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洪家来人了,洪氏给家里稍信,不同意宏一和春芽定亲。洪婆子气得饭都吃不下,天不亮就往这边赶。
洪婆子跟家里人说她到红树村是为了看女儿,其实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看不起春芽,就是看不起他们洪家。两家人结了两代的亲,关系一直处得很好。
就因为陆家出了俩秀才,就开始看不起他们洪家。陆家做得太不地道了。
洪婆子马不停蹄赶路的功夫,陆时秋正在屋里给大头立规矩。
到了他们家,大头是书童,主要负责跑腿,本份工作就是认字。
大头没想到他给自己分配的事情这么简单,有些不敢相信。
陆时秋似乎察觉到他的困惑,“你别以为跑腿很容易。你每天天不亮就得去买早餐。你起得来吗?”
大头睁大眼,这有什么起不来的?
他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来做饭,还得洗衣服,喂猪。吃完饭,还得打猪草,挑水,砍柴。
比起这些,买早饭已经相当轻松了。
陆时秋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这个年纪不能干太多活。要不然将来长不高。暂时就让你先干这么多。其余时间先认字。”
大头头一次被个长辈关怀,心里涌起一丝暖意,暖得他整个格外舒畅,他重重点了下头。
就在这时,洪氏的声音响起,“娘?你怎么来了?”
陆时秋探头一瞧,原来是舅母来了。她这气势汹汹的样子,一点不像走亲戚,倒像是上门找茬来了。
想到宏一,陆时秋眼神闪了闪。
陆时秋让大头留在房里继续认字,开门走了出去。
“舅母,您来啦?”陆时秋满脸堆笑迎上来。
洪婆子没想到她这外孙这么厚脸皮。把好好一桩婚事给搅了,还能笑出声来。
洪婆子拍开他的手,“你别叫我舅母,我有你这么没良心的侄子吗?”
洪氏一脸尴尬。她只好满脸歉意看着陆时秋,“三弟,娘啥都不知道,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洪婆子见女儿这么说,心里犯起了嘀咕,难不成她错怪老三了?
陆时秋趁这个功夫,赶紧把人请进屋。
家门口人来人往都是些爱看热闹的大娘大婶,在院子里闹起来不好看。
到了堂屋,陆老头和陆婆子也从猪圈赶过来。
陆时秋给洪婆子端茶倒水,洪氏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洪婆子将信将疑,“真的假的?老三,你该不会是糊弄我老婆子吧?”眼底满满都是怀疑。
基于陆时秋的人品,这样的事,他干得出来。
陆时秋摊了摊手,无所谓道,“您若是不信,也可以不用听。只管给两孩子定亲就是。总不能让您老不痛快。”
这话说得那叫一个干脆,洪婆子有些拿不准老三是不是在说谎了。
陆时秋叹了口气,“我知道两人成亲有潜在危险,我肯定要跟大哥大嫂说一声,毕竟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自然希望你们都能过得好。”
洪氏重重点头,“娘,三弟肯定没有骗我们的。再说了,他骗我们,对他也没啥好处啊。”
好吧,洪氏相信陆时秋,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这事成不成,陆时秋都捞不到好处。
陆老三是啥人啊?无利不起早的人。
他知道给你提个醒,在他看来就仁之义尽了。你要是不听,结果就得自己承担。反正不关他事。他也不会犯贱劝你。你自己看着办。
吵吵闹闹十来年,洪氏算是把陆时秋的性子琢磨了一大半。
陆老头和陆婆子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洪婆子有些可惜,“宏一这么好的孩子,可惜了呀。”
洪氏很是自豪,可她现在不能表现出来,要不然她娘非要把春芽许给她儿子,她还能跟她娘闹矛盾吗?
陆婆子见大嫂气消了一大半,投桃报李夸起来,“春芽这孩子也不错啊。长得不差,人也勤快。将来肯定能说个好人家。你呀,就等着享福吧。”
好话谁都爱听,洪婆子气消了一半。只是心里到底不是滋味儿。
陆婆子拉着洪婆子到海边看看,从海边捞了一网蛤蜊,蛤蜊的个头比他们从海里捞的要小那么一点,但她之前听女儿说过,蛤蜊苗当初连小指头都不到,才八个多月,能涨成这样,已经说明成功了。
洪婆子看直了眼。这些可都是钱啊。
陆婆子笑着介绍,“我们家正在养蛤蜊。你们家要是也想养,明年也试试。就一年,等后年,估计大家全学会,这蛤蜊就不值啥钱了。”
洪婆子没想到她这么大方,握住她的手,激动不已,“大姑子,还是你想着娘家啊。”
陆婆子笑了笑。
心里直叹气,不是她想着娘家,而是这蛤蜊养殖法根本藏不住。左右外人已经学去,还不如便宜自家人呢。
洪婆子得到一条来钱路子,兴冲冲离开了。
陆婆子回了家,看着老三忧心忡忡,“明年那么多人养蛤蜊,这蛤蜊也卖不上价了吧?”
蛤蜊为什么在所有海货里最便宜呢?就是因为它量多,一网下去大半都是蛤蜊,特别容易打捞。
东西越多,价格就越便宜。要不怎么会有“物有稀为贵”的说法呢。
陆时秋笑了笑,“今年养蛤蜊,咱家能吃肉。明年就只能喝汤了。后年,估计连汤都没有了。”
陆婆子急眼了,“那你还一次租五年。要不然咱就租两年得了。”
陆时秋没有说死,“再等等吧。”
就在这时,大丫带着两个妹妹走了进来,尤其是大丫脸色相当难看。
陆时秋还是头一回看到大丫生气,这孩子一直都很乖巧懂事,好像没有脾气一样。
现在生着气,还真挺稀奇。
陆时秋走过来,“你们怎么了?不是去你爹家了吗?”
大丫低着头,眼睛都红了,没有说话。
三丫上前拉他的手,示意他低下头。
陆时秋弯腰,三丫小手捂嘴,小声在他耳边说道,“于爹爹家里来了个媒婆,大姐就生气了。”
于爹爹?陆时秋差点笑出声。这孩子起的啥名啊?
陆时秋揉揉她的脑袋,颇有些好笑,“那你为啥不生气啊?”
三丫眨巴下眼睛,很是困惑,“我为什么要生气啊?”
跟她有关系吗?
好吧,陆时秋被她打败了,这孩子估计还没有把于大郎当亲爹的自觉。真的把于大郎家当亲戚走了。
陆时秋看向大丫,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孩子,毕竟这事多少跟他也有点关系。
“大丫,你爹年纪不小了。”
大丫抿了抿嘴,抬头看着他,“我不想我爹娶别人。”
陆时秋大吃一惊,“你爹肯定要娶媳妇啊。你看看他家都造成啥样了。”
大丫急了,“我可以给他收拾。”
“你这孩子。你还能一直留在于家吗?”陆时秋想说,你不想回县城了,他话峰一转,“你是个姑娘家,总要嫁人的。”
大丫愣了一下,是哦,她总要嫁人的。
陆婆子走过来,语气不怎么好,“大丫,你不能这么自私。你爹死里逃生才回来,这么些年在外面吃尽了苦头,他不容易,你要体谅他。”
大丫急了,她想体谅。可她害怕……
至于怕什么,她也说不出来。
陆时秋倒是能理解大丫,有后娘就有后爹不是说说的。于大郎这人,不是他说他坏话。他就是个糊涂蛋。
陆时秋止住陆婆子的谴责,好心提醒,“娘,你猪喂了吗?我怎么听到隔壁有猪叫呢?”
陆婆子一拍大腿,风风火火往外跑,“哎哟,可不是嘛,瞧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等她出去,陆时秋摸摸大丫的脑袋,“大人的事,你一个孩子也插不上手。尽量放宽心,别想那么多了。”
大丫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看着他,“爹,我不想我爹成亲,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这个孩子向来都很敏感,小心翼翼试探大人们的底线。尽量不触碰大人们的逆鳞。
陆时秋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摸摸她脑袋,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大丫愣住,仔细咀嚼这句话,突然被陆婆子指责的难堪瞬间被它治愈。
无论大丫反对有多么强烈,于大郎最终都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相反他想成家的心更迫切了。
于大郎是二婚,通过媒婆介绍,自己又偷偷去看过女方一回,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女方年纪也不小了,二十二岁,却是个黄花闺女。
之所以一直没成亲,完全是被家人耽误了。
十六岁那年,定了亲,父亲死了,守孝二十七个月。刚出孝,还没来得及成亲,母亲又死了,跟她定亲的男方等不及,就退了亲。
无父无母的她不得不担起长姐的责任,照顾一双弟妹,在族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把两个弟妹拉扯到十五岁。
为了给弟弟娶妻,她打起嫁人的主意,要了十两银子的彩礼。这钱是弟弟娶妻用的。一分都没带来。
而妹妹情况跟她差不多,只不过要的是二十两彩礼。
陆时秋听罢,眉头皱得死紧。这种女人送给他,他都不要。
不过这事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他也没立场反对,听过一耳朵就忘了。
他忘了,于大郎却没忘,还特地登门请他吃喜酒。
二婚自然不比头婚,大操大办只会惹人说嘴,大部分人都只是请亲朋好友到家中吃一顿。
关系不怎么亲近的村里人都不请了。
于大郎为了三家大瓦房跟老娘和三弟都闹掰了,能请的人本来就不多。
陆时秋倒也没推辞,于大郎都不觉得尴尬,他有什么好尴尬的。
等人走了,大丫有些生气,板着脸,不停搅自己的手指。
陆时秋见她气性这么大,故意逗她,“你爹明儿成亲,你去吗?”
大丫抬眼,木着一张脸,踢掉脚边一块碍眼的土坷垃,赌气道,“我才不去。”
陆时秋揉了揉她的脑袋,“行啦。你娘跟我成亲,也没把你忘了,一样很疼你呀。”
大丫抿抿嘴,倔强道,“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不等陆时秋问,三丫抢先一步开口。
三丫想不通大姐为什么生气,明明来前大姐还兴冲冲的。于爹爹还夸她懂事,做的鞋子舒服,她可高兴了。
怎么于爹爹一成亲,她反应那么大呢?
大丫也说不出来,她反正就有种直觉,“等他成亲,估计就会把我忘了。”
三丫摇头,“不会的。”
大丫朝三丫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呀。”
“我不懂,所以我才问你啊。”三丫振振有词。
大丫烦躁得抓了抓头发,“不跟你说了。”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三丫看着她的背影,头一回生出‘原来大姐也很任性’的感觉。
过了两日,于大郎成亲。陆时秋换了一身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带着二丫和三丫上门贺喜。
虽然一早知道二婚不会大办,但也不至于这么冷清吧?居然只摆了两桌。
院子里,于大郎穿着一身红衣,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腰间戴着大红花,亲自招待宾客落座。
陆时秋这一登门,把大伙都弄懵了。
这两人前段时间还打官司,这会居然好得跟亲兄弟是的。
够可以呀。
于是大伙的目光不停在两人身上穿梭。
陆时秋脸皮够厚,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递上红封,“恭喜于兄新婚,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于大郎接过红封,冲他拱手道谢,而后把他安排到上座,客套道,“陆三兄弟吃好喝好,就跟到自己家一样。”
陆时秋笑了笑,让两个女儿好好吃饭。
于大郎看了眼两个女儿,“大丫怎么没来?”
陆时秋心道,这不是明知故顾吗?他笑了笑,“明儿,咱们就回县城了。大丫在家收拾要带的东西。”
于大郎没再说什么。
陆时秋招呼大家吃菜喝酒。
众人对他这个秀才身份还是很敬重的。时不时就过来敬他一杯,陆时秋来者不拒,甚至还特别给面子,一口闷,“你们也多喝。”
众人见他不摆秀才公的架子,对他好感又多了一层。
酒过三巡,于大郎请陆时秋帮忙写礼单。
乡下人家为了将来还礼都会写一份礼单。不过并不是免费的,会给红封作为答谢。
陆时秋想到自己的字根本拿不出手,生怕别人笑话,立刻大着舌头装醉,“让我四弟来吧。我手抖得厉害。”
说完,直接让三丫去把陆时冬请来。
三丫早就吃饱了,听到这话,二话不说跑出于家。
没一会儿,陆时冬来了。他刚下课还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响。拿了礼单,把二十来个的名字登记完,拿了红封就告辞离开了。
客人们登记完,也都散了。
第二日,陆时秋意料之中起来晚了,揉了揉眼睛,看着外面刺眼的阳光,想起今天要回县城,他立刻穿衣下床。
院子里,驴车已经装好了东西。
不仅仅是海货,还有家里做的摆件。成品全部运到县城。等到腊月,一起售卖。
陆时冬吃完早饭,瞧见大丫还闷闷不乐的。
估计这孩子还在生于大郎的气呢。
陆时秋叹了口气,吩咐大丫,“带你两个妹妹去跟你爹道个别吧。下回就得过年才能见到了。你不是一直很想他吗?”
大丫搅着手指,她还在生亲爹的气,不想登门。可她到底舍不得失而复得的亲爹,低头抿了抿唇,最终还是点了下头。
陆时秋老神在在坐在驴车上跟他大哥聊天。
陆时春有些不好意思,抓抓头发,小声道,“三弟,你要是认识啥好姑娘,别忘了宏一。”
陆时秋:“……”
合着他成媒婆了。一个个都找他。
可仔细一想,给宏一找个好岳家,将来才不会拖他和女儿的后腿。一劳永逸也挺好。
于是他很爽快地应了,“行。宏一婚事包在我身上。”
陆时春咧嘴直乐,“好,好。”
旁边大头见陆时秋这么好说话,心里升起一个念头,这人该不会是冤大头吧。咋啥事都揽到自己身上。
就在这时,不远处,三个丫头回来了。
大丫像是被狗撵似的,脚步飞快走在最前头,二丫和三丫追在后面。
三丫还颇有些不解,“大姐,你生啥气啊?人家好心好意送你东西。你不要就算了,怎么还给扔了呢?”
大丫回头狠狠瞪了三妹一眼,“你知道啥啊。你就知道吃。”
三丫很委屈,把手里的饼子往前递了递,“她做的饼子可香了。不信,你闻闻。”
大丫一把打开三妹的手,气鼓鼓地瞪她,“你就是个傻子。”
三丫气急败坏,“我才不是傻子。是你无理取闹。爹娘说了,种地太辛苦,不能糟蹋粮食。明明是你不对。”
眼见两人吵起来,陆时秋和陆时春坐不住了,赶紧上前拉架,“怎么了,这是?吵什么呀。”
三丫捏着饼,委屈巴巴跟陆时秋告状,“我也不知道。我们去于家告别,于爹爹新娶的婆娘给我们装上两个面饼。让我们以后常来玩,千万别客气,拿这当自己家。大姐就生气了。”
大丫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她用手背狠狠擦去,怒瞪三丫,“你懂什么。她这是在向我示威。那明明就是我的家,她凭什么摆主人架式。什么叫拿这当自己家。她不就是告诉我,那不是我家吗?”
三丫瞪圆眼睛,看向陆时秋,目光寻问“是这意思吗?”
陆时秋摸摸三丫的脑袋。这话就是对上门的亲戚说的客套话。对自己家人,根本不可能说这种话。当然也有可能是对方只是在客气。
大丫向来都很敏感,尤其她对于大郎的婆娘还隐隐有敌意。一分不好,她就能放大到三分。
陆时春心粗,见大丫为这么点小事生气,推了推陆时秋的胳膊,小声道,“哎,你以前不是说大丫最省心吗?我怎么觉得她有点无理取闹呢?”
陆时秋摆了摆手,大丫最省心,是因为她一直知道自己是拖油瓶,生怕惹怒他,被他撵走。一直活得小心翼翼。自己硬生生把自己的孩子天性给磨没了。
陆时秋看着三丫,“那你爹怎么说?”
三丫想了想,“他责怪大姐不懂事。然后大姐就把饼子扔了。”
陆时秋不忍心责备大丫,只能揽着她上驴车,“行啦。要哭坐到驴车上哭吧。天色已经不早了。”
大丫被陆时秋推上驴车,二丫的三丫一左一右靠着她,一句话都没有。
三丫摸着滚烫的贴面饼,想吃又担心惹到大姐。只是硬忍着。
这几天,陆家吃的都是粗粮,吃进嘴里拉嗓子。
这个贴面饼虽然不全是细面,可好歹沾着汤汁,香的很。
陆时秋回头,见三丫捧着面饼流口水,揉了揉她的脑袋,“行啦,小馋猫。再不吃,这饼就凉了。”
爹爹发话了,三丫也不怕大姐生气了,吭哧吭哧吃个不停。
二丫眼巴巴看着。三丫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吃独食,把饼子掰了一半给她。
面饼经过大丫的面,她嘴抿得更紧,最终什么都没说。
大丫哭累了,扭头问陆时秋,“爹,我是不是太小气了?”
陆时秋回头看着她,“也不是。你只是太在乎你亲爹了。”
大丫这才好受些。
陆时秋叹了口气,“可是你今天真不应该生气。”
大丫动了动嘴,憋不住,“本来就是她抢走了我爹。”
“可你爹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和他已经不是一家人了。”陆时秋戳破她的幻想。
大丫嗫嚅下嘴唇。想反驳,可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陆时秋知道她一时之间还难以接受,没再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