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枝前天熬了夜,昨天又睡了个漫长的午觉,晚上直到子时才睡着。
第二天起床时已经是晒三竿,映枝揉揉眼睛,推开锦被,从床上坐起来,梦的余劲儿还没过,旁边的铜炉里也燃着安神的香。
怎么没有人叫醒她?
又迷糊又清醒,映枝掩着唇,打了个哈欠。
“喵。”
是猫?!映枝立刻捂住嘴,眼睛往旁边一斜,床尾居然真地蹲了两只猫儿。一只灰背白肚白爪爪,一只姜黄金眼,尾巴圈着,正歪头看她。
门外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随即屋门开了,李氏脚步轻快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众侍婢。
“枝枝醒来啦?”李氏笑着道,她见映枝和两猫儿大眼瞪小眼,便问,“喜欢吗?”
李氏昨儿个见枝枝衣服上沾了猫毛,猜是枝枝喜欢猫儿,出门抱了猫。于是今天一大早,李氏就差人去靖安郡王府讨了两只乖顺的猫儿回来。
靖安郡王妃在上次赏花会上见过映枝,倒是个心地纯善的小姑娘,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她叫侍婢拎着猫儿来屋里时,映枝还在睡着。谷雨说是里屋直到子时才没了翻身的声音。
那哪能行?李氏手一挥,道是别叫郡君早起和大家一起用早点,等睡醒了单独送屋子里吧。
映枝欣喜不已:“当然喜欢。”
昨天她还遗憾不能和糖雪球多待一阵,今日就从天而降两只猫在她床边。
原来她还有心想事成的本事。
映枝散着一头青丝,伸手抱住扑来床头的猫儿,笑道:“谢谢娘亲。”
李氏见映枝喜欢,心里又舒坦又喜悦,笑容一下跃上眼角,绽开两道细纹。
“枝枝可是睡醒了?要是困就再睡一会儿,不困咱们就洗漱,娘给你带了些新出炉的云片糕,还有你最喜欢的龙须糖。”
“好呢。”映枝把猫放在一边,侍婢们一拥而上,端水的端水,摆桌的摆桌。
李氏拂着帕子看着两只小猫儿,分外满意。她家姑娘想要什么不可以?何必在外面抱什么大白野猫,在家抱就好,想抱几只就抱几只。
她们国公府,有的是地方。
*
而此时的朝堂上,格外拥挤。朝臣们分列两侧,梁帝从身边的内侍常禄手上接过了一卷书。
“岐阳郡君已将这《氾胜之术》修订完整,请陛下过目。”
梁帝扫过书封,展开书卷,上面的字迹一板一眼,工整俊秀。
岐阳郡君……
“启禀陛下,臣有本奏。”阶下的谢御史声音洪亮。
梁帝的思绪被打断,皱着眉抬头问:“何事?”
“陛下知人善用,乃千古明君。”谢御史先拍马屁,他高举笏板,抑扬顿挫道:“昨日捷报,西南军大获全胜。此事有两大功臣,一是镇国公之女岐阳乡君,修译《长谷兵书》,二是翰林院李元善李学士校对兵书,三都尉刘焕,先身士卒,力挽狂澜,臣请奏加封其人。”
梁帝的目光扫过镇国公江成,挥手道:“准奏。”
谢御史双眼眯起,往旁边一瞄,岑瑜正站在左前侧,纹丝不动。于是便接着嚷嚷:“反观杨太尉,尸餐素位,任人唯亲,其长子任西南军副将,连吃败仗,有何作为!”
杨太尉气儿不打一处来,怒目向谢御史,怎么整天就知道针对他!这浑身上下就只有一张嘴的,是吃了炮仗了?
目光一接,二人立即呛起声,吵吵嚷嚷火花带闪电。
梁帝心里涌起一股烦躁,把书随手丢一边,方才脑子里的什么郡君乡君都不见了,他抚着额挥手道:“行了行了,无事退朝。”
旁边的太监常禄不动声色地收起书,眼观鼻鼻观心。
岐阳郡君此事,便算是成功被揭过。
朝臣们叩首退出大殿,岑瑜向常禄使了个眼色,也脚步一转,往殿外走去。
宫道远处,李元善身边围了些许家中有女的勋贵官员。
江成揣着笏板,刚也要上前,听到身后一声“国公”,停住了脚步。
杨太尉大步走来,脸色铁青,愤愤看着江成:“没想到向来明哲保身的江大人,也有站队的一天。”
江成一脸纳闷,“太尉此话怎讲?”
杨太尉冷哼道:“怎讲?讲刘焕都尉,谢御史。江大人站就站,装傻充愣,真没意思!”说罢拂袖离去。
江成愣在原地,皱起眉,隐隐感觉不妙。
这都尉刘焕原先是镇北军中的,是他的旧部之一。自从北边匈奴被打退,一些将领南调,去了西南军中。
而一嘴炮仗的谢御史,好似一直说他家姑娘好话,今日又举荐刘焕……
江成猛得回头,岑瑜朝服金冠,步履从容,正向他走来。
“国公。”岑瑜温和笑道,“恭喜。”
宫道上只有零星的朝臣走过,看见二人也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
等等……谢御史不就是太子殿下的人吗?
江成两眼倏然瞪大。
他们今日在朝堂上玩了这么一出,于是自己莫名其妙就变成了太|子|党?!
江成一口老血堵在胸口,岑瑜那正人君子的笑脸此刻越看越像只老狐狸。
真真是奇怪!这么费劲周折,让别人误会还套不着好,太子殿下想做什么?
江成心里憋闷,回到家时,正要吃午饭。温热的咸汤暂时抚平了他的愤怒。
自己有妻子,有儿女,这种冒险之事应当从长计议……
江成抬起眼,扫过桌上几人,妻子喝着茶,临儿埋头刨饭,柔儿正给枝枝夹菜。
电光火石之间,江成茅塞顿开。
太子殿下说不定就是想抢他家枝枝。
……无耻!
他不会让枝枝嫁给这种人的!
*
江成在京城这个权势的漩涡中屹立不倒,并非是徒有其表之辈。
饭后,他思来想去,从陛下身边的内侍长福消失,到枝枝拒绝再去藏书阁,朝堂发生之事历历在目。
太子殿下为何此时出手?难道和闺女有关系?
江成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心里一紧,担忧地坐立难安,急忙道:“去唤夫人……和二姑娘来。”
映枝来到正堂中时,江成和李氏正端坐上座。
堂中气氛一时凝滞,她能隐隐感觉到爹娘神色的紧张。
难道出了什么事?
江成双手放在膝上,单刀直入道:“枝枝,你跟爹娘老实说,是为什么不想去藏书阁了?”
他方才和李氏二人商量了有整整一炷香的时间,越谈越觉得心中发冷。
入禁宫不可带侍婢,由宫人领路。所以枝枝究竟为何不想去?在藏书阁里发生了什么事?
原先他们夫妻二人不想追根究底,是因为他们赞同枝枝的抉择,不想她太在意他们的意见。
但并不代表,他们就不在意枝枝的想法。
映枝轻轻咬着下唇,她总觉得爹娘知道了什么似的。
“就是、不想去了。”映枝敛下眸子,这件事都过去了,她不想再让爹娘担心。
李氏和江成对视一眼,这明摆着就有什么事发生!
一想到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或许出了什么岔子,李氏心惊肉跳,急躁一涌而上,她按捺着恐慌,道,“枝枝!有什么事一定要说出来,爹娘是担心你受委屈。”
江成看映枝吞吞吐吐的模样,心里一沉。看来问是问不出了,不如采取点权宜之计。
他语气略带严厉,皱眉故意吓唬道:“枝枝,此事重大,可能会关系到我们镇国公府的安危。”
镇国公府的安危?
映枝果然被唬住,张了张嘴,将前因后果如实说来。
磕磕绊绊的声音在堂中响起,江成的脸色越来越黑,他久经沙场,身上有一股子煞气,平日里都被谦和的外表所掩饰,现在毕露无遗。
末了,映枝看着堂上爹娘二人,小声道:“我还好了……多亏了子、太子殿下。”
李氏望着江成,江成回望李氏。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顾及映枝的感受,忍住想要拍桌子的冲动,缓和了神色。
心里既愧疚又愤怒。
愧疚的是他没能来得及保护他的闺女儿,愤怒的是梁帝竟然趁着醉酒,对枝枝下手。
想当年梁帝还年轻时,自己与李氏不惜背叛前朝昏君,为他征战南北。
可如今这个梁帝,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志在天下的少年了。
江成攥着拳,既然梁帝敢做出这种事,就要付出代价!
自己手上有十万镇北军,虎符在手,这就是最好的筹码。
“太子殿下说得对,枝枝别担心。”江成冷哼一声,又压下声安慰道,“但今后,爹敢保证,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让他动你一分一毫。”
“爹不用拼命。”映枝乖乖点头,眼眸弯成月牙,反过来安慰江成,“太子殿下说,这种事再不会发生的。”
想起太子殿下,江成面色古怪又尴尬,须臾,点头道:“枝枝不用操心这些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还想去藏书阁,爹都让你安安心心地去。”
李氏啪地一声打在江成的胳膊上,训斥道,“还去什么去?!说什么瞎话呢!”
江成捂着胳膊,委屈道:“那你说枝枝想去哪里?”
李氏也被问住了。夫妻二人一顿,同时转头看向映枝。
映枝被盯了个大红脸,摸着耳垂道:“我、我想去……秋猎?”
昨天临下马车时,子瑕跟她细细讲过,说秋猎能打到不少好东西,她还从没去过呢。
江成摆手道:“好,那我们就去秋猎。”
他有许多种法子,绝不会让梁帝见到枝枝。
夫妻二人目送映枝出了正堂门,李氏才露出激愤不平的脸。
嘭!
一声巨响,李氏拍着桌子,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咬牙切齿道:“他敢!老娘把他眼睛珠子剜出来!”
江成扶着额,连忙劝道:“夫人慎言……那可是陛下。”
“这要让我怎么慎言!”李氏冷嗤一声:“他当年那个痛哭流涕跌下马的怂蛋样老娘又不是没见过?今后敢动我姑娘一根毫毛?他试试看我敢不敢!”
*
下午,映枝按照惯例睡了个午觉醒来,谷雨奉上一张红色的邀约帖。
“是长宁公主送来的。”
映枝打开那帖子,里面还有一个小信封。上面写着“岐阳郡君亲启”六字,一板一眼,看不出是哪位的字。
这是谁写的信中信?
映枝脸一红,偷偷把信藏了起来。
侍婢们端走洗漱的金盆,又理好床铺,燃起淡淡的熏香。
映枝静静等着,直到众人都忙完,无声地侯在一旁。
“你们先下去吧。”映枝挥手道,“待会儿我唤你们再进来。”
谷雨领着众侍婢出了屋。
映枝屏息凝神,静静侧耳听。
外屋没有动静。
她赶紧摸出这封信,轻手轻脚,十指纤纤小心撕开封口。
带着松墨香的雪金笺展开,寥寥两行清逸的字迹便出现在眼前——
郡君见信好,糖雪球甚是想你。
落款是一个四瓣的猫爪爪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