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公主沦为婢女,要与王府婢女混住在后院阴湿的兰园。
兰园内,凉风拂面,泥土的气息遮掩了池边莲花的香味,这里的阴冷潮湿令麝月感到心寒。
可她知道,越是这样的折磨,她越是不能低头,这里所有的婢女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那种眼神是幸灾乐祸,是冷漠无情。
大概从小低人一等的婢女,内心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种仇视。
她知道,在这里,她一定亦是孤立无援的。
云娘安排她与四名婢女同住,另外四名婢女,个个都清秀非常,两名是伺候初雪的,两名是伺候林世唐的。
而她将被安排做什么事情,还不得而知。
但是,经了几日的牢狱之灾,又加上这些日子以来的辛苦与折磨,她已很久没有这样安稳的睡过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沉。
直到被云娘的声音叫醒:“麝月,该起来了,以后若还是这样不知规矩,懒床不起,可不要怪我要罚你。”
麝月缓缓起身,全身酸疼难过,她望望四周,其他四名婢女毕恭毕敬的站在云娘身后,已穿戴整齐。
麝月连忙起身下床,她知道,若要在这个王府中活下去,若还要图个以后,首先便要学会卑躬屈膝。
“我以后不会了。”麝月低声说。
“要说奴婢!奴婢以后不会了!”云娘的声音淡淡冷冷的,亦如她清冷的脸。
麝月看她一眼,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情绪,仿佛是个没有感情、没有喜怒的人。
麝月微微低头:“奴婢以后不敢了。”
云娘点点头:“好了,今儿个你先跟我学规矩,学好了,你就替了青儿,去夫人房间伺候。”
夫人?初雪吗?
因初雪只是妾室,林凤敏甚至亦未曾下旨给她侧妃身份,王府之人,只称她为夫人。
麝月心里明白,这大概是林世唐之意,而他的用意也再明白不过,只是为了羞辱她、折磨她!
让她知道,昔日的公主可以沦为婢女,而曾经的婢女,可以变作尊贵的夫人。
而这一切,都只因为一个人——林世唐!
麝月没有答话,只是默默转头,刹那,一道尖锐的目光划过她的脸颊,她一怔,顺着那目光来处望去,是青儿紧紧地盯着她,如同是看一个仇敌,狠厉而尖刻。
麝月难免心中疑惑,可随机释然,是仇敌又如何?反正在这个世上,她已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有的只是自己!
云娘教习的规矩,不过是最普通的,麝月公主出身,其实对于这些皇家礼仪再熟悉不过,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天地巨变。
今日,她虽只是学了礼仪,但一站就是一整天,身体疲乏得很,才进房间,却发现四人所睡通铺,没有了自己的位置,自己的东西被堆放在一边椅子上。
麝月看一眼三人,三个清秀女子皆是面无表情,做着各自的事情。
青儿看她一眼:“我们三个在这儿本身就挤得慌,再多出一个你?”
“无是生非。”麝月一句打断她们,却懒得与她们争斗,走到被褥前,将被褥铺在地下,她实在乏累了,只想歇着。
她才要躺下,忽然有人将她枕头拿起,扔到了外屋:“谁让你睡在这里?你睡在这里我们来往多有不便,听说曾经是个什么公主,竟是这样不懂得规矩吗?”
麝月转身,只见青儿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一双杏眼,透着寒夜最凉的光。
鄙夷、蔑视、快意,似乎还有恨。
只是这恨从何来?
麝月起身,望着她:“青儿对吧?不知我哪里得罪了你,只是最好不要欺人太甚,我这个人会记仇!”
“哈哈哈……”青儿尖刻的嗓音笑得狂放,她鄙夷地瞪着她,“记仇,你记啊!你以为现在还是大良的天下吗?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吗?现在这天下姓林,是大溏天下!”
青儿的话如同尖锐的针,一根根扎入麝月心里。
她指节泛白,狠狠地握拳。可是她知道,如今的她,只有隐忍,只有卑微才能保住性命,图谋以后。
即使,面前的女人不过是个丫鬟,即使,她触及了她心中最痛的伤。
她低身拿起被褥,转身走出内室,向外屋而去,外屋凉冷多了。
“贱女人!”青儿依然不解气地骂了一句。
麝月躺在外屋一个角落,屋门透风,寒气冲入骨髓一样的凉。
可这些,都抵不过身心的疲惫,她依然沉沉睡去。
直到次日一早,青儿将她踢醒,她坐起身,青儿冷冷地说:“还不起来?懒死算了。”
麝月明白,叫云娘看见她们这样欺负她,她们一定也没有好果子吃。
麝月匆匆起来,将被褥放回到床上。
云娘来时,已梳洗整齐。
云娘依然淡淡的神色,看一眼麝月:“今儿个和我去见一下夫人,教你的礼仪需记得。”
麝月低头说:“是。”
青儿恶狠狠地瞪她一眼,转向云娘时已是平和的样子:“云娘,那我……”
“你便去伺候初云小姐。”云娘声音冷清清的,转身看一眼麝月,“跟我来。”
而青儿却是脸色大变,初云小姐,是初雪的妹妹,自初雪被林世唐纳为妾室,才跟进府里,小小年纪,一身病痛,与药石为伴,常年郁郁寡欢。
谁都不知她得的是什么病,人人敬而远之,之前伺候初云的小丽莫名身亡了,如今却要她去伺候初云?
青儿恨得咬牙,麝月却不明所以,跟着云娘而去。
心里却也有莫名的纠缠,初雪,自己终于可以正式见到她了,那个传说中平步青云的婢女,那个所谓林世唐心里唯一的女人!
清早,初雪为林世唐换好衣装,阳光微暖,晴空无云,林世唐坐在院落中,吃着初雪亲手做的点心。
云娘带着麝月姗姗而来,云娘低身道:“参见殿下,参见夫人。”
清晨,泥土里有淡淡花草味道,阳光沿着嫩叶滑下,落满一方石桌,桌上的糕点便更有种鲜亮的质感,看上去便香甜可口。
林世唐斜一眼麝月,麝月忙低头施礼:“参见殿下、夫人。”
林世唐眼神自她头顶扫过,冷声道:“可调教好了?”
云娘回道:“是,云娘不敢怠慢。”
“嗯,你去吧,这里留麝月伺候就好。”林世唐吩咐一声,云娘便转身去了,途径麝月身边,眼神微微一顿,示意她小心为上,麝月会意,不动声色,走到初雪身后站好。
初雪的眼神亦一直未能离开麝月,直到她站到自己身后。
她不禁微微惊叹,麝月之美,若破晓黎明第一缕柔光,似绿叶枝头第一滴露水,明明美得那样夺目,却又显得清新而透彻。
之前,她曾匆匆见过麝月一面,便是她被贬出府之日,那天的她,贵胄风华,艳丽若夜莲花冶艳妖娆。
今日她未施粉黛,竟也是另一种无与伦比的美。
她轻轻低头,思量林世唐为何会将这等美人贬为下人,而多年来萦绕心头的疑惑再次涌起。
他为何会爱上自己?真的是爱吗?
一个高高在上的铁血王爷,对一个婢女!
“还不为夫人倒茶?”林世唐一声低喝。
麝月便拿起茶壶,那茶壶描一支兰花初绽,麝月十指尖尖、纤纤柔腻,初雪道:“谢谢。”
麝月一怔,林世唐立时大声道:“何必与她说谢?初雪,你还没记住你的身份吗?”
林世唐眉心凝结,瞪一眼麝月,初雪却是惊吓得身子一颤,连忙起身道:“记住了,只是习惯。”
初雪低着头的样子,若受惊的小兔,我见犹怜。
麝月心里倒是疑惑,见初雪的样子,清秀若桃花瓣儿的脸,因林世唐一句话便吓得煞白,甚至不敢抬起头,唯唯诺诺的样子,哪里像是夫妻?
她心中冷笑,林世唐眼神却忽而温柔,拉过初雪的手:“我不是怪你,是不是我太大声,吓到了你?”
初雪脸上泛红,连忙摇头:“不……不是……”
她依然战战兢兢的,林世唐手上用力,将初雪拉到腿上坐下,麝月微微别开目光。
“别……”初雪低柔的一声轻唤。
麝月轻轻转头,梧桐树下,树影婆娑,林世唐,那个冷血无情的男人,一双沾满鲜血的手,竟轻轻温柔地捧着初雪的脸,初雪小小的、可爱若粉团的脸被他捧在手心,如同是石桌上香甜的玫瑰糕,他品鉴着她的美,他吻得很深,却似乎柔情万种。
莫名的,麝月心头一阵热烈,脸上也不由得一热。
她连忙再次别开头不看,半晌,才听初雪道:“殿下您该上朝了。”
“嗯。”林世唐道,“你将这份糕点,拿去给初云。”
初雪整整衣衫,脸上仍是未褪去的绯红,她悄悄看一眼麝月,很快将玫瑰糕拿了,走出院子,麝月要跟上去,手腕却忽的被林世唐拉住,麝月一惊,林世唐邪魅眼神一挑,已将她拉到梧桐树粗大的树干后。
初雪已走出了院子,院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麝月不明所以,却倔强丢扬着头:“你又要怎样?”
林世唐挑唇一笑:“感觉怎么样?”
感觉?麝月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但她依然骄傲地说:“我早已不记得什么是感觉。”
“是吗?”林世唐突地捏起麝月尖削下颌,麝月一痛,眉心微蹙,“你……”
“没感觉吗?”林世唐冷笑。
麝月不语,只紧紧盯着他。
林世唐放在她腰间的手忽的一紧,麝月未及反应已被他勾住娇唇,她惊讶于他突如其来的侵犯,待得回神,连忙试图挣脱开他。
可他是战场披靡的将军,她是纤弱的女子,这些日子,这样的差别,不止一次让她感觉万分无力。
他的吻若攻城略地,不择手段,毫无方才对初雪的半分温柔。
她的心口猛烈跳动,她不明白,为何适才还对初雪深情款款的他,转身便可以对自己做出如此举动?
他推开她,将她身子按在粗大的树干上,目光沁着阳光,依然没有一丝暖意:“怎么样?是不是还是没有感觉?”
麝月气喘连连,美眸惊凝却强自镇静:“哼,看来你对你的夫人……也不过如此,还假装什么此心不渝?可笑。”
“啪”的一掌打在麝月脸上,火辣辣的疼。
麝月挑唇笑道:“怎么?不是吗?你不是不屑我?看不起我?不肯碰我?”
“哼,我碰你?是把你当玩物!”林世唐冷酷地望着她,眼里满布阴云,“我会等,等到你受不了为止!”
一句话,若一柄刀划过心头。
林世唐转身而去,麝月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指的是……当她忍受不住,自然会将凤凰珏的秘密说出来,他大抵是不信她编造的谎言,而与她达成交易,不过是不得不信之举。
林世唐,你不屑我,鄙视我,只把我当玩物吗?!
麝月望着阳光下被染成金色的长廊,长廊尽头有渺渺的烟雾似的。
她冷笑,总有一天,我要让你死在我的手上,要让你后悔没有杀了我!
今夜,很晚林世唐也没有回府,初雪一直在房内等着他。
麝月站在一边,时候长了,腿脚有些酸胀,初雪见她脸色不好,忙关切道:“若是累了,便先回去休息。”
初雪清秀眉目,温柔如水,她的确是水一样的女子,温婉动人,说起话来,亦是绵软的声音,听上去如坠云端。
麝月心里却莫名抵触,她笑得越是无邪,她越是有无端的妒恨令她不能不恨这个女人。
她知道,她无理取闹,初雪何其无辜?可她却只能恨她。
她不需要她的同情与怜悯。
那样的目光,反而是她承受不起的!她倒是宁愿面对林世唐冷酷的眼神!
“不必了,奴婢是下人,夫人没有安寝,哪里有做奴婢的先行休息之理?”麝月答得恭谨。
初雪笑道:“不碍的,殿下不知何时回来,也没个时候。”
“夫人,从前在皇宫,宫中婢女若是敢有半分越举,轻则杖责,重则是死,夫人想必不知。”麝月话里有话,言谈带刺。
初雪一怔,虽是素颜,麝月依然是这夜里最皎洁的月光,美而夺目。
她没再说话,只是走到门边,望着门外那条石子小路。
忽然,院门开了,侍从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一身盘云紫龙绣袍,修仪俊美,质气清华,眉飞入鬓,眼眸若朗朗星辰,英姿遐迩,玉树临风。
他走到初雪面前轻轻一揖:“见过二嫂。”
来人是平王,四弟林雨烨。
初雪回礼:“四弟无需多礼,不知深夜到来,可有要事?”
林雨烨笑道:“我们兄弟四人在大哥府上多喝了几杯,想必是要通宵了,我过来与二嫂说一声。”
通宵?初雪轻轻一叹,林世唐的确是这样的男人,喝起酒、与兄弟们聊起来,就常常忘了时候。
曾经,她还是他的婢女,便知道了。
在他的心里,恐怕没有“家”这个字眼吧?从小他就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从小虽是贵胄,却一直成长于刀枪箭雨之中。
林雨烨心思缜密,看出初雪的失落,慰道:“二嫂不必担心,想来如今天下未定,这样畅饮的日子也是难得。”
初雪忙笑笑:“四弟说的是,不过……若是你二哥可有四弟半分心细,便更好了。”
林雨烨微微低头,侧眸看向一边的麝月,麝月从他们言谈中知道这个人是平王林雨烨,连忙低身:“参见平王。”
礼数周全、低身却不卑微,一身素色长裙,只有柳色丝带束了,腰如约素、身姿婀娜。
麝月轻轻抬头看他,他星辰般的眸在夜里分外清明。
月光似流水,月影摇曳树蔓,织成薄薄的幕。
他许久未语,初雪亦望过来,麝月还未起身,林雨烨凝望她的眼神有惊艳也有些许怜惜。
她这才发现,这两人,一如朗星,一似皎月,夜色之下,无意之间,竟倒影出一副绝美的画面。
初雪微微一笑:“四弟……”
她唤了一声,林雨烨才回神道:“起来吧。”
麝月这才起身,她没有抬头,也知道林雨烨适才热烈的目光,从小,她就是集三千宠爱的公主,从小有多少王孙贵胄、番邦王子用这样的眼光看过她?
她已习惯。
转念一想,这个人却不同,听闻林世唐对于这个四弟是极疼爱的,自小便与他交好。
心里忽然有种种念头划过。
此时,初雪道:“麝月,你便送送四弟,我也乏了,你之后便回去歇息就是了。”
麝月看一眼林雨烨,夜色下的男子,修身直挺,朗目灼灼,月夜不过是他眉心的一抹愁死,顷刻便化为云烟不见。
倒果真是与林世唐全然不同的两种男人,一个粗犷豪迈,心思冷酷,一个潇洒俊逸,温润如玉。
她恭敬回道:“是。”
转身亦恭敬的对林雨烨:“平王殿下请。”
林雨烨微微点头,寒夜月下,与她行至漫天飘飞的花林,缤纷馥郁,在暗夜里俱都失了颜色,唯有皎洁月光,唯有璀璨星辰。
林雨烨不禁驻足,看一眼身边女子:“麝月公主,早便听闻过公主天姿国色,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麝月心一颤,默然苦笑:“平王抬举了,如今麝月已非公主,平王只需唤我名字便是。”
林雨烨眉心微微一蹙,月下的女子,虽素面朝天,却纤尘不染。
曾经,他有幸得见过麝月公主一面,那时的她艳丽多姿、美若谪仙。
而如今,她的美却是初春含烟丝雨、云水尽处茫茫,低眉信手,怡然自得,浅笑轻颦,惊为天人。
他凝视她,麝月忽然抬眸看他:“平王,为何一直盯着奴婢?”
奴婢,这两个字,无端令林雨烨心痛不已。
他眼里的痛惜与怜爱由衷真挚:“二哥怎么忍心如此待你?若是我……”
言未完,语却涩。
麝月依然看他:“若是你又怎样?”
林雨烨微微低头,半晌,才轻声道:“若是我,定不会如此不知怜香惜玉。二哥……是战场搏杀的英雄,却不懂得珍惜女人。”
“你很懂吗?那么便是花丛之中的风流高手了?”麝月唇角带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林雨烨脸色微微一红,忙是慌乱的解释:“不……我……我至今尚未曾娶亲。”
未曾娶亲?这倒是出乎麝月意料。
像是林雨烨这样的人物,不该的。
“你喜欢我吧?”忽然,麝月如此直接地问出口。
如若仙子的面容染了几许落花的娇红。
林雨烨一惊,适才微窘的脸色变得通红,可面对麝月新月一般的眉,湖水一般的眼,终究不想要否认自己的俗气。
不错的!他承认自己庸俗,只是因了麝月的美貌而对她一见钟情。
身后,落花纷飞,似乎已湮没了曾经过往。
他终究点头:“喜欢,可是……”
“若是喜欢,便去向宁王要了我,想必凭借你们兄弟的情谊,他定然不会驳你。”麝月看似不经意,双眸却勾一丝妩媚。
林雨烨一怔,盯着她的脸,眼眸深处泛起淡淡涟漪。
麝月的话,莫名激起他心中愿望,如一粒不经意的石子,打乱了他的心湖。
她的脚下,一地缤纷,漫天飘散的花瓣,笼着她绝代的风情,麝月之美,摄人于无形,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子,只是看一眼,便会惹人遐想。
他暗自有了主意,二哥,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与他要过什么,要求过什么,或许,他真的可以要了麝月!
送平王离开的那个夜晚,好像是一场梦般,匆匆过去了,麝月亦没有放在心上,她不否认她有意那样说起,不过也是心中的一股气,但她想不到的是,一月之后,林世唐怒气冲天的样子。
他将她叫到“唐文阁”,初雪紧张的站在他的身后,容色暗淡,眼里亦有几分委屈似的。
麝月却不惊慌,行礼道:“参见殿下。”
“哼!”林世唐登时站起,一脚踢在麝月肩头,麝月一痛倒地,不明所以地看他,林世唐高高在上,眉目间尽是沉沉怨怒,好像一把烈火烧了眼眸,吞没了所有冷静。
“贱人!竟连那样单纯的四弟也被你勾引了!他竟会与我要你这个贱妇!”林世唐说话毫不客气。
然而麝月却几乎忘记了那随口一说,没想着,林雨烨竟果然向林世唐开了口。
想必也是想了万般理由才开得了口吧?不然也不必等上了一月。
麝月镇静下心思,仰头微微含笑:“那殿下如何回应?”
她的话,并无半分的卑微了,好像是两个平起平坐之人的对话一样。
林世唐心知她有意激怒自己,却依然愤怒地踢向她,麝月不躲,身体上的疼痛比不得心里的快意来得畅快。
最心爱的弟弟向他要了最讨厌的贱女人,他心里一定气郁万分的吧?
她莫名的开心起来。
突然,林世唐一把抓起她的手腕,迫使她与他对视,他冷漠的眸中涣散冰冷的寒意:“你要与我斗吗?呵,那么本王……倒要看看你有多少道行!”
说着,他拉住她,拽着她向外急急走去。
麝月不明所以的被他拉到操练场。
曾经魏王府的舞乐池,如今的宁王府已变作了操练场。
麝月定睛看去,只见那操练场中央竖着一根高高木柱,木柱之上有一人被绑缚着,全身鲜血淋漓,而他的旁边有几只铁笼子,里面关着的竟是三只猛虎!
麝月怵然一惊,甩头看向林世唐,林世唐唇角是冷酷笑意,眼风凌厉扫向她:“这人……你认得吧?勾引我四弟,我就让你的弟弟,死无葬身之地!”
麝月心头凉透,她不可思议,木柱上的男孩子,她惊然地望着,纵然不敢相信,可实实在在的,的确是她幼小的弟弟,不过十四岁的秦梁!
他不是应该早就死在了太安宫?不是早就应该死在那场血腥的杀戮中?
为什么他还活着?虽然她与秦梁并不亲厚,可到底是流着同样血液的亲人。
泪水不经意便盈满眼眶:“你要怎样?”
林世唐冷笑:“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并且永远……都不敢拂逆算计我!”
麝月惊讶得面色惨白,操练场上,秦梁已是全身血色,铁笼中的猛虎虎视眈眈,饥饿的眼睛、发出嗷嗷的嘶声。
秦梁微微抬头,见到麝月,原本已是绝望的眼中立时现出一丝光明:“姐姐……麝月姐姐救我……救我……”
嘶哑的、稚嫩的声音,呼喊着最后的祈求。
麝月泪雾蒙蒙,转眼看向林世唐:“你要如何?他不过还是个小孩子……”
“可他……是大良余孽!”林世唐目光似冰凉的寒刃,尖锐刺眼。
麝月知道,若此时此刻求他,定是无济于事。
适才那因为林雨烨而得意的心情,全部被眼前的一切打碎。
空阔的操练场、低矮的沉云,还有秦梁嘶声的呼喊。
鲜明的血色、饥饿的猛虎,都变成心上的针,逐渐深入。
“平王到……”一声喊,更令麝月心上一震,林世唐冷酷的脸上更有一分狠色,他瞪一眼麝月,“请他过来。”
林雨烨从不远处姗姗而来,依然是朗朗的精神,依然是翩翩如云的公子,直到走到林世唐面前,看见林世唐紧紧攥着麝月的手腕,还有麝月泪水涟涟的脸,才终于凝重了神色:“二哥……”
“四弟,今儿个抓到了大良余孽秦梁,父皇说便由我亲自处决,故而请你们两个一起来看一看。”林世唐说得故作轻松,林雨烨望过去,林世唐一个手势,操练场两边冲上四名兵卫。
林雨烨看看铁笼中的猛虎,顿时明白了,连忙回身道:“二哥,喂食于猛虎是否过于残忍?”
“无毒不丈夫,我今日要你来,就是要你知道,什么才是大丈夫所为!”林世唐说着,一声令下,“行刑!”
“不……”麝月大喊一声,可是已来不及,四名兵卫将铁笼粗黑的铁链子抽开,同时原本是舞池的四周升起铁柱子,将四名兵卫隔离开,而中间只剩下伤痕累累的秦梁和四只猛虎,绑缚秦梁的铁链亦被抽开了,秦梁被放了下来。
“不要……不要……”他发出凄厉地叫喊,四只猛虎于四周扑将而来。
一只将瘦削的秦梁扑到在地,尖锐的爪子按入秦梁的锁骨,鲜血顿时淋淋,另外一只咬住了秦梁的手,与那只争抢着鲜活的猎物,用力撕扯间,突地鲜血飞溅,秦梁的一只手臂竟被生生拽了下来。
“啊——”秦梁发出阵阵哀号,“姐姐……麝月姐姐救我……救我啊……”
那每一个字都扎进了麝月的心里,每一声呼喊都令麝月心头滴血。
她身上一软,绵绵倒地,血腥的气味儿扑鼻而来,所有的骄傲与自尊,还有那些莫须有的所谓得意,都在秦梁一声声的号叫里被撕扯得粉碎。
“姐姐……姐姐……”秦梁惊恐怵然,好不容易起身,慌不择路的想要逃离那个巨大的铁笼,却没有路可以逃。
全身都是血、满地都是血,还有他的残肢。
“不……不……停!叫它们停下……停下!”麝月倒在地上,全身冷冰冰的,她抓住林世唐的衣襟,无力地磕头下去,“我求求你,是我输了,我输了!你要我死也好,折磨我也好,让它们停下……停下!求求你……”麝月的声音都在颤抖。
林雨烨亦看得触目惊心:“二哥,上天有好生之德……”
“四弟,你一日学不会狠心,我便教你一日!”说着,又是一个手势。
兵卫们不知做了什么,又是两只猛虎朝着秦梁扑过去,将他重新按倒,这下子,四只虎同时撕咬着他,一块块碎肉,一摊摊鲜血,这时候,秦梁的大腿亦被咬断,他痛呼,更不堪这样的疼痛,这种活生生的生吞活剥。
他企图咬舌自尽,但一只猛虎却咬住了他的头,他最后的一声大喊,刺破了云霄。
“不要……”麝月只觉眼前一黑,那鲜红的一片,旋即变作了黑暗的旋涡,将她整个人都卷了进去。
林雨烨亦是闭紧了双眼,四只猛虎将一个人活生生的分食吃掉,也是他从未见过的血腥。
麝月晕倒在地,林雨烨连忙过去扶住她:“麝月。”
林世唐却冷漠的低头看着两个人:“四弟,大良余孽,你对他们心存善念,就是对自己残忍!”
林雨烨心头一震,望着林世唐的眼,他忽然明白了,今日之祸,也许便是自己造成的吧。
是自己对麝月表现出了真情,向林世唐要麝月为妻,才让林世唐非要以这样残暴的手段来对付秦梁,也对付麝月吧?
要他们都亲眼看着这一切!给麝月警告,也给自己警告!
警告自己,决不能对大良之人存有半点善良。
他懂了,可是,怀中麝月惨白的容颜,却依然令他心痛如绞。
心动了,就是动了,又如何能够收回?
麝月被带回房间,有御医为她诊治。
林雨烨焦急万分,却不敢再在林世唐面前表露分毫。
御医神色沉重,走到林世唐跟前恭敬说:“回宁王,这……”
林世唐道:“说。”
御医这才道:“姑娘乃是喜脉!已怀有一月有余的身孕!但因惊吓过度、心力交瘁,只恐怕难以保胎,若要保住孩子,还需静养。”
身孕!
林世唐眉心顿时一凝,林雨烨亦是惊讶得睁大双眼。
麝月竟怀了身孕,依稀还是花林中清傲孑然的女子,却怎么……
他缓缓转头看向林世唐,林世唐敏感地迎上他的目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只对御医道一句:“你先去吧。”
御医施礼而去,林世唐才看向林雨烨,见他眼里惊讶中有几分刻意掩饰的失落与酸涩,他冷笑道:“你以为孩子是我的?”
林雨烨又是一惊,看着他不语,林世唐鄙夷道:“大良的贱女人,我看都不想多看一眼,我想要她,何必将她贬为婢女?呵……”
林世唐拍拍林雨烨的肩:“你现在该知道她是怎样的女人了吧?下流卑贱、人尽可夫,与妓女又有何异?若你果然喜欢她美貌,就时常过来,让她伺候伺候你,这样的贱货却是不能娶回去的,否则……迟早要你丢尽了颜面!”
林世唐对麝月的评价不留一点口德,林雨烨却迷茫万般,他看到的那夜月下的女子,果敢而坚强的目光,清傲如水上白莲的容颜,怎么都与人尽可夫、下流卑贱无法关联上。
可事实却是如此残忍!她果然怀孕了!孩子又是谁的?
心痛,有万种痛纠结在一起,林雨烨暗暗握紧双拳,目光复杂纠缠,林世唐看看他,默然走出了房间,他了解林雨烨,虽然儒雅良善,却亦是极要面子的男子,一见钟情的女人,若是这样的荡妇,他亦是不能接受的!
天渐晚,麝月显是噩梦频频,极不安稳,时而蹙眉,时而冷汗淋淋。
林雨烨一直守在她的床边,心情亦是复杂而激烈的,他看着床上美艳的女子,看着她梦里的惊恐与不堪,多想抚慰她的慌乱?可是想到她身怀有孕便是一阵阵的酸楚与难过。
麝月是他一见钟情的女子,未见得有多深的感情,可到底是令他动心了的女人,却又令人如此尴尬。
“不要……不要!”麝月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她气喘吁吁,环视四周。
头痛不止,尚有几分晕眩,她平一平气,才发觉自己是在一间清雅别致的房间内,并不是婢女的房间。
她看到身边的林雨烨,林雨烨清朗的眉眼有薄薄凉意,亦有几分难解的悲伤难过。
难道他也会为秦梁的死而难过?就算他再是悲天悯人想来也是不会!
而想到秦梁之死,触目惊心历历在目,她依然心跳不止,她到底是太单纯了,从来在皇宫中无忧无虑的长大,根本不知道人间的险恶,人心的狠毒!
林世唐让她见识到了。
许久,林雨烨方道:“好些了吗?”
对于他,麝月心情亦是复杂纠结的,她那晚的随口一说,不过是赌气和赌注罢了,却不想只是那一面之缘,只是那一句话而已,林雨烨便果真对林世唐提及了此事。
相比于狠毒冷酷的林世唐,林雨烨真真是太过纯善与真心了。
麝月点点头:“好一点。”
胃中有些许翻动,令她头晕目眩,她低身一旁,作呕。
林雨烨眼里的失落更深,却轻抚她的背:“你怀了身孕,还需好好保重身子……”
什么?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几乎震碎了麝月的心。
她惊凝地抬头看林雨烨,林雨烨幽幽的低头叹息,眼里的失落与悲伤更浓,麝月这才明白,他到底是在为何而难过。
“你说什么?”麝月多想是自己听错了,林雨烨却叹息重复,“御医说,是喜脉。”
喜脉!怀孕!
那夜的彻骨心痛再次浮上脑海,那个陌生男人的凌辱与糟蹋好像重新碾过心头。
尖锐的疼痛,几乎令她跌下床。
林雨烨连忙扶住她,欲言又止。
麝月缓缓抬眸看他,未语泪流:“你想问我,孩子是谁的?”
林雨烨不语默认,这要麝月如何回答他?孩子是谁的?她也不知道。
林雨烨见她神色,忽而苍白了脸色:“莫非……你果然如二哥所言,并不知孩子是谁的,果然是……”
他没有说下去,却似乎是强忍了心里的疼痛样子。
麝月却明白了,林世唐是不会讲她好话,她冷笑:“人尽可夫吗?”
林雨烨起身别过头,麝月靠在床柱上:“平王以为呢?”
林雨烨轻声道:“我自当不愿相信……”
“可你却还是相信了……”麝月闭目,原本,他可为此事而伤心难过,麝月心里多少有一些暖意,毕竟,虽然没有深情,这个男人也是在乎她的,可如今想想却当真可笑……
他又凭什么要对她好?凭什么相信她?
她懒于解释,况且,让他死心也好,更免得林世唐的进一步报复更加猛烈。
泪水落在手背上,破碎!
麝月道:“我累了……”
林雨烨站在一边很久,才默默地离开了,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麝月没想到,林世唐虽几天没有露面,却没有让她回去与婢女们再住在一起。
她绝不相信这样的男人,会良心发现。
初雪倒是时常的过来看她,做了好吃好喝让她补养身子。
可每当看到初雪,麝月心里却无法感激她,亦无法对她有半分好感。
“你胃口不好,可身子还是重要,要多吃一些才好。”初雪每日都是这样悉心的劝慰。
麝月却不说话,这个孩子,是那夜的屈辱,她不想要,也不能要!
不是她心狠,自己尚且是自身难保,又怎么可能照顾一个孩子?
“或者,你爱吃什么?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吩咐人去做了送来?”初雪依然不厌其烦。
麝月倒是转头看向她:“我想吃堕胎药,你可以吩咐人去做了送来吗?”
初雪一怔,麝月冷艳冰凉的神色,令她惊异:“不论如何,那也是一条小生命,可切莫有这样的想法……”
“如果你不能给,就不要再来,何必过来假惺惺?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以为自己是谁?观音大世?还是如来佛祖?哼……”麝月冷冷地哼道。
初雪明白,她高贵出身,即使此时落魄,亦会看不起卑微出身的女子。
她从小身在府门,对于这样的心思,多少是了然的。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
“贱人,给脸不要脸!”
初雪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一个男子的声音喝断。
初雪一惊,麝月亦转头看去,果然,只见林世唐阔步走入屋门,在桌上放了碗什么,便直奔麝月床前。
麝月尚来不及反应,林世唐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硬生生拽下床来,麝月大惊,跌倒在地,他依然紧紧攥着麝月的手腕,拖着她走到桌前。
这时,麝月才闻到一股淡淡药味。
初雪忙道:“殿下……”
她原本是想要劝说,林世唐一个眼神,她便不敢再说话,怯怯的低下头。
林世唐将麝月甩来,麝月全身绵软无力,抬头看他,林世唐一贯的居高临下:“我不管你肚子里是谁的孩子!但是,我府里却不容这污秽之事,既然你也不想要这个孩子,倒是省去了我的废话。”
说着,他将药碗递给麝月,麝月明白,那一定是一碗堕胎药。
虽然,她的确不想要这个孩子,可面对林世唐鄙夷蔑视的目光,她天生的倔强,却让她没有接过那碗药水。
林世唐道:“怎么?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
麝月不语,起身要走回床边,林世唐一把抓住她:“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一个用力便将麝月按倒在圆桌上,圆桌颤动,麝月孱弱的身体亦颤抖不止,她愤恨地看着他,嘴唇咬出了血。
“喝下去……”林世唐掰开她的嘴,将一碗浓稠药水灌下去。
药汁溅出,麝月一语不发,却无力地抵抗着。
但她终究亦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如此反抗只是更加不想听他的话,对他唯命是从而已。
她还是任由药汁灌下,林世唐将药碗丢掷在一旁,看着麝月倒地连连咳嗽,冷冷的鄙视:“贱女人,你不是很会跳舞吗?这些日子便好好在这里调养,七日后,樊域王子阿米尔·玄澈便到了。”
他话里的意思,是要她到时候以舞姬身份入宫献舞吗?她心底凉透了,昔日公主沦为婢女,原来并不是尽头,如今更要沦为一介舞女,却对人大献殷勤吗?曾经,她很是看不起父皇的宜妃,便因她是舞姬出身,魅惑了父皇,她便常常与她不爽,现在看来,这便是对她昔日之心的一种报应吧!
初雪惊颤地站在一边,伸手要扶麝月,麝月却一把甩开她,以最尖利的目光看她:“不用你假好心!”
林世唐听闻,一脚踢在麝月肩头,麝月趴在地上,心里的恨如同钢刀剐痛着她每一寸骨肉,她深深吸气,望着林世唐将初雪强拉走的背影,月光如同细密的银针,刺痛着她的眼眸。
小腹已传来阵阵疼痛,她咬牙忍着。
麝月紧紧攥住双手,指节泛白——
对林世唐的恨,许便是她如今活下去的唯一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