巡逻小队恰好经过,其中一人刚喝令他们不得违禁外出,为首的修士转眼看到丹徵腰间佩的通行令牌,当下恍然大悟:“这是城主昨天说的两位医修,别失礼了。”

修士见苍玱方才好奇摆弄风铎,又热心解释说那些是月海琉璃碎片,鹿吴当年存货多,因此有些人家才有富余将残片串作门饰。

苍玱听得一知半解,不过大概明白了这些琉璃比较罕见。

那修士说完看向丹徵,颇为热切地询问:“两位要去城主府吗?我等正好为二位引路。”

丹徵摇头歉然一笑。

修士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之色,不过也不再多说,一抱拳转身带队离去。

再过了一会,苍玱忍不住问道:“尊上是要去……?”

上司的路线看起来漫无目的。

况且,有令牌而不出城,和有家不回有什么区别?

此时的丹徵已经散步散到了城楼上,线条利落的下颌对着鹿吴的中轴线微微一抬,“看到了吗?那边是城主府。”

苍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城主府在沿线上甚是显眼,是一座同鹿吴城墙般苍朴宏大的建筑,一看就是同个年代的产物。

城楼之上,一片洁白的石屋顶映着浅淡日辉。

丹徵微微眯了眯眼,风过顶上白幡,一些往事也随幡暗涌。

昨日柳之行将他请至城主府,见了那位已经执掌鹿吴百余年的城主——公孙同和。

百余年前,父尊伽罗第一次带他来明光域时,曾在鹿吴逗留过数日。

当时的鹿吴作为两届往来的交汇点,又是开启妖魔与人族混居的第一城,繁华热闹更胜于今日的仙都,不过界门一闭,三十六大仙门皆撤了在这里的驻点,许多高阶修士也随之离开,这座古老的城池又渐渐回归为上千年来它在明光域的定位——一个边陲要地。

如果说还有什么特殊的,便是这里百年来仍旧保持着自治传统,不大受桐山和其他仙门的干涉。

这一点让丹徵颇觉意外。

大抵这和此地的居住者们保持了足够久的安宁脱不开关系。

公孙同和的面貌没什么变化,修士的容颜一般都能长久地停留在他们结丹的时候,连同他的眼神也依旧清炯平和。

年轻的魔尊打量着不是很年轻的公孙同和:依旧是佩玳瑁簪、蓄八字胡、着炼器服。

还是那个被父尊评价为有点糊涂的公孙同和。

丹徵垂眸看向腕间的绸带,倒是他自己从需要父尊牵着的稚童,变成了被困百年诅咒加身的模样。

公孙同和自然没有认出当年的流沙境小少君,之所以邀丹徵过来,也是因为城内实在缺少医修,恰好听柳之行等人说鹿吴来了个金丹期的丹修。

关于公孙同和,父尊后来还曾说……

丹徵神思悠远,记忆在这里不知不觉飘向更深的岁月。

可惜在苍玱看来,就是大反派居高临下观察城主府心有盘算,她已经友好地替他排除掉了“望着远处发呆放空自我”的选项。

“尊上,时候不早了,我们什么时候过去?”

合格的属下似乎应该适时提醒上司待办事项。

如果她没记错,离开郦家的时候丹徵是这么说过的。

这一声,直接将丹徵飘远的思绪拉回了春风料峭的城楼上。

淡淡的日光下,丹徵的眸光消沉地扫过苍玱的面孔。

后者堪称面无表情,让他想起明光域一种桃木刻成的报时人偶。

总是会在不该响时响。

他一言不发,转身步下城楼。

城主府内,小眼睛八字胡的公孙城主正略焦急地踱步,花厅里摆着横七竖八的伤者,都是昨晚出城遇险的。

眼下全城所有还能用的医修都在这厅里忙碌,只可惜他们太年轻了,修为也太低,大半都是炼气期,属于边翻书边救人的水平。

公孙同和心下叹气,鹿吴没有修真门派,所有测出来有灵根的孩子都是送往明光域其他地方的仙门修习。

留在城里的这几个,要么是刚好回来探亲寻故的,要么是拜城里的修士为师自行修炼的散修。

鹿吴在两界之战中曾经出过几个厉害的剑修,后来的散修中也多以剑、器居多,但医修就少得可怜了,如今没落百年,那就更少了。

公孙城主回想起昨日邀请过来的丹修,少年修士姿容昳丽无比,神情散漫却气度高华。

两人在府内茶叙,从城外聊到了城里,又从城里聊到了城外,公孙同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这个年轻的丹修或许是鹿吴冥冥之中的救星。

不说别的,有那么只金丹期妖兽盘踞郊外,这时候宁愿冒着危险进入鹿吴,而不是改道他方,这份勇气,作为不能打的丹修就很可佳。

毕竟柳之行说殷羽师兄妹只是下山游历的,鹿吴可没什么出名的医修值得他们非来拜访不可。

只可惜茶没喝完,殷羽便提出想离开鹿吴,希望公孙同和解开城禁。

公孙城主厚着老脸挽留,带殷羽看了看城主府辟出来安置伤患的偏厅,如今那厅里还有几名伤患没好,这里的医修束手无策。

原本公孙城主指望着卖卖真实的惨状让这个金丹期丹修赶紧救人,谁知道丹修却问他“城内的众多妖修魔修中,难道没有擅医术之辈?”

公孙同和一听整个人更萎靡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向来不擅长打机锋,直接坦言懂医药的妖魔在这个疑心四起的时期已经不敢再用。

少年丹修闻言一静,手中的白玉茶盏停到了唇畔,将之前的散漫神色都收了起来。

“为何?骷髅导致的魔气内侵,如果有魔修牵引出的话,会痊愈得更快。”

“的确如此……”公孙城主觉得少年似乎带了点审视的意味在看着他,但他有求于人,于是避开视线,接着往下絮叨。

一个月前,打更人的一声梆子响,唤醒了鹿吴人关于骷髅攻城的血色记忆。

那是一百多年前了,两界交战时魔将因地制宜,召唤起北城门外的万千尸骸冲锋陷阵。

鹿吴全城奋战两月余,城门碎了补补了碎,不计其数的鹿吴人与来援的各方修士倒在城墙下,成了北城门外古战场上的新尸。

家家户户皆缟素。

事虽已远,但点燃旧日血海深仇只需要一个火星。

如今骷髅异变再次发生,人心惶惶不定,对妖魔的仇恨和恐惧重新袭来。更何况许多当事人还活着,公孙同和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这次伤亡的几乎都是普通人和低阶修士,死者里只有一个是魔修……”公孙城主长叹一口气。

丹修挑了挑眉,了然道:“能召唤骷髅的只有魔气,所以一日不找出真凶,人们便不敢让妖修魔修再为伤者治疗。”

真凶找不到,伤者没痊愈,公孙同和为此已经焦头烂额两个月。

就在他以为丹修要答应治疗的时候,那名丹修放下来茶盏,忽然向他提了另一个要求:想看看死者。

噗——当时他一口润嗓的茶水差点就呛了出来。

这是什么要求???

公孙城主很震撼,险些以为那不是个丹修,而是桐山朱华殿派来监察的鹖使暗探。

等到了停尸房,看了一堆用冰封秘术保存着的断肢残骸,丹修颇为诧异:“八个死者里竟然没有一具完整的尸首?”

“当时尸体七零八落,唉……就这些,也是拼凑缝合起来的。”公孙同和解释道。

那天事发夜半,第一批遭遇骷髅的人被撕咬得过于惨烈,平息之后能找到的残骸就只有这些。

丹修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城门有禁制,涌入的低阶魔物按理不会太多。”

少年扫了眼冰封着的七个头颅,又道:“固然头骨坚硬,魔物难以啃食,但持续有援的情况下,剩下的肢体残骸,不应该这么少。”

这下公孙同和心里暗惊,他也知道这里并非没有疑点,只是不知道丹修是在怀疑什么。

可这不是解释这些的时候,他再三恳请:“殷道友,还请以救人为先。”

丹修又沉默不语了。

“唉……殷小道友若不太方便,我也不再勉强。”公孙同和唉声叹气。

罢了,就当是朱华殿来的人,送走就送走吧。

今日的公孙城主如此劝慰完自己一番,就见一个仆役匆匆跑进回廊。

“城、城、城主……”

“慢点说,这回难道还能再出什么事?”

连阴多日,即使午时方过不久,天色也算不上明朗,廊下的花无精打采,一副不想开的样子。

当然,仆役不敢说的是,公孙城主脸上的愁云不比天上的少。

“城主,昨日那个丹修带着他的同门过来了!”仆役禀报道。

公孙同和闻言一惊,昨天他给了殷羽通行令牌,殷羽说要出城看看,他只当是托词,不想蹚城里这浑水。

结果竟真的没走,还送上门来了,公孙城主惊喜且意外。

这应该是医者仁心吧?

也说不定是……鹖侍出城查看回来复核?

“快备茶,不可怠慢。”公孙城主很快把第二个念头抛之脑后,随着仆役前往大厅。

等公孙城主来到大厅的时候,扫了一眼不见丹修,倒是在药罐堆里见到个雪肤花貌的少女,一身浅淡青绿如苔痕、如天青,只是无论衣着还是气质看起来都不甚像修士。

大约就是柳之行所说的跟着殷羽下山历练的小师妹。

公孙城主许久不出鹿吴,已经不太明白这世道为什么未筑基的也要出门历练了,不过这不重要,金丹期的殷羽来了就好,于是他温和询问:“小道友,你师兄呢?”

忙着找药的苍玱抬起头来,一旁的医修介绍道:“这位是我们鹿吴的公孙城主。”

苍玱将目光看向偏厅,“师兄在里面。”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来魔尊就轻车熟路去了偏厅,苍玱本想跟进去,却被大厅里一位手忙脚乱的医修拽住,让帮忙找下莪术散,她只好跟着在药罐堆里找起来。

公孙城主闻言欣慰地看向偏厅,看来丹修今天果然是良心发现了。

想到这里,公孙同和面上愁云略散,朝苍玱点头致意,“里头两名伤者昏迷月余,这回就拜托二位了,还望二位能尽力救人,酬金尽可放心。”

???

虽然她知道城主大概率是请他们来治病的,但没想到是这么棘手的病人,昏迷一个多月听起来就很严重的样子。

苍玱心下一凉,就刚刚在郦家的情况,岂不是她和外行上司又要将尴尬重演?

……不行,先不说能不能圆过去,至少不能再祸害无辜了,还是尽量婉拒,让城主另请高明吧。

面对城主抱着浓浓期许的目光,苍玱忐忑道:“可是,师兄和我学艺不精,恐怕不能胜任……”

“学艺不精?”公孙城主有点吃惊的样子,随即摇头笑道:“小道友莫要谦虚,殷道友昨日伤情分析得甚是精到嘛!”

苍玱当机立断,沉痛道:“……都是纸上谈兵。”

城主一愣,这年头金丹期也需要这么低调吗?

难道其实不是散修,而是出自某个视金丹如等闲的名山大宗?

公孙城主再接再厉吹捧道:“贵师门真是谦逊,你师兄毕竟是个金丹……”

“虽然是个金丹……”苍玱硬着头皮,努力搜罗可用的借口,“但……”

这时偏厅的大门吱呀一声推开了,素白衣袍的少年于门前长身玉立,面上挂着谦和微笑:“但勉强也能派上用场,不负公孙城主所托。”

苍玱:“……”

这好像和之前的剧本对不上吧?刚刚在郦延素那说的学艺不精呢?

苍玱暗自记下一笔:魔尊行事随心所欲,不可理喻。

作者有话要说:苍特助:快醒醒,看看待办事项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