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反派女皇(5)

方霭辰问苏曜:“殿下,你想知道什么?”

他眉目清朗,看向在床榻上昏睡的年轻皇帝,略有困惑:“这脉搏看来,就是男子中最为普通的虚弱之症,当然,确实很严重。”

江湖大夫方霭辰是一名年过而立的医者,医术学自三十年前名声响彻江湖的陈老,他年幼就跟在陈老身边,学医算来也有二十余年。自陈老离世,他便四海为家,少有停驻时刻。

而自从五年前被苏曜从边疆蛮人手中救下后,方霭辰为报救命之恩,就跟在了苏曜身边,为他效命。

苏曜本没有打算将方霭辰介绍给苏衾的意思,他对苏衾的身体漠不关心,又怎么可能考虑到请来方霭辰为她看病?

可他未曾料到。他一直以为的,是靠着男子身份被立为太子,被张婉当作棋子送到龙椅上,又在他重归京都后,当作傀儡的皇帝,是个女子。

苏曜道:“她还能活多久?”

方霭辰答:“不医治,五年内必定暴毙而亡。”

殿内只有他们三人。皇帝人事不知,摄政王与医者长谈。

“殿下,您——”

方霭辰十分不解,他对于苏曜此时的情绪感到诧异:过往苏曜提起苏卿,从来都是厌恶与冷漠,如今他面目沉寂,神态复杂。那复杂情绪里,有着旁人不能够懂的惊异与喟然。

“是因为什么原因?”

“陛下体弱多病,脉搏微弱,”方霭辰的声线清朗,他有着一双格外明亮的眼,医者仁心,有着慈悲与叹然,“若没猜错,陛下年幼时必定服用了什么烈药,才能使得身体如此虚弱。”

“然若要臣得出陛下究竟服用了何等烈药,恐怕还需一段时日……”

已经足够了。苏曜想,他对着方霭辰摇了摇头,只问他:“陛下什么时候会醒来?”

“约莫就是在这一两个时辰。”

是苏衾发热昏睡过去的第二天。

众臣们上的折子是由摄政王苏曜来批阅的,虽然一直都是如此;但是大臣们都格外诧异为何皇帝居然足足几日未曾上朝,得知皇帝重病的消息后,不少人目光都落在了苏曜身上,都觉得是摄政王使得手段。

有什么比身无子嗣的皇帝死于重病,摄政王再名正言顺地坐上龙椅更好的办法呢?

谁也不知道,其实苏曜根本就没有打算杀死苏卿。

他若是真想靠这种手段赢得皇位,早在她在他身边抚养长大那些年,喂药将她害死了。

但那些年,苏卿活得平平安安,苏曜从没对她动过什么加诸于身体的低劣手段。

他只是没有教她治国之道而已。

因为这叔侄二人心中都清楚,苏卿这一生都注定只能是一个傀儡皇帝。

方霭辰向摄政王告退离去,言自己要为陛下的身子调养想好药方。苏曜准了,这回殿中又只剩下了他与苏衾二人。

明黄帐子内,一道雪白手臂挣动,喃喃细语从里面传出。

苏曜站在原地不动,他听到苏衾说着“滚”。用词激烈,语气无助。

她醒了过来,在看到帐内明黄后,挣扎着支起身子,猛地一下掀开了黄布。

贴身的亵衣拢住她瘦削的身形,尖尖下巴,苍白面色,眼睛黑得仿佛一只困于深渊的幼兽,绝望又可悲。年轻的皇帝对上了正看她的摄政王。

苏曜淡淡地抬眉,扯唇笑了一刻,这笑意看不出究竟是戳破她最大秘密后的得意还是嘲弄。

“陛下,醒了?”

苏衾怔怔。她几乎是恐慌又颤抖着把黄布扯到眼前,盖住了自己的面容,她听到她自己低哑又崩溃的声音:“滚出去!”

苏曜还是没有滚,她听到他走过来的声音。足尖踩在厚厚的毯子上,轻微的声响,在这等局势下,吓人不已。

她听到他说了一声,很客观很平静的问句。

“陛下瞒了多少年?”

“或者臣是否应该问问,张太后想让陛下瞒多少年?”

那语气里没有杀意,没有什么负面情绪,于是苏衾知道,她赌对了。

她掩盖在黄布下的唇角微微上扬一瞬,眼中没有泪意,她再度扯下帐布,以乔装的冷静,面对着长她十数岁的摄政王殿下。

“……皇叔,再问这些有意义吗?”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如今,我任你宰割。”

她握着被衾的手攥得青白,指间露出的明黄色布料,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颜色。

苏曜的目光从她白皙的下巴滑落到露出的手臂上,他在这一刻惊觉,原来他过去嗤之以鼻皇帝过人的长相,放在一个女子身上,便显得有多么恰当。

她本该就是如此美丽、病态的模样。

瘦、冷,如同一束月光跃入池水中,她将要死在那一怀的冰冷里。

这种将要死掉、凋零的病态美,使得看见皇帝的所有人都不禁屏住呼吸,不敢大声说话。

因为恐惧、贪生,她露出了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祈求,她的眼角慢慢染上了红晕,她忍住从骨子里对他的战栗,硬着声线说道。

苏曜笑了。

他说:“你确实是鱼肉。”

“但不是我的,而是这天下人的。”

“陛下,若是朝廷上的大臣们,这天下的黎民知道了,他们尊崇的皇帝,是一名伪装成男子的女子,他们会对你做出什么来?”

苏曜走近她。苏衾不自觉地想逃。她在这种情况,完全不能想象出苏曜下一步要做什么,她只能依靠这具身体的直觉做事。

她差点因为苏曜这骇人的气势吓到再度落泪。

是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

苏卿从来都没有得到过苏曜的关注,在他身边养大的那七年,她也曾试图让皇叔喜欢上她。可她性情怪异、因药暴戾,再加上苏曜本就不喜她,她就没有与他如此接近的时候。

往常,就是唤他“皇叔”,摄政王的回答也是冷冷。她又怎么会不害怕他呢?

她最不畏惧他的时刻,是疯症发作,暴躁到想要杀人解恨时。

那时候,她觉得所有人都该死,所有人都该被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阴暗、吊诡的念头在苏衾的脑中一闪而过,苏曜注意到她的情绪,他牵起唇角,和和气气地为她盖住了一角被子。

“陛下,若我等生在寻常人家,臣该称呼您为侄子,还是侄女呢?”

苏曜的指尖温热,却冻得苏衾骨头一寒。

她不再看他,她答:“……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苏曜还未将话语说完,便听得她似笑似哭的一句。

“毕竟,皇叔,您可是将朕的身子,从头到尾,丝毫不落地看了遍。”

苏曜为她拂衾的动作僵硬住,苏衾在这一刻获得了主动权,她再度抬起头来,冷冷问他,眼中忍着耻辱、痛苦的泪。

“皇叔,朕这样的身子,定然污了您的眼吧?”

“皇叔——”

她还待再言。苏曜却听不下去了。

他蹙眉,在她说出胡言乱语以前,先她一步,道:“陛下,慎言。”

“慎言?”皇帝嗤笑,她死死看着苏曜的脸,她发现他一点也没有感到羞耻,十分平静,十分淡然的,对她继续道。

“就算臣看遍陛下的身子又如何,当时情急,难道陛下要因此责怪臣吗?”

苏衾一口气梗在喉间。

她眼中水汽滚了数遍,最后还是没有落下来,那怒意因暴躁的情绪而变得沸腾,她咬着牙,握着被子的手几乎要掐出血来。

苏曜注意到她的情绪,他收敛了所有情绪,轻松地为她盖好被子,如同这么多年来对她的忽视、厌恶都不存在般,他轻声说:“陛下,在责怪以前,先保住您的命吧。”

“张婉给陛下服用的药物,可是损折您的寿命的剧毒之物。”苏曜眼中冰冷,他似嘲似讽道,“她还真是能够狠下心来……”

这一句话说得二人齐齐沉默下来。

苏衾明白了苏曜对她似有若无的怜悯源于何处了。他过去厌恶她生来肖父,有着阴狠恶毒心思,草菅人命,杀人如麻,不愧是遗传了燕获帝血统的男子——可是他却没曾料到她是一名女子。

在他印象里,其他几位公主都是柔善的性子,他也一直觉得,燕获帝的子女中,唯有苏卿一人是这样残暴的性子。而他的所有女儿,都是乖巧、懂事的。

对苏卿的厌恶,是因她为“男子”,因她是燕获帝唯一的皇子,是他生前就赋予“太子”称号的人,也因她如此看轻人命,总让苏曜想起燕获帝的残暴手段。

而他坚持了很久的厌恶在某一刻便失了目标。苏曜也弄不清楚,究竟是她年幼无知时被张婉喂下药,偷龙转凤换成太子身份的身世可悲一点,还是她不知为何那么像她父亲的性子更值得痛恨一点。

这种落差、茫然感来自于,他本以为她的狠毒来自于性别,来自于燕获帝的血统,却没想到,如今事实告诉他,其实她和他认为良善的公主们一样,都是女子,都该是他设想中有着姣好外表、乖顺性子的人。

很快,苏衾给了他回答。

在他说完这些话,不给她机会反应离开皇宫后。苏曜从林进宝传来的消息里得知,刚清醒过来的皇帝又因宫女没有及时更换茶水而将人下旨杖责。

苏曜坐在□□邸中,漠然听着那些报告,他心说,果然,苏卿就是能在他稍微心软下来的时候,做下让他齿寒的事。

*

苏衾盯着被杖责后昏死过去的宫女,她转头吩咐别的宫女将她带下去。

她穿着单薄的龙袍,瘦白的手臂从衣摆中露出,咳嗽声阵阵,她扶住额头,强忍着心中燥火。

疼意一点点泛上眼眶,整个头脑都在胀痛,苏衾抽着气,告诫自己别再发疯。

她在寝宫足足坐了半天。从苏曜离开后。

长袍还是明黄色的,她的肌肤白得透明,穿上以后,一点也不觉得威严,只能看出脆弱来。苏衾收拢领口,喝了一口茶水,她口中的茶水是温热的,是战战兢兢的宫女换来的。

上一位宫女被杖责,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她在进寝宫时探头探脑,试图从苏衾的脸上看出她和苏曜之间的谈话究竟是为何让她这般动怒。

苏衾认出她是谁。在这个世界里,她是是被李拓收买的第一个宫女。

因为皇帝在朝廷间对林大人的恶言相向,林宥甜遭受了世人不少不公言论,李拓在愤怒之下,试图借自己的力量得到一些皇宫里的消息。他在中,最后成了摄政王——新皇的心腹之人。

但在此时此刻,他并没有什么资本,李拓也只不过是在市井里有几分名气的李相国三子。

言情的男主不是扮猪吃老虎,就是真的是老虎。李拓就是前者。看过剧情的苏衾知道,他拥有着普通人没有的聪明才智,也正因为这样,才会在剧情的后半部分,成为新皇的心腹之人,为解决朝政大忧而鞠躬尽瘁。

李拓能想到借助宫中宫女的力量,来得到皇帝的信息,恐怕也是因为他在李相国口中得知了皇帝重病的消息。

他对皇帝的恨意自然没有剧情里,苏卿人品低劣、毫无男人担当地丢下林宥甜,使得她落胎来得深。只是他依旧对皇帝扯上林宥甜,害得林宥甜名声受损,足足数日以泪洗面而感到愤怒。

李拓借宫女之眼,想看到、得到的消息,自然是她不好的消息。

传闻摄政王已经在准备对付傀儡皇帝,李拓又怎么能不为此而兴奋?

苏衾能怎么做,她心下的情绪在看到那个宫女探头探脑之时,就恨不得把她给一刀刀剐了。但她知道此等残暴念头是属于这具身体的,真正的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至于因为看到宫女就想这么做。

所以她压住了,在宫女端茶时,借着不满她掌茶的温度,狠狠下令杖责十五。

苏衾漠然地想,她知道自己在这个皇宫里,势必做不成良善的皇帝,她也没法凭着良心说自己会是个好人。极力压抑自己暴戾的情绪,已经是她能够做到的最好程度。

再多的,恕她难以做到。

……

方霭辰为她开的药方,从苏曜的手中递到太医院里。

苏衾再喝的药,便是方霭辰为她调养身子,减轻体内虚败之态的方子。

她从那一日,本想借着落水重病,换来苏曜不得不请来方霭辰看诊。而事情发展到,她实在高估自己的身体,昏迷不醒,且没有及时料到苏曜居然真的会亲自给她更衣起,一切都变得不在她的射程范围内。

真实性别,是苏衾最不想给暴露给苏曜看的。

因为她不清楚,他究竟会不会在明晓她可怜过往时,对她有几分怜悯,不因她的性别而大为震怒,最后强行将她抹去,抹去这个皇室里虚假的耻辱女皇帝。

苏衾只能演戏。演出一场大戏。让苏曜对她心生怜悯,对她无计可施。

她赌对了。

但这还不够。

因为苏衾还要继续维持着这具身体的坏名声——她不可以是一个从良后的皇帝,她一定得残酷无情,性格暴戾,她不能变好,她只能更坏。

在这些基础上,苏衾还要把握住自己的性命。

因性别暴露而带来的恐慌,在苏曜的反应下,苏衾暂时放下心来。

而因服用药物带来的性命危机还没有解除,能够救她命的方霭辰,成了她此时此刻,最不能放开手的人。

苏衾望着檀香袅袅,她雪白手指虚握,她唇边浮起一丝微弱的笑,她喃喃,把方霭辰的姓名咬得清楚动人。

能把一个人锁在身边,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不是权势——因为苏曜可以给他得更多。

也不是金钱——江湖里,无数人想要以重金换来方霭辰的问诊机会。

“方霭辰。”

她吐出这三个字,她感受到心脏在剧烈跳动,苏衾闭着眼笑了起来。

她想,金钱、权势,他都不缺。

……那美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