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翦姬轻轻摇头,声音好听的不可思议:“我并不知晓我的母族为何人。”

她眼含秋波,安静望向甘皓时,如同千斛珍珠沉入清涟湖水,流转光华。

甘皓有些愣了,她说话轻轻柔柔,似乎只是说了些寻常小事,但内容却让甘皓失神,她自己竟也不知。

她居然不知道自己母族是什么人。

甘皓只知道翦姬是没落名族翦氏之后,但不知道翦姬到底是翦氏的哪一脉,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是否也曾作为名士闻名一时。

青年郎君一向冰冷的脸庞似乎出现了裂痕,流露出些微不可查的柔情,翦姬心中轻笑,面上丹唇轻启,柔柔补充:“家母是家君于赈灾路上遇到的良家女子,平民百姓,并无什么身份。”

甘皓颇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其母身份竟如此平凡,翦姬生的这般貌美,甘皓以为其母不是什么公主就是什么贵女,所以才有了帮助翦姬母族借功讨要封赏的想法。

不过此等平民之女居然能嫁入翦氏,足以说明翦姬之母必然也是貌美的,否则,其父怎么可能舍弃其他娶了这般卑微身份的女子。

“所以我不过是一介无依可靠的孤女,使君不必担心会惹来麻烦。”翦姬依旧微笑着,只是面上略有讥讽。

甘皓询问她的母族,让翦姬以为甘皓是害怕把自己献给虞王这件事,会为他惹来报复。

她所说的没错,从是否有亲族的角度来看,她的确是孤女,茕茕孑立,举目无亲。但在母亲的身份上,翦姬对甘皓撒了谎。

翦姬自小就被养在外面,父母身亡,翦氏一族忙于争权夺利,对她不闻不问。有一次过年,翦姬有幸被接回族中,因为她年纪尚小,一些老奴以为她还不懂事,就没有遮掩,翦姬隐隐约约察觉到,她的母亲应该是一个十分尊贵的人。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翦氏族人遮遮掩掩的,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后来翦氏彻底没落,人们能知道美人翦姬有个名族血脉就不错了,更别提去知道她早亡的母亲是谁了。

瞧见翦姬的神情,甘皓瞬间意识到自己的话容易引起误解,甘皓隐隐有些后悔,面上闪过窘然,他攥了一下袖子又放下,语气冷清:“我并非小人。”

翦姬眨了一下眼睛,浓长黑睫扑闪,弯起美眸,嘴角勾起温柔笑意:“那使君可否听听我的一个小小请求。”

甘皓冷淡颔首:“但说无妨。”

翦姬美眸中笑意更甚,她原以为甘皓厌恶她,难以提出请求,心中本有些犹豫不决,但通过刚才的对话,翦姬发现,甘皓的情绪与她所想有些出入。

“使君可还记得那位吴宫宫女?”

甘皓反应了一下,紧接着点点头,“自是记得。”

那个宫女是吴太后塞到车队里的,甘皓想着不用白不用,就让她去侍奉翦姬了。虽然甘皓知道太后与翦姬一向不合,但此次有丞相的命令在,甘皓认为太后顾虑大局,应该不敢对翦姬做些什么。

吴太后作为后宫宫妇,能够做到左右吴国朝政,干预丞相决断,可见其是个精明有手腕的的女子。在思虑过国之利弊后,吴太后咽下对翦姬的憎恨,同意了丞相的提议。

是故甘皓的猜测是正确的,而他让那个宫女去侍奉翦姬,不是没有存了借此宫女与太后的联系监视翦姬的想法。

甘皓甚至还知道吴太后给那个宫女的命令,居然是跟随翦姬进入虞宫,进而获得虞王宠爱。

说来也可笑,因为虞王总是拒绝各国献上的美人,世人居然有传言,说虞王喜好比较特殊,貌美的他不喜欢,他喜欢的是丑一点的。

还说虞王作为太子时,因宫中那些美人妃嫔的勾心斗角,饱受折磨,因此厌恶了美人,传的有理有据,滑稽可笑极了。

很显然,吴太后信了这个传言。

甘皓曾在往年跟随丞相时,见过虞王,虽然虞王奸诈狡猾,让甘皓不齿。但同为王侯子孙,甘皓还是能看出来,虞王此人,孤傲至极,怎么可能如民间传言,有着那等可笑癖好。

但甘皓懒得提醒吴太后,外戚掌权,他们这些吴国士族是不乐意见到的。

那个宫女蠢笨极了,根本听不懂传给她的暗示,于是还没有到虞国国都晋阳时,甘皓就放弃了这枚棋子。

如今突然听到翦姬提起,甘皓有些奇怪,莫非是那个宫女在太后的指示下对翦姬做了什么?

想到这里,甘皓眸色微沉,丞相叮嘱他好好照看翦姬,而吴太后这般,未免欺人太甚。

翦姬发现甘皓目光变得有些阴沉,她心一跳,不知道这位满肚子都是筹谋大义的谋臣因她的话想到了什么,害怕对她不利,她便先停了本该说出的话,安静等待甘皓思索。

甘皓出神片刻,抬眼见到翦姬正静静地等着他,佳人独立,空谷幽兰,熠熠生辉。甘皓呼吸一滞,很快垂眸敛去失态。

他道:“那名宫女犯错了?”

甘皓是看在眼里的,太后派来的那个宫女不仅蠢笨,而且心思不正,翦姬这番前来,怕不是因为宫女得罪了她,她要为自己讨回公道。

甘皓到达晋阳后都没有好好休息,倒不如说他在驿馆待的时间还比不上在拜访虞国官员路上的时间长,所以他自是没有闲心去理会留在驿馆里的人的情况。

若不是翦姬今日特地来寻他,或许二人只会在翦姬献给虞王的时候匆匆见一面罢了。

“使君有所不知,她已经死了。”翦姬面上带了些许哀伤,说的话却轻描淡写的。

甘皓愣了一下:“死了?”

这毕竟是吴太后特地派过来的人,轻飘飘死了,万一之后回到吴地,太后询问起来,甘皓也是要头疼的。

他不是怕太后责罚,有丞相在,吴太后是不可能因一个小小宫女对他怎么样的,甘皓只是怕太后借故生事,胡搅蛮缠。

翦姬幽幽叹口气:“她误食毒杀野兽的药,医师无力回天,所以才······”

翦姬顿了一下,像是说不下去了。不忍侧过脸,玉颜秀靥,几分娇弱几分柔美。

甘皓面色却是有些古怪,看向翦姬的目光也清醒了几分。越美的女子越需要防备,甘皓始终是有些不信翦姬的。

翦姬清美至极,便成了蛊惑人心。她总是如瑶台仙娥,霜雪清月,当她与自己谈起凡尘俗世时,甘皓不由得心中带了警惕,怕不小心被抽筋剥骨。

甘皓眼神渐渐恢复冷淡,翦姬假装没有看到,轻蹙娥眉,梨花落雪,欲言又止:“不知为什么,她一向有些乱来。”

翦姬心中则是想,反正那名宫女是死是活都不是她亲手造成的,如果甘皓去查,那只会更快打消对她的怀疑。

再过两天,她就要被献到虞宫了。

听说虞王阴狠残忍,来到虞国打听了几天后,翦姬心早就沉到谷底了。虞国国都晋阳之人谈起虞王也是瑟瑟发抖,这可是他们的大王,臣民尚且如此,说明虞王并无体恤之心,若虞王面对她这个敌国之女呢?

翦姬无丝毫把握,她虽美,但对方若是丝毫不懂欣赏的野蛮人,那她也无可奈何。

她要为自己谋出路,即使不能谋划成功,事后若真成了虞宫中惨死的美人,她也要拉上吴太后垫背。

翦姬可不是什么真正心善的人。

身在吴国时,吴太后处处给翦姬使绊子,但所有的一切都不需要翦姬出面,爱慕她的郎君们在她烦心之前就都处理妥当了。

吴太后于翦姬而言只是跳梁小丑而已,但因为身份悬殊,这个跳梁小丑却能把握翦姬的命运。

吴太后居然没有折磨自己,处死自己,这是翦姬所意外的。但同时,如果没有吴太后暗中作祟,翦姬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被吴王夺到吴宫中,最后落到献给他国君主的悲惨命运。

那个吴宫宫女是一道口子,可以引起士族与吴太后间隙的口子。

翦姬不需要过多言语,只要随随便便讲一些话,编一些故事,就能引起他们的疑心猜忌。

吴国梅里的一些年轻公子很快就能收到翦姬的伤心,翦姬的抱怨,说吴太后的人过于欺负她了。

太后看翦姬不顺眼,这些郎君早就知道了,甚至亲身体会过。何况这是身处虎狼之国,举步维艰的美人翦姬所写,美人难得向他们流露愁苦,怎能不信,如何不信。

不出一年,吴太后就会与这些士族产生巨大的矛盾,新吴王登基,自是不满外戚掌权,内外联合,吴太后必不得善终。谁让甘皓并没有限制翦姬写书信呢?

此时翦姬来找甘皓,只不过是像对待书信寄往的那些吴国公子那样,故技重施罢了。但她没有自大地认为,甘皓会如那些早被迷的丢了魂的公子们那般信她。

甘皓的理智一点点回了笼,也许因为丞相的再三叮嘱,他总觉得此女有诈。

看到翦姬如雪面庞带着不安,甘皓压下心中异样,扯了扯嘴角:“那便是宫女不小心了,你无需自责,这几日是我疏忽,没有察觉到你缺了侍女。”

这话好像是在说他已知晓她的请求,无需多言,谈话被甘皓直接打断了。

翦姬心中不起波澜,面上却带了一些失落。但她很快掩下这丝失落,只让甘皓慢慢琢磨。

罗裙轻晃,翦姬温婉行礼道谢,谢过使君宽宏大量,绝美的玉颜,清明如月,举手投足流露着与生俱来的名族贵气。

她很快便离去,像来时那样,步履轻盈,素带飘扬,如同仙女入梦又怅然离去。

甘皓俯身捡起地上的书简,书简孤零零的躺在那里,甘皓一下子就闻到了那还未散去的清雅幽香,仿佛书简旁边仍有女子裙摆摇曳。

鬼使神差地,甘皓想起了翦姬今日的妆容。粉黛未饰,雅素至极,却胜过世上任何一名华服美人。

她的发饰未免太过素净了。

甘皓告诉自己,既然翦姬是要作为美人献给虞王,那她怎能打扮的如此朴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