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上午十点,我跳进森利纳,驱车二十英里,来到朗德希尔。主干道上有家药店,药店正在营业。我看见门上的广告:“我们为德诺姆狮子队呐喊!”我突然想起来,朗德希尔也属于第四联合区。我继续开车到基林。在那里,一位上了年纪的药剂师——长得碰巧像德里的基恩先生——朝我使了个眼色,然后递给我一只棕色袋子,找了零钱。“别干违法的事,年轻人。”
我随机应变,也朝他使个眼色,然后开车回约迪镇。我头天晚上很晚才睡,但是我再躺下准备睡时,根本睡不着。所以,我还是去了温加滕商场,买了个奶油蛋糕。看起来不怎么新鲜,但我并不在意。我想,萨迪也不会在意。有野餐也好,没野餐也罢,我敢肯定吃饭不是今天的首要议题。我敲她的门时心里七上八下。
萨迪没有化妆。连口红都没有抹。眼睛睁得大大的,泛着黑眼圈,充满恐惧。一时间,我想她肯定会关上门,我会听到她跑开,尽她那双长腿所能,有多快跑多快。一定会是这样。
但她没有跑。“进来吧,”她说,“我做了鸡肉沙拉。”她的嘴唇颤抖。“我希望你会喜——你会喜欢我的——”
她的膝盖开始往下弯。我把蛋糕盒丢在门里面的地板上,扶住她。我以为她会晕倒,但她没有。她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脖子,就像落水的女人抱着一根木头。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抖动。我踩在该死的蛋糕上。然后她也踩上去。踩得稀烂。
“我很害怕,”她说,“我要是不行怎么办?”
“如果不行的是我呢?”这不完全是开玩笑。很长时间了。至少有四年了。
她好像根本没听见。“他从来不想要我。不是我希望的方式。我只知道他的套路。抚摸,然后就是扫帚。”
“冷静点,萨迪。深吸一口气。”
“你去药店了吗?”
“是的,基林的药店。但我们不一定要——”
“我们要。我要。趁我还没有失去这仅存的一点勇气。来吧。”
她的卧室在客厅的尽头。卧室很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墙上有几只脚印,印花棉布窗帘在窗式空调的气息下摆动着,空调开得很低。窗帘就像是在跳奇怪的摇摆舞。地面上有阿瑟·穆雷舞蹈教程图块。蛋糕。我亲吻她,她的嘴唇,干燥却很疯狂,紧紧咬着我的嘴唇。
我轻轻地把她往后推,她的背靠在厕所门上。她严肃地看着我,头发遮住眼睛。我撩开她的头发,然后——轻柔地——用舌尖舔她干燥的嘴唇。我的动作很舒缓,但连她的唇角也没有放过。
“好些了吗?”我问她。
她没有说话,用舌头回答了我。我没有压到她的身上,而是用手慢慢从上到下抚摸她颀长的身体。从她的喉咙两边能感觉到脉搏剧烈跳动的地方开始,到胸口,乳房,肚子,耻骨处翘起的平坦部位,再到一边屁股。她穿着牛仔裤。裤子的纤维在我的手掌下发出窸窣的响声。她往后仰,头砰的一声碰在门上。
“哎哟!”我说,“你还好吗?”
她闭上眼睛。“我没事。别停下来。继续吻我,”然后她摇摇头,“不,别吻我。继续舔我的嘴唇。舔我的嘴唇。我很喜欢这样。”
我按她说的做。她叹了口气,手指滑到我后腰的皮带下面。然后,绕到前面皮带扣所在的地方。
我想加快进度,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喊我加快速度,呼唤我深深地插入,抓住那美妙无比的诱人感觉。那正是性爱的核心所在,但我动作很慢。至少开始很慢。然后她说:“别让我再等了。我已经等不及了。”于是我亲吻她流汗的太阳穴,把髋部凑上前去。我们好像在跳横躺着的麦迪逊舞。她喘着气,往后退一点,然后抬起屁股,迎上我。
“萨迪?好了吗?”
“噢,上帝,好!”她说。我笑了。她睁开眼睛,朝上面好奇而渴望地看着我。“是结束了,还是能继续?”
“还能继续一会儿,”我说,“但我不知道是多久。我很久没有跟女人在一起了。”
事实上,比一会儿长很多。真实的时间只有几分钟。但时间有时不一样——没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最后,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啊,亲爱的!哦,亲爱的!啊,我的上帝啊!哦,亲亲!”
她声音之中的贪婪把我推到倾泻的边缘,所以没有同时发生。但几秒钟之后,她抬起头,把脸埋在我的肩膀里。一只紧握成拳的小手捶打我的肩胛,一次,两次……然后她的拳头像一朵花一样打开,静静地展在床上。她躺回枕头上。一脸惊讶地盯着我,眼睛睁得很大,看上去有点恐怖。
“我来了。”她说。
“我注意到了。”
“我妈妈说女人不会来的,只有男人才能体会到。她说高潮对女人来说是个神话,”她颤抖着笑了,“噢,我的上帝啊,她错过了多么美好的感觉啊。”
她用一只肘撑住身体,然后把我的一只手放在她的乳房上。乳房下面,她的心正怦怦跳。“告诉我,安伯森先生——我们什么时候能再做?”
夕阳西坠,没入永不消散的油气烟雾中,我和萨迪坐在她的小后院里一株美丽的山胡桃下,吃鸡肉沙拉三明治,喝冰茶。当然,没有蛋糕。蛋糕全毁了。
“你是不是很不喜欢,戴着这些……嗯,从这些药店里买的东西?”
“还好。”我说。实际上不好,我从来都不喜欢。从一九六一年到二〇一一年,美国的很多产品都有改进,但这种橡胶制品还是大同小异。或许名字更好听了,实物有了不同的味道(满足有特殊口味的人),但大体上还是个套在鸡巴上的袋子。
“我戴过子宫帽。”她说。没有野餐桌,所以她在草地上铺了块毯子。现在,她拿起一只特百惠盒子,里面盛着黄瓜洋葱沙拉。不停地开合盒盖,有些人视之为弗洛伊德心理学中典型的不安表现。我也这样想。
“我和约翰尼结婚前一个月,我妈妈给我的。她叫我放进去,但是她没法看着我的眼睛。你要是泼一滴水到她的脸上,我敢肯定水会嘶嘶作响。‘头十八个月别要孩子,’她说,‘要是能让他等两年,就让他等两年。那样你就能靠他的工资生活,把自己的工资省下。’”
“这不算世界上最糟糕的建议。”我谨慎地说。我们身处雷区。我清楚这一点,她也清楚。
“约翰尼是个科学老师。他很高,不过没有你高。我讨厌跟比我矮的男人一起出去,我想,这可能就是他约我出去、我会答应他的原因。最终,跟他出去成了一种习惯。我以为他很好,晚上约会结束时,他从来不动手动脚。那时候,我以为那就是爱。我很天真,不是吗?”
我用手做了个跷跷板的手势。
“我们在南佐治亚大学相识,然后在萨凡纳同一所高中任职。夫妻同校,不过这件事是个秘密。我敢确定这是他爸爸安排的。克莱顿家没有钱——不再是有钱家庭了,不过一度很有钱——但是在萨凡纳还享有很高的社会地位。贫穷的上流社会,明白吗?”
我不明白——关于谁是上流社会,谁不是上流社会这个问题,在我长大的地方向来无足轻重——但我还是低声表示理解。她已置身回忆中太久,好像被催眠了。
“所以,我有个子宫帽,是的。放在女用小塑料盒子里,盒盖上有朵玫瑰。不过我从没用过。没必要用。最后,在一次‘轻松轻松’之后我把它扔到了垃圾堆里。他是这么叫的,‘轻松轻松’,以前经常说。用扫帚。明白吗?”
我一点都不明白。
萨迪笑了,我又想起艾维·坦普尔顿。“等两年,她说!我们等二十年,也用不着子宫帽!”
“怎么了?”我轻轻抓住她胳膊上边,“他打你吗?用扫帚把打你?”扫帚把还有一个用途——我读过《布鲁克林黑街》——但很显然,他没有这么做。她还是个处女,证据就在床单上。
“没有,”她说,“扫帚不是用来打人的。乔治,我想我说不下去了。现在不行。我觉得……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就像一瓶被猛烈摇晃的汽水。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我想我知道,但我礼貌地问她想干什么。
“我想让你把我抱进去,拿掉安全套。”她把双手举过头顶,伸展开来。她没有穿胸罩,我能看见衬衫下面高耸的乳房。乳头是两个小黑点,在黄昏的光线下就像是衣服上的两个句号。
她说:“我今天不想再重复过去。我今天只想爽个够。”
一个小时之后,我看到她打瞌睡。我亲她的额头,然后是她的鼻子,让她醒来。“我得走了。在你的邻居给他们的朋友打电话之前,我得把车开出你的私人车道。”
“我想是的。隔壁是桑福德一家。莱拉·桑福德是这个月的学生图书管理员。”
莱拉的爸爸是学校董事会成员,但我没说。萨迪正热情高涨,没必要扫她的兴。桑福德一家都知道,我们促膝坐在沙发上,等着《淘气阿丹》结束,《埃德·沙利文秀》上演。我的车如果十一点还停在车道上,他们就不会这样想了。
她看着我穿上衣服。“我们之间,现在是什么情况,乔治?”
“你如果想跟我在一起,我就想跟你在一起。这是你想要的回答吗?”
她坐起来,床单缠在腰上,伸手去拿烟。“是的。但我结婚了,要等到明年夏天去过里诺之后才能离婚。是我要试图让法院宣告婚姻无效,约翰尼肯定会打我。见鬼,他的父母会打我。”
“我们小心点儿,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们必须小心。你知道的,对吧?”
她笑着点着烟。“对,我知道。”
“萨迪,有学生在图书馆挑战你的权威吗?”
“啊?有时会,肯定的。经常。”她耸耸肩,乳房上下摆动。我真希望自己没有这么快穿上衣服。但我在欺骗谁?詹姆斯·邦德可以再战第三轮,但杰克或者说乔治已经被抽干了。“我是学校的新人。他们在考验我。这是教师烦恼的根源,不过在我的预料之中。怎么了?”
“我想你的烦恼很快就会烟消云散。学生喜欢老师之间谈恋爱。连男生也喜欢。对他们来说,这就像是电视秀。”
“他们会不会知道我们已经……”
我想了想。“有些女生会知道。有经验的女生。”
她吐出一阵烟雾。“太好了。”但她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
“去朗德希尔的萨德尔餐馆吃饭怎么样?让大家习惯看见我们在一起。”
“好的。明天吗?”
“明天不行,我要去达拉斯办事。”
“为你的书采风吗?”
“嗯。”我们才建立崭新的关系,但我已经开始撒谎了。我不想这样,但没有办法。至于未来……我现在不愿去想。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做。“星期二?”
“好的。乔治?”
“什么?”
“我们得想办法继续做这件事。”
我笑了。“爱自有办法。”
“我觉得这件事太有趣了。”
“或许是吧。”
“你真是个好人,乔治·安伯森。”
耶稣啊,连名字都是假的。
“我会告诉你我和约翰尼的事。等到合适的时候,如果你想听的话。”
“我想听。”我想我不得不听。我想倾诉如果对她有帮助,我必须听。关于她。关于她丈夫。关于扫帚把。“等你做好准备吧。”
“就像我们备受尊重的校长说的:‘同学们,这件事很有挑战性,但非常值得去做。’”
我笑了。
她把烟头熄灭。“我想知道一件事。米米女士会赞同我们在一起吗?”
“我肯定她赞同。”
“我想也是。小心开车,亲爱的。你最好把这些拿上。”
她指着我从基林药店带来的纸袋,纸袋放在她的梳妆台上。“好管闲事的人要是不小心在我的药箱里看到这东西,我得费些口舌了。”
“好主意。”
“但是放在你可以随时拿到的地方,亲爱的。”
她使了个眼色。
我在回家的路上,想着这件橡胶产品。特洛伊牌……带螺纹,让她更愉悦,盒子上写道。这个女人没戴子宫帽(不过我猜她下次去达拉斯时可能会买一只),避孕药丸一两年后才得到广泛使用。但即便在一两年后,医生们开避孕药丸的处方时还是会小心谨慎——我记得现代社会学课是这么讲的。所以,我现在用特洛伊。我戴它们不是为了让她愉悦,而是为了防止她怀孕。我想到我自己十五年之后才会出生,突然觉得我不想让她怀孕这个想法很好笑。
未来在方方面面都让我很疑惑。
第二天晚上,我又去了沉默的迈克那里。门上是“打烊”的招牌,里面空荡荡的,但我一敲门,电子达人老兄就把门打开,放我进去。
“很准时,无名先生,很准时,”他说,“让我想想你在想什么。至于我嘛,我想我超水平发挥了。”
我站在摆满晶体管收音机的玻璃橱前等着,他消失在后面的屋子里。他回来时,两手各拿着一盏台灯。灯罩肮脏不堪,仿佛被无数肮脏的手指调整过。其中一盏台灯的灯座上有个缺口,灯身倾斜着摆在柜台上:比萨斜灯。太完美了,我告诉他。他笑着把两台用盒子装起来的录音机摆在台灯边上。他又拿出一个束绳袋,袋子里装着几截电线。电线很细,肉眼几乎看不见它。
“需要指导一下吗?”
“我想我会用。”我一边说一边在柜台上放下五张二十的钞票。他推回来一张,这让我有些感动。
“一百八,我们说好的。”
“这二十块是让你忘记我来过这里。”
他沉默片刻,然后把一个大拇指放在这张落单的钞票上,将它推到它的朋友们旁边。“我已经忘记了。为什么不把这当成小费呢?”
他把我的东西装进褐色纸袋时,我纯粹出于好奇,问了个问题。
“肯尼迪?我没有选他。不过,他只要不听从教皇的命令,我想他就会没事。国家需要年轻人。时代不同了,明白吗?”
“他要是来到达拉斯,你觉得他会没事吗?”
“可能吧。不过说不准。总的来说,我要是他,我会待在梅森—迪克松一线以北。”
我笑了。“那儿一切平静,一切光明?”
沉默的迈克(神圣的迈克)说:“别唱歌。”
一楼教师办公室里有个文件架,文件架用来堆放邮件和通知。星期二早晨,第一节自习课上,我发现我的信架上有只小信封。
亲爱的乔治——
你今晚要是还想带我出去吃晚饭,必须五点多就来找我,因为我这个星期和下个星期得起早,准备秋季售书会。我们或许可以回我的地方吃甜点。
你如果想来一片,我有奶油蛋糕。
萨迪
“你在笑什么,安伯森先生?”丹尼·莱弗蒂问道。他正在改作文,眼睛盯着作文,眼眶深深地凹进去,昨晚肯定喝醉了。“跟我说说,让我也乐乐。”
“不行,”我说,“私人笑话,不能让你知道。”
但我们明白这个笑话。奶油蛋糕成了我们之间的暗语。那年秋天我们吃了很多奶油蛋糕。
我们很小心,但是,当然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有些传言,不过没有丑闻。小镇上鲜有吝啬之徒。他们知道萨迪的处境,总的来说理解我们不公开,至少短时间内不公开的做法。她没有来我的住处,不然会引起风言风语。我从未在她那儿待到十点以后,不然也会引起风言风语。我没办法把森利纳停在她的车库,在那儿过夜,因为她的大众甲壳虫虽然很小,已经把车库塞得严严实实。不管怎么样,我不会把车停在她的车库,因为总有人会知道。在小镇上,人们总会知道。
我放学后去她那里。我在那儿吃她所谓的晚餐。我们有时去阿尔餐馆吃叉角羚肉汉堡或者鲶鱼片;我们有时去萨德尔餐馆;我有两次带她去当地农场星期六晚上的舞会。我们一起看电影,在镇上的杰姆影院,朗德希尔的梅萨影院,或者基林的蓝锆石免下车影院(孩子们称之为“潜水族”影院)。在萨德尔这样体面的餐馆,她饭前会喝杯红酒,我则喝杯啤酒,但我们很小心,不让人看见我们光顾当地的酒馆,我们当然更不能去红鸡酒吧,约迪唯一的小酒店,学生渴望而又害怕谈论的地方。一九六一年,种族隔离可能终于在中部有所缓解——达拉斯、沃斯堡和休斯敦的黑人已经赢得坐在伍尔沃斯连锁店柜台边的权利——但学校老师还是不去红鸡喝酒。他们要是想保住饭碗,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去。
我和萨迪在萨迪的卧室里做爱时,萨迪总是在身边放一条裤子,一件毛衣和一双软拖鞋。她称之为应急装备。有一次,门铃响了,我们都光着身子(处在她所谓的“正在作案”的状态),她十秒之内就钻进这些衣服。她回来时,吃吃地笑,挥舞着一本《守望台》。“耶和华见证会。我告诉他们我已经得救了,他们就离开了。”
还有一次,我们事后在她的厨房吃火腿排和秋葵,她说我们的恋爱让她想起奥黛丽·赫本和贾利·库珀主演的电影——《黄昏之恋》。“我有时想,晚上做这件事是不是感觉更好,”她渴望地说,“人们通常都在那个时候做这个。”
“你会有机会知道的,”我说,“别泄气,宝贝。”
她笑着吻一下我的嘴角。“你说话很酷,乔治。”
“噢,没错,”我说,“我很有创意。”
她把碟子推到一边。“我准备吃甜点了,你呢?”
耶和华见证会来拜访萨迪后不久——肯定是十一月初,因为我已经选好我自编的《十二怒汉》的演员——我正在外面整理草坪,突然有人喊道:“嗨,乔治,你怎么样?”
我转过身,看到德凯·西蒙斯。他现在再度成为鳏夫。他在墨西哥待得比大家预料得要久,人们开始以为他要继续待下去时,他突然回来了。这是他结婚后我第一次见他。晒得很黑,但无比瘦削。衣服松荡荡地穿在身上。他的头发——婚礼那天还是铁灰色——现在已经斑白,发顶稀疏。
我放下草耙,迅速朝他走去。我准备跟他握手,却情不自禁地抱住他。这让他很是惊讶——在一九六一年,男人拥抱男人这件事并不普通——但他很快笑了。
我双手抱住他的肩膀,说:“你看起来很棒!”
“不错的尝试,乔治。我感觉比之前好些了。米米的死……我知道迟早会来,但还是让我很受打击。我想心里总是无法释怀。”
“进来吧,喝杯咖啡。”
“我很乐意。”
我们聊他在墨西哥的时光,聊学校的情况,聊橄榄球队大获全胜,聊即将到来的秋季戏剧演出。随后,他放下杯子说:“埃伦·多克蒂让我捎一两句话给你和萨迪·克莱顿。”
啊哦。我以为我们把隐蔽工作做得很好。
“她现在叫萨迪·邓希尔了。邓希尔是她婚前的姓。”
“我很清楚她的情况。聘用她时就知道。她是个好女孩,你是个好男人,乔治。根据埃伦告诉我的情况,你们两个现在面临的情况非常棘手,但你们处理得十分体面。”
我放松了些。
“埃伦说你们俩肯定都不知道基林外面的坎德尔伍德小屋。她不好意思告诉你们,所以问我能不能代劳。”
“坎德尔伍德小屋?”
“我以前星期六晚上经常带米米去那儿,”他拨弄着咖啡杯,杯子在他手里显得很大,“一对来自阿肯色州或者阿拉巴马州的退休教师开的,反正是首字母为A的州。两位退休的男老师。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想我明白。”
“他们人很好,对自己的关系和有些客人的关系守口如瓶。”他的眼睛从咖啡杯上抬起来。他有点脸红,但始终面带微笑。“这不是家热门酒店。门可罗雀。但房间很好,价格合理,路边的小餐馆价格也便宜。女孩有时候需要一个这样的地方。男人或许也需要。他们在这样的地方不必慌张。也不会觉得难为情。”
“谢谢你。”我说。
“不客气。我和米米在坎德尔伍德度过很多愉快的夜晚。我们有时只是穿着睡衣看电视,然后上床睡觉。但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会觉得这样的事情跟其他事情一样美好,”他悲伤地笑了,“或者差不多一样美好。我们躺着听蟋蟀叫。有时候听丛林狼的嗥叫,狼叫声从远处的草丛中传来。狼对着月亮嚎叫。它们真的这样干。对着月亮嚎叫。”
他缓慢地从裤子后面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脸。
我伸出手,德凯顺势抓住。
“她喜欢你,虽然她一直不知道怎么对待你。她说,你让她想起三十年代老电影里的鬼魂。‘他很聪明,很耀眼,但有点心不在焉。’她说。”
“我不是鬼魂,”我说,“我向你保证。”
他笑了。“不是吗?我终于腾出时间检查你的推荐信。那时你已经在我们这里当代课老师,把话剧工作做得很出色。萨拉索塔的推荐信没问题,但是……”他摇摇头,仍然微笑着,“你的学历证书是俄克拉荷马州的一家文凭制造厂发的。”
清嗓子也无济于事。我哑口无言。
“你会问我对此怎么看吗?我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在以前那个时代,有人来到这样的偏僻小镇,挂包里装着几本书,鼻子上架着眼镜,脖子上系着领带,可能会被聘为校长,干上二十年。不过很久以前就不是这样了。但你是位该死的好老师。孩子们知道,我知道,米米也知道。我觉得这一点很重要。”
“埃伦知道我伪造文书吗?埃伦·多克蒂是代理校长,学校董事会一月份开会后,她可能会成为正式校长。根本没有其他候选人。”
“她不知道,也不会知道,至少不会从我这里知道。我觉得她没必要知道,”他站起身,“但有个人务必知道真相,知道你从哪里来,干过些什么事。她是个图书管理员。你对她如果是认真的,就该让她知道。你是认真的吗?”
“是的。”我说。德凯点点头,好像这句话解决了一切问题。
我也希望如此。
感谢德凯·西蒙斯,萨迪终于领略到在日落之后做爱的滋味。我问她感觉如何,她说太爽了。“但我期待有更多的早晨,我醒来时你在我身边。你听到风声了吗?”
我听到了。风在屋檐下呼啸。
“这声音让你感到温暖吗?”
“是的。”
“我这会儿想说点事。希望我说的话不会让你觉得不舒服。”
“说吧。”
“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也许只是性的缘故,我听说人们常犯这个错误。但我认为不是性的缘故。”
“萨迪?”
“嗯?”她努力微笑,但看起来很害怕。
“我也爱你。这其中没有什么也许或者错误。”
“感谢上帝。”她说,依偎到我身边。
我们第二次去坎德尔伍德时,她已经为讲约翰尼·克莱顿的故事准备好了。“但是请关掉灯,好吗?”
我关掉灯。她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抽了三支烟。她讲到结尾时,哭得很厉害。与其说那是痛苦的记忆,不如说它是纯粹的尴尬。我想,对我们很多人来说,承认自己犯错比承认自己愚蠢更容易。愚蠢和天真,有很多不同。和很多成长于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中产阶级家庭的好女孩一样,萨迪对性一无所知。她说,在我之前,她从没看过阴茎。她瞥过约翰尼的,但她说,约翰尼要是发现她在看,会抓住她的脸,将其扭过去。
“把我的脸弄得很痛,”她说,“你明白吗?”
约翰·克莱顿来自一个传统的宗教家庭,不过他们家的人并不古怪。他讨人喜欢,体贴,有魅力。他没有世上最强的幽默感(几乎没有人能接近这个水平),但似乎爱慕萨迪。萨迪的父母钦佩他。克莱尔·邓希尔对他尤其痴狂。当然,他比萨迪高,即使萨迪穿着高跟鞋。这对一个被笑称豆秆多年的女孩很重要。
“我们结婚前,唯一令我烦恼的是他难以抑制的洁癖,”萨迪说,“他把所有的书按字母顺序编上号,你要是把书挪个地方,他会心烦。是你要从书架上取一本书下来,他会很紧张——你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他一天刮三次胡子,不断洗手。有人跟他握手后,他就会找个借口跑到洗手间,尽快把手洗干净。”
“还有,把衣服按颜色分类,”我说,“他的衣服——不管是身上的还是衣橱里的——一被动过,他就惊慌失措。他有没有把食品储藏室里的东西按字母顺序排列?半夜会不会起来检查一下火炉有没有关,门有没有锁?”
她转身朝着我,黑暗之中,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一脸惊愕。床发出悦耳的吱吱声,狂风肆虐着,一块没上紧的窗玻璃叮当作响。“你怎么知道?”
“这是种综合病症。强迫性官能症,简称OCD。霍华德——”我住口下来。霍华德·休斯就是这种病症的重症患者。我正要这么说,但这种病在当时可能并未存在。它即便已经存在,人们可能也不知道。“我的一位老朋友得的就是这种病。霍华德·坦普尔。没关系。他有没有伤害你,萨迪?”
“那倒没有。没有打我。有一次扇了我一个耳光,仅此而已。但是人们伤害别人的方式不止一种,不是吗?”
“没错。”
“我没办法跟任何人说,包括我妈妈。你知道她在我的婚礼当天怎么说吗?她说我要是在之前和之中各做一半祈祷,一切就会好的。‘之中’是她说的最接近‘性交’的词。我尝试跟我的朋友鲁西说,但只提过一次。那是在放学之后,她帮我整理图书馆时。‘卧室门后发生的任何事,都不关我的事。’她说。我就此打住。我其实不太想说,羞于启齿。”
随后,她说得很快。她模模糊糊地哭着说出一些话,但我听到了要领。有些晚上——可能一周一次,或者两次——他会告诉萨迪,他得‘轻松轻松’。然后他们肩并着肩躺在床上,她穿着睡衣(他坚持让她穿不透明的睡衣),他穿着短裤。他穿着短裤的样子,是萨迪见过的最裸露的他。他会把床单推到腰部,她能看见他勃起的阴茎把床单撑起来,那块床单像个小帐篷。
“他有一次看着自己的小帐篷。我记得只有一次。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不知道。”
“我们多恶心啊。然后他说:‘赶紧弄吧,我得睡觉。’”
萨迪会把手伸到床单底下,帮他手淫。从来用不了多久,有时只有几秒钟。只有很少几次,萨迪帮他手淫时,他也抚摸她的乳房,但多数时间,他总是把手放在胸口。完了以后,他会走进浴室,冲洗干净,穿上睡衣。他有七件睡衣,都是蓝色的。
然后,萨迪去浴室洗手。他坚持让萨迪至少洗三分钟,水必须热到能把她的皮肤烫红。萨迪回到床上时,得把手举到他面前。要是救生圈牌洗手皂的气味不够强烈,他就不满意,萨迪就得再去洗手。
“我回来时,扫帚已经在那儿了。”
夏天,他把扫帚放在床单上,冬天,他把扫帚放在毯子上。放在床中间,他和她中间。
“我如果睡不着,不小心碰到扫帚,他就会醒,不管先前睡得多熟。他会把我往我这边推。使劲推。他认为我的行为是‘侵犯扫帚’。”
克莱顿那次打她是因为她问他,他如果总是不进去,他们怎么会有孩子。“他非常恼怒。这就是他扇我耳光的原因。他后来道了歉,不过他说:‘你觉得我会把自己放进你那细菌滋生的下体里面,把孩子带到这个肮脏的世界上来吗?’一切都会爆炸,凡是读过报纸的人都能看得出,死期将至,辐射会杀害我们所有人。我们会浑身疼痛而死,抑或咳嗽而死。这些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耶稣啊。难怪你会离开他,萨迪。”
“可惜是在浪费了四年之后。我四年之后才说服自己,我应该得到更多,而不仅是将丈夫抽屉里的袜子按颜色整理好,一个星期给他做两次手淫,跟该死的扫帚一起睡觉。扫帚最让我觉得羞耻,但我永远没法跟人说这件事……因为这太荒唐了。”
我觉得这不光是荒唐。我觉得她丈夫处于神经官能症和彻底的神经病之间的过渡地带。我也感觉自己像是在听五十年代的寓言故事。很容易想象洛克·哈德森和多丽丝·黛睡觉时中间放着扫帚。而且洛克不是同性恋者。
“他一直没来找你吗?”
“没有。我申请了五六所学校,收信地址都是邮局信箱。我感觉自己像个出轨的女人,走到哪里都鬼鬼祟祟。我爸妈发现我离开以后就以为是我出轨。我爸爸似乎有点同情我——我想他并不觉得事情有多糟,他当然不想知道任何细节——但我妈妈呢?她可不会这样想。她对我很愤怒。她不得不换教堂,退出缝纫茶会。因为,按她的话说,她抬不起头做人。”
在某种程度上,这跟扫帚一样残酷和疯狂,但我没这么说。整件事的另一个方面比萨迪传统的南方爸妈让我更感兴趣。“克莱顿没有告诉他们你离开了,我理解得没错吧?他从来没有去看他们?”
“没有。我妈妈当然理解,”萨迪平时隐隐约约的南方口音现在变得明显,“我已经给这个可怜的孩子带来太多羞耻,他不想向任何人提及这件事”她不再拉长调子,“我不是在讥讽他们。我妈妈理解他的耻辱感,理解他试图掩盖。在这两样事情上,约翰尼和我妈妈非常和谐。她才是他应该娶的人,”她有点歇斯底里地笑了,“妈妈可能会爱上那把老扫帚。”
“从来没有他的信吗?连张明信片——说‘嗨,萨迪,我们收拾残局,继续生活吧’——都没有吗?”
“怎么可能有呢?他根本不知道我在哪儿,我敢肯定他也不在乎我在哪儿。”
“你想从他那里拿回什么吗?因为,我想律师——”
她吻了我。“我唯一想要的,就是跟你睡在一起。”
我把床单踢到脚踝处。“尽情看吧,萨迪。免费。”
她看着我,伸手抚摸起来。
之后,我打瞌睡。再然后,我睡着了,睡得不是很沉——我还能听见风的声音和窗户玻璃呼啦作响的声音——但我做梦了。我和萨迪在一个空房间里。我们光着身子。楼上有东西在移动——震动不安的噪音。可能是脚步声,不过听起来好像有很多只脚。我没有罪恶感,哪怕被人发现没穿衣服。我只感到恐惧。一面石膏剥落的墙上用木炭写着“我很快就要杀了总统”。下面,有人加了一句“他不久就会浑身是病”。字是用深色口红写的。或者,是蘸着血写的。
“砰,哒,砰。”
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想弗兰克·邓宁在楼上。”我低声对萨迪说。我抓住她的胳膊。她的手冰凉。我好像在抓着死人的胳膊。可能是个被长柄大锤砸死的女人。
萨迪摇摇头。她朝上看着天花板,嘴巴不停颤抖。
“砰,哒,砰。”
石膏粉末筛糠似的纷纷下落。
“是约翰·克莱顿。”我低声说。
“不,”她说,“我想是黄卡人。他带着吉姆拉。”
在我们上方,震动突然停止。
她抓住我的胳膊,开始摇晃。她瞪大双眼。“是的!是吉姆拉!他听见我们了!吉姆拉知道我们在这里!”
“快醒醒,乔治!醒醒!”
我睁开眼睛。她一只胳膊肘撑着身子,躺在我旁边,她的脸苍白而模糊。“怎么了?几点了?我们要走了吗?”天还是黑的,风依旧很大。
“不是。还不到半夜呢。你刚刚做了个噩梦,”她笑了,有点不安“你梦到橄榄球赛了吗?因为你在说:‘吉姆拉,吉姆拉。’”
“是吗?”我坐起来。她擦燃一根火柴,她点烟的一瞬间,脸被照亮了。
“是的,你是这么说的。还说了很多其他话。”
这可不妙。“我还说了什么?”
“你的很多话我都听不懂,但有一句我听懂了。‘德里就是达拉斯。’你说。然后你又倒过来说:‘达拉斯就是德里。’这是什么意思,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但刚刚睡醒——哪怕是打盹——时说的谎没有什么说服力。我看到她脸上的怀疑。怀疑演变成不信任之前,门口响起敲门声。十二点差一刻,响起敲门声。
我们彼此对视一眼。
敲门声又响起。
是吉姆拉。这个想法非常清晰,非常肯定。
萨迪把烟放在烟灰缸里,围上床单,一个字没说就跑到洗手间里,随手关上门。
“是谁?”我问道。
“先生,是约里蒂——巴德·约里蒂?”
开这家店的一位同性恋老师。
我起床穿上裤子。“怎么了,约里蒂先生?”
“我给你捎个信,先生。女士说很紧急。”
我打开门。他身材矮小,穿着破旧的睡衣。他是被吵醒的,头发卷曲蓬乱。他手里攥着一张纸条。
“哪位女士?”
“埃伦·多克蒂。”
我感谢他费心,然后关上门,展开纸条。
萨迪从洗手间出来,抱着床单。她眼睛睁得很大,看起来很害怕。“怎么了?”
“出事了,”我说,“文斯·诺尔斯的皮卡在镇外翻车了。迈克·科斯劳和博比·吉尔跟他在一起。迈克被甩了出去,胳膊骨折。博比·吉尔脸部严重受伤。不过埃伦说博比没事。”
“文斯呢?”
我想起大家对开车时的文斯的描述——好像不要命似的。现在命真的没了。“他死了,萨迪。”
她的嘴巴张得老大。“不可能!他才十八岁!”
“我知道。”
床单从她松开的手中落下,掉在脚上。她用手捂住脸。
我修订过的《十二怒汉》演出计划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学生之死》,一部三幕剧:殡仪馆探视,卫理公会派教堂仪式,以及西山墓地葬礼。这场悲哀的演出引来全镇人观瞻,或者几乎是全镇的人。
文斯的爸爸妈妈和他目瞪口呆的小妹妹是主角,他们坐在棺材旁边的折叠椅上。我走近他们,萨迪陪在我身边,诺尔斯太太站起身,用胳膊抱住我。我差点被“白肩膀”香水和尤德拉止汗剂的气味熏倒。
“你改变了他的人生,”她在我耳边低声说,“他这样跟我说过。他平生第一次达到要求。他喜欢表演。”
“诺尔斯太太,我很抱歉。”我说。随后,一个恐怖的念头涌上我的心头,我紧紧地抱住她,好像拥抱能将这个念头驱散:可能是蝴蝶效应在作祟。可能文斯的死是我来到约迪导致的。
棺材两侧摆放着文斯短暂一生的照片集锦。棺材前面的一个画架上单独放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文斯穿着演出《人鼠之间》时的服装,戴一顶道具旧毡帽。如老鼠般精明的脸从帽子下凝视着镜头。文斯算不上是好演员,但那张照片捕捉到他自以为是的笑容。萨迪开始啜泣,我知道为什么。人生就像一枚不停转动的硬币。有时候,硬币朝我们转来,但更多的时候,硬币远离我们而去,一边转,一边发出闪光:到目前为止,亲爱的,一切还顺利,对吧?
约迪真好,对我很好。我在德里是个局外人,但在约迪就像在家乡。这里就是家:有鼠尾草的芬芳。夏季,山峦变成橙色,仿佛印第安手织毛毯。这里有萨迪舌头上淡淡的烟草香味,以及主教室里木地板的吱吱声。有贴心地半夜送信的埃伦,她让我们可以让人毫无察觉地返回镇上,也可能只有我们这么认为。有诺尔斯太太的拥抱,香水和止汗剂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有迈克在墓地的拥抱——用那只没有打石膏的手——然后他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直到重新控制住情绪。博比·吉尔脸上丑陋的伤口也是这个家的一部分,她除非做整容手术(她家负担不起),否则她脸上的伤口会在她的余生里永远提醒她,她曾经见过一个男孩死在路边,头几乎与脖子断。家,就是一周之后萨迪戴着,我戴着,全体教职员工都戴着黑色臂章。就是阿尔·斯蒂文斯将文斯的照片贴在餐馆的橱窗里。就是吉米·拉杜站在全校师生面前,将一场未败的赛绩奉献给文斯·诺尔斯时流下的眼泪。
还有很多很多。人们在街上说“您好”,人们从车里向我挥手。阿尔·斯蒂文斯把我和萨迪带到后面的桌子旁,称那张桌子为“你们的桌子”。星期五下午在教师办公室里跟丹尼·莱弗蒂一起玩桥牌,一分钱一点。跟年长的迈耶小姐争论谁新闻播报得更好,是切特·亨特利和戴维·布林克利,还是沃尔特·克朗凯特。我的街道,我的排屋,重新用惯打字机。有个很棒的女孩相伴。得到斯佩里和赫钦森绿色购物优惠券。电影院爆米花上的黄油货真价实。
家就是与人一起看着月亮从沉睡的广袤大地上冉冉升起。家就是能与人共舞,而舞蹈就是生命。
公元一九六一年就要结束了。圣诞节前两个星期左右的一天,天下着毛毛细雨,我放学后回到家里。我再次裹上生牛皮牧场大衣,突然听到电话响了。
“我是艾维·坦普尔顿,”女人的声音,“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对吧?”
“我记得很清楚,坦普尔顿女士。”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打电话,那该死的十块钱早就被我花完了。只是我心里一直憋着一件事。罗塞特也是。她叫你‘抓住我的球的那个男人’。”
“你要搬出去了吗,坦普尔顿女士?”
“百分之百正确。我妈妈明天坐货车从莫泽尔过来。”
“你不是有汽车吗?汽车是不是出了故障?”
“要是车子坏了倒是还好,是哈里永远不能坐着,也永远不能开车了。上个月,他正在万宝盛华干活,突然跌到沟里,一辆砂石车正在倒车,从他身上碾过去,把他的脊骨压断了。”
我闭上眼睛,看见文斯撞得稀烂的卡车被戈吉的太阳石油公司施救车拖下中央大街。破碎的挡风玻璃后面溅满鲜血。“我很难过,坦普尔顿女士。”
“他能活下来,但永远走不了路了。他得坐在轮椅里,在袋子里撒尿,他就得过这样的日子。但首先,他得坐到我妈妈的卡车后面,回莫泽尔。我们得偷走卧室的床垫,让他躺在床垫上。就像度假时带着狗,不是吗?”
她开始哭。
“我拖欠了两个月的房租,但叫我焦心的不是这个。你知道让我焦心的是什么吗?普通人先生——‘再问一遍我还是这么说’先生,我有三十五块钱,该死的,只剩下这么多了。该死的哈里,他要是能站稳脚跟,我不会陷入这种困境。我想我以前就够糟糕了,看看现在吧!”
我的耳朵里响起一阵长长的擤鼻涕的声音。
“你知道吗?邮差一直向我抛媚眼,我想,他如果给我二十块,我就让他在该死的客厅地板上干我一次,要是街对面该死的邻居看不到我们的话。不能把他带到卧室,对吧?我那断了脊梁的死鬼躺在卧室里,”她勉强笑了笑,“我说,你为什么不开着你心爱的敞篷车过来?把我带到汽车旅馆,再花点钱,开个带客厅的房间。罗塞特可以看电视,你可以干我。你看起来过得不错。”
我沉默不语。一个好主意像灯泡一样亮了一下,然后灯丝断了。
要是街对面该死的邻居看不到我们的话。
除了奥斯瓦尔德本人,我还得盯着另外一个男人。一个碰巧也叫乔治的人,他是奥斯瓦尔德唯一的朋友。
不要相信他,阿尔在笔记中写道。
“普通人先生,你还在吗?挂了?你要是不在,去你妈的,再——”
“别挂,坦普尔顿女士。我要是帮你付上拖欠的房租,再给你一百块呢?”我根本没必要付这么多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但我有钱,她缺钱。
“先生,给两百块,哪怕我爸爸在旁边看着,你都可以干我。”
“你压根用不着跟我干,坦普尔顿女士。你只需要在街尽头的停车场跟我见个面,把一样东西带来给我。”
我赶到蒙哥马利—沃德百货公司仓库的停车场时,天已经黑了,雨势也变大了些,天气在下雪前总是这样。这种天气在达拉斯南部的丘陵地区并不常见,但不常见不等于从来没有。我希望能安全返回约迪,不会滑下公路。
艾维坐在一辆十分陈旧的轿车里,车门板上锈迹斑斑,一块后窗玻璃破了。她钻进我的森利纳,立即凑到热风口边,热风开得很大。她穿着两件法兰绒衬衫,没有穿外套,身子瑟瑟发抖。
“感觉真好。那辆雪佛兰比女人的奶子还要冷。加热器坏了。带钱了吗,普通人先生?”
我给她一只信封。她打开信封,翻着二十的钞票。我一直把这些钞票放在壁橱顶层的格子里,这些钱是我一年多以前在诚信金融赌世界职业棒球锦标赛赢的。她把丰满的屁股从座位上抬起来,将信封塞进牛仔裤后面的口袋。然后她在贴胸的口袋里乱摸一阵,掏出一把钥匙,将钥匙猛地拍在我手上。
“这样就行了吗?”
这样就行。“这是配的,对吧?”
“按你说的做的,在麦克拉伦街上的五金店配的。你为什么要这么狗屎的房子的钥匙?你花两百块,可以租它四个月。”
“我有我的用处。说说街对面的邻居。能看到你和邮差在客厅地板上干事的那些邻居。”
她不安地挪动一下,把衬衫往丰满的乳房上拉了一下。“我那是在开玩笑。”
“我知道。”我其实不知道,也不在乎。“我只想知道你的邻居是不是真的能看到你家的客厅。”
“当然能,我也能看到他们的客厅,他们要是不拉窗帘的话。我本来也该买窗帘,我要是有钱的话。我想我可以挂上粗麻布窗帘。从那里捡粗麻布——”她指向排列在仓库东边的垃圾箱,“但那里面的东西似乎太邋遢了。”
“能看见你客厅的邻居住在哪里?二七〇四?”
“二七〇六。以前是斯莱德·伯内特和他的家人住在那里。但他们万圣节以后就搬走了。他是个替身小丑,你能相信吗?居然还有这样的工作?现在住在那里的是个叫哈泽德的家伙和他的两个孩子,还有这家伙的妈妈。罗塞特不跟他的孩子们玩,说他们很脏。这就是有关那间猪舍的新闻报道。有时老奶奶主动搭讪,但说的都是废话。她的脸两侧都很僵硬,不知道她能帮上儿子什么忙,她动作拖沓。唉,像狗一样!”她摇摇头,“告诉你吧,他们不会在那待多久。没有人愿意待在梅赛德斯街。有烟吗?我真得戒烟了。你要是连两毛五的香烟都买不起,肯定知道自己他妈的山穷水尽了。”
“我不抽烟。”
她耸耸肩。“管他妈的。我现在能买得起了,对吧?我他妈的有钱了。你还没结婚,是吧?”
“是的。”
“有女朋友了吧?我闻到车这边有香水味。香水不错。”
我听到这里,笑了。“是的,我有女朋友。”
“你真幸运。她知道你天黑之后还溜到沃斯堡南边,干有意思的勾当吗?”
我没做声,有时没做声就是回答。
“没关系。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暖过来了,得回去了。明天要是还下雨,还这么冷,真不知道把哈里放在我妈妈的卡车后面会有什么结果,”她笑着看我,“我小时候常常想,我长大后会成为金·诺瓦克。现在,罗塞特梦想着她会取代米老鼠俱乐部成员中的达琳。这个该死的小婊子。”
她正要打开车门,我说:“等等。”
我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救生圈糖果,克里内克丝纸巾,一盒火柴(萨迪塞进来的),我准备在圣诞节假期之前发下去的一年级英语测验笔记——然后把牧场大衣给她。“把这个拿着。”
“我才不要你这该死的大衣!”她很惊讶。
“我家里还有一件。”家里其实没有,但我可以再买一件,而她没办法买。
“我要怎么跟哈里说呢?说这是我在他妈的卷心菜叶底下发现的?”
我笑了。“你就说你让邮差干了,用邮差给你的钱买了这件大衣。他能把你怎么样?拖到门外打一顿?”
她笑了,笑声就像报雨鸟的叫声一样沙哑,但又格外迷人。她接过大衣。
“向罗塞特问好,”我说,“告诉她我会在梦里见到她。”
她的笑容突然消失。“我可不希望这样,先生。她做了个跟你有关的梦,是噩梦。惊叫声差点把房子震塌。她说抓她球的男人汽车后座里坐着一个怪物,她害怕怪物会吃了她。吓死我了,她的叫声的确很吓人。”
“怪物有名字吗?”当然有。
“她说叫吉姆拉。她说的可能是小美人,就像阿拉丁和七面纱那种故事。不说了,我得走了。你保重。”
“你也保重,艾维。圣诞快乐!”
她又发出报雨鸟般的笑声。“差点忘了。你也快乐。别忘了给女朋友买份礼物。”
她快步走向自己的车,把我的大衣——现在成了她的——披在肩上。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的另一半人生——在新英格兰的那一半——告诉我,雨会在桥上结冰。所以我异常小心,花了很长时间才开回约迪。我刚倒上水,准备泡茶,电话响了。这次是萨迪打来的。
“从晚饭时间开始到现在,我一直在打你的电话,想问问你去不去博尔曼教练组织的平安夜狂欢派对。派对三点开始。你要是愿意带我去,我就去,我们可以早点离开。借口是我们在萨德尔餐馆订了晚餐什么的。请回复。”
我看见邀请函放在打字机旁,感到一阵愧疚。邀请函已经放了三天了,我没打开过。
“你想去吗?”我问道。
“我不介意去露个面,”她停顿一下,“你之前去哪了?”
“沃斯堡。”我差点加一句:圣诞节购物。但我没有说。我在沃斯堡买的唯一的商品就是信息。还有一把钥匙。
“你去购物吗?”
我心里再次打鼓,别对她撒谎。“我……萨迪,我不能说。”
这次,她停顿了很长时间。我希望自己会吸烟。或许我已经因为吸二手烟有了烟瘾。上帝知道,我整天都在接触二手烟,天天如此。教师办公室里蓝烟弥漫。
“是不是有女人,乔治?另外一个女人,还是我太多心了?”
嗯,有个艾维,但这个女人不是她所指的那种女人。
“要说女人,只有你一个。”
她又停顿很长时间。萨迪在现实中可能行动马虎;但她在心里从来不马虎。她最后说:“你了解我很多,很多我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事,但我对你一无所知。我想我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乔治,萨迪很愚蠢,不是吗?”
“你不愚蠢。有件事你肯定知道,那就是我爱你。”
“是的……”她的声音中充满怀疑。我想起那晚在坎德尔伍德小屋做的噩梦,还有我告诉她我不记得梦到什么时她脸上的谨慎表情。她的脸上现在是不是挂着同样的表情?抑或是种比谨慎更沉重的表情?
“萨迪?我们还好吗?”
“是的。”声音坚定。“当然。除了教练的聚会。你想怎么办?记住,全校老师都会去,教练夫人奉上自助餐时,很多人都会醉得一塌糊涂。”
“我们去吧,”我热情地说,“狂欢派对,摆脱囧境。”
“什么?”
“我的意思是,玩个痛快。我们进去晃悠一个小时,然后晃悠出来。去萨德尔餐馆吃晚饭。你觉得怎么样?”
“好的,”我们就像一对恋人在第一次约会没有结果之后商量第二次约会,“我们会玩得开心的。”
我想起艾维·坦普尔顿闻到萨迪香水的气味,问女朋友知不知道我天黑之后溜到沃斯堡南边,干有意思的勾当。我想起德凯·西蒙斯说的话,有个人应该知道真相,我去过哪儿,干过什么。但是,我是否要告诉萨迪,我残忍地杀害了弗兰克·邓宁,这样他才不会杀害他的妻子儿女?告诉她我来到得克萨斯是为了阻止暗杀、改变历史?告诉她我认为自己能办到,因为我来自未来,那时的人已经能够在电脑上进行以上的对话?
“萨迪,我的问题会得到解决的。我向你保证。”
她又说:“好的。”然后说:“明天见,乔治,学校见。”她挂断电话,她挂电话时动作很轻,很有礼貌。
我攥着电话,呆呆地看着前方好几秒钟。对着后院的窗户呼啦作响,外面,雨终于变成冰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