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陆家人自然是没经历过的。可陆家村有几家外姓人。是百年前搬过来的,哪怕经历好几代,他们与村里也一直格格不入。
逃难,就意味着要搬家,陆家人不想搬。可眼下却不得不搬。
陆时秋见家人全都惊慌失措,推了推他爹的胳膊,“爹?咱家买粮了吗?不够的话赶紧再去买吧。”
一直在旁边劝架的洪氏急了,“买啥粮啊,咱们快点逃吧。”
陆婆子也不吵了,拍着大腿,催促两个儿媳,“你们先商量,咱们快回屋收拾东西。”
陆婆子和两个儿媳各回各屋收拾衣服。
陆老头握紧拳头。一开始太过惊讶,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现在终于理出点头绪,他长年深锁的眉毛紧紧皱成一个川字,“老三,你说县城的人都往府城去了?可府城能容得了那么多人吗?”
陆时秋也很认同这话,所以他在路上就想好了接下来的打算,“爹,咱们不去府城,咱们多带些东西去鲜鱼岛,那边地方大,能容纳不少人。”
百年前,鲜鱼岛住着一群土匪。后来,月国停止海上贸易,岛上的土匪没有船只打劫,全都上了岸。现在岛上还留下不少腐朽的旧房子。
虽说那些旧房子已经不能住人,但是只要在原处搭建房子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陆时夏也觉得这主意不错,“爹,如果临渝关失守,你说那些金人会不会朝府城打去?到时候咱们不是还得再搬家吗?咱们搬去鲜鱼岛好歹饿不死。”
周围都是海,他们有船,靠海吃饭,总能活下去。
陆老头很快就同意了,当即吩咐陆时秋和陆时夏去县城买粮食,盐,油,菜等物。
他吩咐陆时春和二丫把东西往大船上搬,“装好了之后,你们先运去鲜鱼岛。”
三个儿子都站起来应是。
陆时秋想到二丫不能饿着,先让他婆娘到灶房蒸干粮,“多蒸些,鲜鱼岛也没有锅灶,淡水还得运过去。”
木氏让大丫看着囡囡,起身到灶房揉面蒸馒头。
陆老头又吩咐大孙子去张家村把陆时冬和宏四叫回来,顺便通知陆时暖一家。
快到晚上的时候,出海打渔的人才回来。陆时秋让二孙子招集大伙到祠堂开会。
月国已经有一百年没打仗了,大家早就安逸惯了。得知金国攻过来,大家全都慌乱起来。
陆老头并没有告诉所有人他们家要去鲜鱼岛,而是告诉村民,县城百姓都往府城去了。
陆老头说完后,“希望咱们都能好好的。如果守城将军把金人打败,咱们一定要回来。这里才是咱们的家。”
村民们全都失声痛哭。
虽然他们只有茅草房子,可这里才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是他们的根。
现在他们却要舍弃他们的根离开这个地方。怎能不伤心。
哭过之后,大家纷纷跑回家收拾东西。
陆老头告诉几个交情好点的人家,说自己一家想去鲜鱼岛,问问他们要不要去。
比起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大家更愿意去鲜鱼岛。
他们立刻派出代表去镇上购买必需品。
吃,穿,住,行必需品哪样都不能少。大家全都忙得脚不粘地。
陆陆续续有村民离开红树村。三个时辰不到,村民已经走了大半。
陆时冬是带着陆时暖及张又新的姨娘一块来的。他们带了一牛车的货物。
陆老头让陆时夏先把他们的东西送上船。
整个村子的人都在不停转动,一直忙到第二天下午。
眼看还有两个时辰太阳落山,陆老头让女人孩子先上岛。剩下的男人们再一趟一趟往岛上倒腾东西。
就在大家有条不紊忙着搬家,有个女人抱着孩子从外面冲进来,哭天喊地冲着陆老头跪下磕头,“里正,我们走在半道上,有士卒拦住我们,说要征兵。我家男人被征去了。你救救他吧。”
陆老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女人又冲陆时秋磕头,“陆三郎,你不是认识县令大人吗?求你帮帮忙吧。我们大牛还那么小。他不能没有爹啊。”
征兵?陆时秋眯了眯眼睛。县令大人私下练兵都是以衙役的名义。他怎么可能有胆子对外征兵?这肯定不是县令大人所为。
就在这时,又有人跑过来了,“大家快逃啊。要过来抓壮丁啦。”
大家听到这话,连手上的东西也不要了,拔腿往海边跑。
他们家家户户都有船,谁也不肯去当兵,那可是会死人的。
有十来个士卒骑马从大道那边过来,很快发现许多百姓全往海边跑,扯着嗓子大吼,“停下来,都给我停下来!”
可惜没人理他,一个个全跑上船。
士卒们追到水里,想把人拦下,村民们跳下海,推动船只,很快一条条船飘荡在海里,越来越小。
士卒们站在海边,面上全是凄凉。
他们上了马进了村,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人的影响。
士卒们也不敢延误军情,又到别村抓壮丁去。
临渝关死伤大半,十万士卒尚不足三万。守城将军别无他法,只能临时让手下抓百姓抵挡敌寇。
百姓没有选择。只要年龄超过十三岁以上,五十五岁以下的男性,全都要到临渝关。
哪怕你是家中独子,哪怕你有秀才功名,都没用。
无论大家有多不情愿,哭得有多惨,最终还是被士卒们带到了战场。
家人一个个哭天抹泪,只能祈求他们能活着回来。
同一时刻,几十条船飘飘荡荡往鲜鱼岛出发。
船上一片寂静,只有船浆拨动海水的声音,大家全部沉默。
照理说他们逃过征兵,应该庆幸。事实上,大家看着苍茫的大海,眼底只有对未来的迷茫。
相对其他人,陆时秋显然更不好。
十一年前那场暴风雨,让他恐惧出海。现在他就坐在船上,哪怕他不用摇浆,坐在最中间,四周都是人。他还是很怕。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他捂着脑袋,低着头。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摇荡的船像是陆时秋跳得飞快的心脏,在它即将跳出来之前,到达了目的地。
陆时秋迫不及待跳下船。
天色已经擦黑,大家也顾不上跟家人寒暄,很快忙活开了。
岛上风大,房子要是搭不起来,他们晚上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男人们到山上砍树。女人们带着孩子清理朽木和石块。
天快黑了,他们也只能清理出一片区域。
当天晚上,稍微有条件的人搭了个简易的帐篷。
用木头做了个三角架子,然后用两床被子用绳子绑上,一边一床,顶上铺两件衣服。就这么将就着睡了。
时间紧急,没有那么多木头,更多的只能在一处平坦的地方,坐在席子上,铺上被子,裹着被子露天睡觉。
海上没有老虎,狮子,野猪之类会袭击人的大型猛兽。可他们处于海中,周围全是海水,蛇虫蚂蚁等物却不容小觑。
他们把带来的硫磺散在四周,提心吊胆过了一夜。
第二天,东边刚升起一点亮光。大家就忙活开了。男人们继续伐木建房。女人们烧火做饭。
陆时秋从没有这么辛苦过,他好像一个陀螺不停地转。
忙了好几天,他们才搭了两间简易的木屋。
偏偏囡囡这时发起了烧。
前几晚没有房子,岛上风大,囡囡嫌临时搭的帐篷太闷,待在里面不舒服,哭闹不止,陆时秋没办法只能抱她坐在外面。
囡囡直到半夜才睡。这么点的孩子,哪能受这么重的海风。吹了没两天,木氏就发现囡囡发烧了。
木氏惊慌不已,要知道二丫就是因为三岁那年发烧,才把脑子烧坏。
陆时秋急得嘴唇上火,问四乙,“囡囡发烧了,该怎么治?”
【她这么小,只能用物理降温。你烧一锅淡水,然后用布巾不停给她擦额头,腋窝和大腿根。一定要不停地擦。直到她体温下降。】1111果断提出建议。
陆时秋立刻大丫去烧水。
【你们搭的房子太潮湿了。最好用火烘干。还有这晚上海上的风太大了。成人吹多了都受不住,更不用说这么点的孩子了。】
陆时秋让他婆娘照顾囡囡。他自己用温开水浸湿布巾不停给孩子擦拭身体,时不时就要问上一句,“降温了吗?”
四乙每次只能闷闷地回了一句,【还没有。】
眼见擦了一锅又一锅,女儿烧得越来越厉害,陆时秋心急如焚,“四乙,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想快速降温,也可以把薄荷捣碎,加入冰片作成冰袋冷敷额头。但是这小岛没有。】
陆时秋停下手头的动作。薄荷不难找,可是冰片?不要说整个红树村没有,就连镇上都没有。只有县城的药铺才有的卖。
陆时秋停下来,想着自己要不要跑一趟县城。
陆老头发现儿子看着家的方向,叹了口气,“老三,你别急,你现在去岸上,极有可能被抓壮丁。到时候你就算拿到冰片,也救不了囡囡。”
陆时秋看着一直哼哼唧唧哭泣的女儿。她的哭声就像一只小猫儿,没有一点活力,像打蔫了似的,可怜极了。
陆时秋心疼得一抽一抽的。这是他念了十一年的女儿啊。她是他的希望,他不能失去她。
就在这时,木氏探了下女儿的耳后,冲着他惊喜叫道,“相公,囡囡的体温已经降下去了,没有刚刚那么烧了。”
陆时秋立刻洗干净手跑过去,探了下女儿的额头和耳后,体温果然降了。
就在陆时秋松了一口气的时候,1111的声音传来,【你女儿是病毒性感染。之后还会再复发。这时代没有抗生素,她只能硬抗。如果你想增加她的抵抗力,可以再买些橙子。】
陆时秋拧着眉,颇为不认同道,“可她还这么小,不能吃橙子。”
1111沉默好一会儿,出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你可以多买些,让你婆娘吃,然后她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橙子自然就通过乳汁进入孩子体内。】
这法子只是最笨的方法,可这地方没有条件,也只能用最土的法子。
陆时秋不再犹豫,当即起身,牵了家里的那头毛驴往海边走,回头冲陆老头道,“我担心她还会再生病。我一定要进城去取冰片。”
陆老头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我不拦你。你快些去吧。”
陆婆子见老头都不拦着三儿,麻利起来把家里蒸的干粮全给他装上,“我们好好照顾她的,你快点回来。孩子不能没有爹。”
陆时秋点了点头,“娘,麻烦你了。”
陆婆子用那双枯树一般的老手,捂着脸痛哭起来。这一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她的老三啊。
大家全都看着他往海边走。
陆时秋一个人划着小船,动作略有生疏。
那一年,也是这艘小船,海风很大。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他的船上有一点油灯闪亮。
现在他再次划船,他的心跟十一年前一样,满心着急,不停呼喊,可始终找不到他想要找的人。
他焦急,他狂躁,他害怕,他彷徨,他寒冷,他孤独。
狂风卷过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坠入海中。冰水像刀子一样样刮擦在他身上。他的血肉好像被冰水一点点凌迟。那一夜是他这辈子都不想回忆的噩梦。
【宿主,宿主,再坚持,你想想你的女儿。她还在等着你呢。】1111发现宿主不对劲儿,他的心跳得太快了,额头上全是细汗。
陆时秋这才恍然回神,四下望了望,才发现自己正处海中央。
他晃了晃脑袋,摇动船桨往岸上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