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云淡风轻,一缕阳光自窗户射进来,张夫人动了动疲惫的身体。
就在这时门帘被人从外掀开,奶娘压抑不住的欢喜声传来,“小姐,小姐,两位少爷回来了。”
张夫人一把撩起帘子,脸上欢喜毕现,“当真?”
“是,两位少爷正回屋换衣裳。一会儿就来拜见您。”奶娘边说边给她穿衣服,“奴婢已经让小厮去通知老爷了。”
张夫人脸上欢喜无限,“让厨房准备一桌洗尘宴。我儿这么早就回来,路上一定吃了不少苦。”
奶娘笑了起来,“两位少爷这是心疼您呢。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
没有哪位母亲不喜欢孝顺儿子。张夫人脸上笑容更深。
她换好衣服,洗漱完毕,走到大堂,两个儿子已经跟庶子聊开了。
许先生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此次恩科就没有跟去,而是拜托自己的同窗好友黎先生帮忙照看。
“参加恩科那会儿,我们原本是中了二甲末等。但没想到会试查出舞弊。皇上大怒,主考官许尚书和两位副主考官全部掉了脑袋。家人也判了流放。六月,皇上自己出题。题目刁钻古怪。我们就落榜了。”
许先生微微有些惊讶,“哦?考得是什么题目?我听黎兄说多是庶务方面的题目?”
“对。而且很多道题目。并不是考策论,也不考词赋经义。皇上出的题目简单粗暴,比如皇上出了十几道有关算学的内容,其中还有兵法,律法,农业,甚至就连木业都有。”
木业?下九流的行当都有?许先生手中的杯子掉到地上,瞳孔缩了缩,“什么?”
他当即站起来,怒道,“皇上这不是胡闹吗?”
他原以为也就是题目刁钻了一点,没想到皇上这么出人意表。出的题目涵盖方方面面。
张又睿无奈道,“新皇登基不到一年,先是铲除信王党,后是太后党。京城的菜市口已经血流成河。许多大臣劝皇上莫造杀孽,可他根本不在乎,甚至当场把大臣革职。”
跟奉元帝不同,新皇手段更为老辣。而且他是行武出身,文人那点威胁,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甚至有大臣在文士楼写诗辱骂他,有御史参了大臣一本,皇上听罢,不仅不把大臣下狱,还让他担任御史。
他根本不在乎流言,也不在乎名声。
张又笙叹了口气,“立了皇后,皇上才收敛了一点。”
张夫人是个豁达性子,“既然皇上出题广泛,你们以后就多多注意这方面。好好努力,争取后年的会试中了。”
张又睿和张又笙对视一眼,齐齐向张夫人拱手,“娘说得是。”
一直缄默不语的张又新道,“大哥,二哥,你们有没有抄录会试的卷子?小弟想看一看。”
张又睿看了眼亲娘,见她脸上淡淡的,想来是不介意。他便叫了书童去拿他的行礼。
没一会儿,书童就找出卷子。
许先生也凑过来一起看。张又新看到这些题目,惊讶地张了张嘴,“这些题目很简单啊。”
第一题就是送分题,用大白话就是“你所在的县,大米多少钱一石?”
第二题也很奇葩,“你家中有多少口人,交税几何?”
许先生皱紧眉头,“这是会试题目吗?怎么像……”调查问卷啊?
张又睿和张又笙很肯定点头,“对。”
这份试卷是他们花大价钱买到的。所有题目都在,一道不差。
“每个地方价格应该不一样吧?这怎么评分?”
虽说参加会试的考生只有三千人。可这些学生来自五湖四海。江南的大米和北方的大米至少能相差十来文。
向来喜欢揣摩主考官心思的许先生都被皇上这一手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张又睿和张又笙摇头,“我们也不知道。”
张又新试探道,“我觉得皇上不仅仅只是选拨人才,他其实也想看看底下的官员有没有尸位素餐。”
他指着第二题目,“如果知道家中人口,再看看交的税。就能算出来官员有没有贪污。”他摩挲下手指,“皇上必定早就遣人调查各府税收情况。如果填写的内容与他调查出来的大差不差,那说明考生是个诚实正直的人。”
许先生张了张嘴,“就这么简单?”
他当然知道皇上问税收是什么意思。可皇上会想得这么简单吗?
“我是这样猜的。皇上毕竟是武人。听说一直待在军营。没怎么读过书。他大概不会文人那种含蓄的手法。”
许先生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一遍,半晌才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就算皇上手段粗暴,可人家用的是阳谋,你想考上,就必须站在他这边。
张又睿把卷子往张又新面前递了递,“三弟,你把剩下的卷子都做了吧。”
张又新呆了呆,刚要起身回书房做题。
张又睿把人拦住,叫了自己的书童,“去我书房拿一套笔墨纸砚过来。”
书童半点不犹豫,转身去了书房。
答题时间并不长,只有一个半时辰。张又新答得很是顺利。
张又睿看了自己的二弟,张又笙从袖袋中抽出一张纸,冲大家解释道,“这是我们请状元吃饭,他写的答案。”
几个人凑在一起,把两张答案对了一遍,而后齐齐看向张又新。
张又新脸上讪讪地,“这只是巧合。”
他抹了把泪,这题目简直就像给他定做的。他居然能答对八成以上的题目。
许先生冲张又新摇了摇头,“可惜了呀。”
当然要可惜。明明能中进士,可他不是举人,连参加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这时,张老爷大步走了进来,“可惜什么?”
许先生冲张老爷拱手,“这是此次会试题目,张贤弟不如看看?”
张老爷接过来,看着密密麻麻的题目,“这是会试?怎么出这么简单的题目啊?”
这题目他都会做啊。
他的反应也大家预料之内,许先生捋了捋胡须,看了张又睿和张又笙,“此次中了会试的人是不是寒门子弟居多?”
以往会试取中者,世家子和寒门子的比例大约是95比5。
张又睿点头,“确实。头一次取中的,后面大多都没中。”
许先生叹了口气,“历朝历代的皇上都喜欢启用寒门子弟。只是重要书籍都在世家手中。参与书题的官员也都是世家官员。月国成立百年,世家权力越来越大。没想到,皇帝一个釜底抽薪直接让世家翻了跟头。”
张夫人听出他话里的潜台词,“先生的意思是皇上极有可能还会再出这样的题目?”
“应该是。”许先生很肯定道。
张夫人点了点头,他们家反正也不是世家,她儿子之所以会被刷下,也是平时不接触庶务的缘故。
张夫人看向两个儿子,“既然如此,你们明儿就多花时间在庶务上面。我手上正好有处庄子,正好给你们练手。”
许先生叹了口气。既然考的是庶务,他再留在这边好像也没什么用了。
他当即拱手,“张贤弟,许某对庶务也是一窍不通,既如此,不如我先行归家。两位弟子若是课业上有什么问题,可以写信给我。”
张夫人想了想,倒是没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张又睿却道,“先生且慢。我们兄弟确实还有些问题。您先稍等,待我和母亲商量。您再决定也不迟。”
许先生点了点头,“行。”
说完,他先行离开。
张又新也识趣地告辞离开。
张又睿看了眼张老爷,“爹,你上回让我送到京城的墨宝,我已经帮你卖了。”说着叫书童,“快带老爷去我房间取银子。”
张老爷看了眼大儿子,这是想把自己支开?
这三人说话还特地避开他,眼里半点没有他老子。张老爷很是心塞。
张夫人见他不想走,看了他一眼,“我已经叫人把账目送到你书房了。你不去看看吗?”
张老爷这才想起自己那一千两银子还没到手,他当即点头,“行。我现在就去看。”
等人走了,张又睿才道,“娘,我看咱们不如将许先生留下来交三弟。”
张夫人坐下来品茶,“哦?你就不怕他考中进士,回头欺负你?”
张又睿笑了,“他怎么欺负我?”他摊了摊手,环顾四周,“咱们家的家业都在娘手里。咱爹手头的银子就是全都给的,我都不心疼。”
满打满算连两千两都不到,还不够他的私房多。
张夫人敲了敲桌面,“其实我对他倒是不讨厌。但是我不想养出个白眼狼。你们真的能保证你那三弟能感恩?你们从小不在一块长大。他又有个视我为敌的姨娘。我担心将来养不熟。”
张又睿上前给她捏肩,“娘,他们哪是你的对手啊。再说了,我看他对我们也很恭敬。如果他真是那种居心叵测的小人,应该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人为妻。可你瞧瞧他娶的是渔民的女儿。将来就算他考中进士,凭着你这嫡母的身份,他也不敢怠慢您。”
张夫人看了眼二儿子,“阿笙,你觉得呢?”
张又笙也认同大哥的话,“京城非富极贵。我们张家没有人脉。舅舅那边只有生意上的人脉。与官道上走不通。老三为人不错。再加上我们都姓顾。谅他也不敢抛弃家族。”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会试题目都变了。我担心乡试也会变。到时候,咱们就是想拦老三,都未必能拦得住。还不如给他递个青云梯。让他记住咱们的恩情呢。”
这话倒是给张夫人提了个醒儿。
会试都变了,乡试还会远吗?而且张又新为人聪颖,又懂得变通,就连许先生都对他赞不绝口。他们还真的未必能拦住他中举。
张夫人也不是那种恶毒嫡母,别说她没把钱姨娘放在眼里,她连张老爷这个丈夫都不在乎。
她这辈子只喜欢两样,一是她儿子,第二就是钱,没有第三样。
现在两个儿子都这么想,她也没什么舍不得的,“那行吧。我留许先生教你们三弟。你们两个在家待几天,我带你们去庄子上,让人教你们怎么种地。”
话说张又新回自己的小院子,脸色便不怎么好。
陆时暖拉着他的手关切地问,“怎么了?”
张又新扶她坐下,闷声道,“许先生可能要走。”
“为什么?”陆时暖有些不懂了,就算许先生不是专门给她相公请的,可是两位嫡兄还没考中进士啊。许先生为什么要离开?
张又新把会试变革简单说了一遍。陆时暖听得直咂舌。如果是这样的话,许先生可能真的要走了。
钱姨娘从外面进来,“那你去求你爹啊。是他请来的大儒。不能因为你两个哥哥用不到,就不管你的死活啊。”
张又新叹了口气,刚刚许先生提出告辞的时候,他爹脸上一丝犹豫都没有。
正如他爹所说的一样,他这个儿子并不是他想要的。一切都是意外。
张又新抹了把脸,“算了,我不去。”
关键是去也不管用。出束脩的人是他嫡母。
钱姨娘却不死心,“你不去,我去!”
张又新赶紧把人拦住,“姨娘,你就别添乱了。”
明知道不可能的事,为什么要去自取其辱。
就在这时,张又睿的声音传来,“三弟?”
他们这院子没有下人,主要是张又新出不起下人的工钱,所以就没要。
张又睿大老远就听到他们在屋里争执,这才故意大声叫人。
张又新脸上烧得滚烫,忙松开手,“姨娘,你好好照顾我娘子,我去去就来。”
看着儿子那飞快的背影,钱姨娘恨恨地跺了下脚,“这呆样!明明都是儿子,又是自己的亲爹,有什么不能求的。”
虽说陆时暖不知道张又新为什么不愿意麻烦张老爷,可她还是很听话的,当即就扶着自己的肚子,“姨娘,我有点渴了。”
钱姨娘回头,看了眼她高耸的肚子,喋喋不休道,“行,你是小祖宗,我去给你倒水。哎,你说我这命,明明有儿媳妇,可我半点福没享到,还得反过来伺候她。”
陆时暖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扶着腰坐下来。
话说另一头,张又新知道大哥说服嫡母留下许先生,并且是专门教导他的。张又新搓着手激动不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大哥,谢谢你。”
张又睿故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们都是亲兄弟。你说这话就外道了。”他叹了口气,“其实我娘这人性子冷清。不是有意针对你的。你别记恨她。”
张又新唬了一跳,“不敢,她是嫡母,我是庶子,她没有义务对我好。我一点都不怪她,真的。”
张又睿仔细辨认下他的脸色,见他不似作伪,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呀,比我和老二豁达。我娘之所以对你不冷不淡,是被外祖那些庶子吓怕了。你要理解她。”
张又新怔了怔,这是什么意思?
张又睿摩挲着杯沿,款款道来,“你可能不知道。我外祖家世代经商。年轻时的他喜欢上一位官宦人家的小姐,以他的身份,女方家自然不同意将女儿下嫁给她。后来外祖父在外曾祖父的包办下,娶了我外祖母为妻。两人过了几年恩爱日子,生下我大舅和我娘。
后来我外祖父喜欢过的那个小姐,她父亲贪污,全家被抄,女眷全部没入教坊司。那小姐也被夫家体弃。我外祖父得知后,把她接回府中,当了二房。那女人蛇蝎心肠,手段又手辣。仗着外祖父的宠爱,趁我外祖母生子的时候,给她下了药。害我外祖母一尸两命。
我外祖爷舍不得心上人,就说我外祖母是产后血崩。可怜我大舅和我娘一个才八岁,一个才六岁。一开始他们还真的信了。那女人面甜心苦,表面装好人,背地里差点害死我大舅,差点把我娘许给一个断袖举人。出事次数多了,我娘也有了防备之心,渐渐怀疑起那女人。那女人担心我大舅和我娘报复她,就想铲草除根,又想害我大舅和我娘。可惜我娘早有准备,把她抓个现形,又叫来族长,开了严氏祠堂,把人关进家庙。”
外祖父因此而中风,没多久姨娘也疯了。
自幼在长大乡下的张又新哪里听说过这种充满血腥味的宅斗故事。他惊讶了半天,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只听张又睿又道,“咱家现在也属于官家。你仔细打量那些人,后院哪个不是很多个小妾。可他们的嫡母都是极尽打压庶子。可我娘从来没有打压过你。甚至我爹时常给你银子,她都知道,可她从来也没拦着。甚至还跟我爹说,可以把家产都给你。你看她心地还是很好的。”
张又新要不是知道亲爹和嫡母之间的秘密,他恐怕都要信了。
嫡母是没打压过他,那是因为她根本不把他和姨娘放在眼里。至于给家产,那是因为他爹是个穷鬼。嫡母那么有钱,根本就不稀罕他爹那仨瓜两枣。
大哥这话好像把嫡母说成了菩萨。
张又新从来不知道看起来高冷稳重的大哥这么能言善道。
不过大哥有句话倒是说得很对。就冲嫡母肯为他出许先生的束脩,他就应该感激她。
他站起来冲张又睿拱手,“大哥,娘的恩情我会一辈子记在心上。”
张又睿得到他的感激,心中暗叹,也不枉费他在这边费了这么多口舌,拍了拍他的肩膀,“恩情就不必了。咱们是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张又新笑了笑。
张又睿站起来要走。
张又新有些迟疑道,“大哥,我有个妻兄院试一直没能过。我想问下能不能把许先生的注解抄一份给他?”
虽然他也跟许先生读书。但许先生并没有收他为弟子。
只要得过许先生指点的人都叫先生。
可现在,许先生留下来教他,那就是弟子了。要正式敬茶的,自然不同的。
张又睿惊讶地张了张嘴,“你问许先生就好,我不方便替他做主。”
张又新挠挠头,脸颊微红,“我就是想问问你。许先生能答应吗?”
张又睿摊了摊手,“这我还真不知道。”
下午,许先生正式喝张又新递过来的拜师酒。
待两人接触得多了,张又新觉得火候到子,亲自问了许先生。
许先生看在弟子的面上,还是给了几本,“这几本可以,剩下的太过浅薄,就不外传了。”
张又新知道先生这是不想传出去。他微微有点遗憾。
九月初,陆时暖生下一子,六斤六两,小名六六,大名张天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