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烟枪出租车司机第二天早上来接我。他把我载到泰特斯雪佛龙,敞篷车还停在那里。我已料到会是这样,但还是松了一口气。我穿着从梅森男装店买来的毫无特征的灰色运动外套。新的鸵鸟钱包妥当地躺在里兜里,里面装着阿尔给我的五百块现金。我正欣赏福特汽车时,泰特斯走上前来,用红布擦着手,红布好像还是昨天那块。
“我想了一宿,决定买。”我说。
“太好了,”他说,然后带着后悔的语气说,“我也想了一宿,安伯森先生。我想,我跟你说还有还价余地是在撒谎。你知道我们早上吃煎饼熏肉时我太太怎么说吗?她说:‘比尔,你要是不把那辆车卖到三百五,你就是个蠢货。’事实上,她已经说我是蠢货了,不该一开始开价那么低。”
我点点头,好像知道他会这么说。“好吧。”我说。
他看起来很惊讶。
“我只能这么做,泰特斯先生。我可以给你写张三百五的支票——很好用的支票,故乡信托,你可以打电话问问他们——或者,我可以从钱包里拿三百现金给你。这样会省去很多文书工作。你想怎么办?”
他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威斯康星人真会还价。你要是出三百二,我可以给你贴上标签,上一块十四天的牌照,然后你就可以把车开走了。”
“三百一。”
“啊,别让我为难,”泰特斯说,但他没有为难,他很开心,“加五块就成交。”
我伸出手。“我能接受三百一十五。”
“好。”他这一次跟我握手了,没理会手上的油。然后,他指向销售亭。今天,马尾辫美女正在读《机密》。“你可以去那位年轻女士那儿付账,她是我女儿。她会帮你开票。你弄完回来,我帮你贴标签。再给你加一箱油。”
四十分钟之后,我开着属于自己的一九五四款福特敞篷,往北朝德里开。我拿的是标准车型驾照,所以开这车没问题,但这是我第一次开竖排变速汽车。开始很别扭,但习惯以后(我还得适应用左脚操纵变光器开关)很喜欢。泰特斯对二挡的描述没错。我挂上二挡,森利纳跑得飞快。我在奥古斯塔停下车,把顶篷拽下来。在沃特维尔,我抢到九十五美分的肉饼晚餐套餐,套餐里有冰激凌苹果派。这个价格让富客汉堡显得昂贵。我跟斯凯利纳、斯柯达、戴尔—维京、优雅汽车并肩狂飙。阳光温暖,微风吹拂着我新理的短发,收费公路(广告牌又把它称作“一分钟一英里公路”)差不多是我一个人的天地。我好像把头天晚上对未来的担心随着手机一起沉到水塘里。感觉很好。
直到来到德里。
这个镇子有股邪气,我想我刚到那里就觉察到了。
“一分钟一英里公路”逐渐消失,福特进入沥青修补过的双车道,我上了七号公路。我在纽波特北面大约二十英里的地方开上一处高地,看到德里赫然出现在肯达斯奇格溪西岸,笼罩在无数造纸厂和纺织厂污浊的烟云之下,厂子正满负荷运转。一条绿色的动脉从镇中心穿过。远远看去,那仿佛是一条伤疤。参差不齐的绿带周围只有烟熏出来的灰色和黑色。天空被从烟囱里涌出的烟雾染成尿黄色。
我开车经过几个农产品摊位,在一旁照看着摊位的摊主(我开车经过时,他们只是站在路边喘气)看起来更像是《激流四勇士》里土生土长的山地贫农,而不是缅因州农民。我经过最后一个摊位“路边凉亭农产品”时,一条高大的杂种狗从几篮子堆起来的西红柿后面冲出来追我,撕咬我的汽车后胎。它看起来又像只畸形的斗牛犬。然后我看到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拿一块板子打它,随后它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哈里·邓宁就是在这个镇子长大的,我第一眼看到它就心生厌恶。没有具体原因,但就是厌恶。中心购物区坐落在三个陡峭山丘脚下,像个深坑,幽闭恐怖。我的樱红色福特看上去是街上最明亮的物体,惹人注目(而且根据它招来的多数目光可以看出,它不受欢迎),混杂在黑色的普利茅斯,棕色的雪佛兰和肮脏的货车中间。一条运河穿过镇子中央,黑水几乎注满苔迹斑斑的混凝土护堤之间。
我在运河街找到一处停车位。一角钱换得一个小时停车购物的时间。我在里斯本福尔斯镇忘了买帽子,我走过两三家店面后,看到一家店:“德里服装日用品店,缅因州中部最吸引人的男子服饰用品店”。我不知道中西部是否有很多男子服饰用品店。
我把车停在药店门口,然后查看橱窗里的标牌。很奇怪,标牌准确总结了我对德里的印象——那种乖戾、狐疑,那种勉强按捺的暴力感。我虽然在德里待了差不多两个月(可能除了我偶然遇见的少数几个人),不喜欢德里的一切。标牌上写着:
入店行窃不是“刺激”,不是“好玩”,不是“有趣”,而是“犯罪”。我们决不姑息!
业主及经理 诺伯特·基恩
那个身材瘦弱、戴着眼镜、身穿白大褂的人肯定是基恩先生。他正朝外面打量我,他的表情不是在说:进来吧,陌生人,到处逛逛,买点儿什么。或者来杯冰激凌苏打。那冷酷的眼神和翘起的嘴巴在说:走开,这儿没你这种人什么事儿。我告诉自己这是我的想象,但知道这不是想象。我伸出手,做出打招呼的姿势。
穿白大褂的人没有朝我伸手。
我意识到我看到的运河肯定从这个奇怪的沉陷市区底下流过,我正站在运河顶上。我能感觉到隐藏在脚底的水流轻轻地敲打着人行道。这种种感觉让我隐约不快,这片世界好像软化了。
一个身穿晚礼服的男模站在德里服装日用品店橱窗里。一只石膏眼上戴着单片眼镜,一只石膏手里拿着一面学校锦旗。锦旗上写着:“德里老虎会痛宰班戈公羊!”我是学校精神的粉丝,但这样的标语也太惊人了。打败班戈公羊,没问题——痛宰?
只是个比喻,我告诉自己,走进去。
一位脖子上绕着卷尺的店员走上前来。他的衣服比我的好看多了,但头顶微弱的灯泡让他的脸泛出黄色。我迫不及待地问,能卖给我一顶漂亮的夏天草帽吗,或者我应该滚蛋?他笑了,问他能帮我做点什么。一切看起来基本正常。这里有我要的那种帽子,我花三美元七十美分买了一顶。
“很可惜,天气转凉,没多少时间戴了。”他说。
我戴上帽子,在柜台旁的镜子前正了正它。“我们或许应该有印度那样漫长的夏天。”
他把帽子斜到另一边,动作轻柔而略带歉意。他将帽子转动不到两英寸,就让我不再像个刚进城的乡巴佬,而变得像……嗯……缅因州中部最得意的时空穿越者。我谢了他。
“不用谢,您叫——”
“安伯森。”我伸出手。他简单而无力地和我握了手,他的手有如滑石粉。他松开手后,我想在运动服上擦手。
“来德里做生意?”
“是的,你是本地人吗?”
“在这儿待了一辈子,”他说,叹了口气,好像并不愿意住在这里。我基于自己对这里的第一印象,觉得他也许就是这么想的。“您要是不介意我问,您做什么生意,安伯森先生?”
“房地产。但我既然来了,还想看一位老战友。姓邓宁,我不记得名字了,我们都叫他‘斯基普’。”斯基普一说是我编造的,我真的不知道哈里·邓宁父亲的名字。哈里在作文里提到哥哥和妹妹的名字,但拿着锤子的男人一直被他称作“我的爸爸”。
“我恐怕帮不了您,先生!”现在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漠。生意完成了,店里虽然没有其他顾客,但他希望我离开。
“不过,你也许能在别的事情上帮到我。镇上最好的酒店是哪家?”
“德里宾馆。往回走到肯达斯奇格大街,向右转,走上阿普米尔丘,到中央大街。门前有马车灯。”
“阿普米尔丘?”
“是的,我们这样叫。您要是没有别的事,我要到后面改衣服了。”
我离开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对于一九五八年九月到十月间的德里,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夜晚总是很早来临。
跟德里服装日用品店一店之隔的是梅琴体育用品店,秋季枪支销售正火热进行。两个男人正在店里调试猎枪,一位戴着蝶形领结(领结配着蝶形领子)的年长店员满意地旁观。运河的另一边被工人酒吧占据,那是你可以花五十美分喝杯啤酒聊聊天的地方。洛克奥拉的所有音乐都是乡村和西部音乐。有《幸福角落》《祝福成功》(我后来知道,常客们称之为《血流成河》),《两兄弟》《金轮辐》和《沉睡的银元》。四位蓝领绅士站在酒吧外面,呼吸着下午的空气,盯着我的敞篷车。他们的脸被花呢和棉制平顶帽子遮住,脚上穿着巨大的无色工作靴。我在二〇一一年的学生称之为“狗屎靴”。四位中间有三位穿着背带裤。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想到追着我的汽车、边流口水边撕咬轮胎的杂种狗,然后穿过街道。
“先生们,”我说,“里面有什么卖的?”
有那么一会儿,没人回答我。正当我以为没人会回答时,没穿背带裤的那位说:“啤酒,还能有什么?你不是这儿的吧?”
“威斯康星的。”我说。
“好样的。”其中的一个小声说。
“现在旅游,很晚了吧。”另一个说。
“我来镇上做生意,但我想先去看一位老战友。”没人回应。有个人把烟头丢到人行道上,然后用贻贝大小的一团鼻涕将烟头弄灭,这或许就是他对我的回应。尽管如此,我继续往下说:“他叫斯基普·邓宁。你们有谁认识姓邓宁的人吗?”
“我真想笑着亲吻猪。”没穿背带裤的家伙说。
“什么?”
他转动一下眼睛,撇撇嘴,一副对蠢得不可救药的人不耐烦的表情。“德里有很多邓宁。去看看该死的电话簿吧。”他朝里走去,他的伙计们跟着他。没穿背带裤的家伙给他们打开门,然后转身对我说:“那辆福特里面是什么发动机?V-8吗?”
“Y型。”我希望他认为我很懂行。
“不错啊。”
“你或许该向上开,上那个山丘。那里有些高档场所。这些酒吧只适合工人。”没穿背带裤的家伙冷淡地评判我,我刚到德里时预料到了这一切,但一直不习惯。“你会很惹人注目的。斯特里亚和布蒂利耶上午十一点上班、晚上七点下班的人出来以后,更是如此。”
“谢谢,你人太好了!”
冷淡的评价又开始了:“你不太熟悉情况,对吧?”他说着便走进去。
我回到敞篷车里。灰色街上的空气中弥漫着工业废气的气味。下午结束晚上开始,德里市区看起来只比教堂长椅上的死掉的妓女更有吸引力。
我上了车,踩下离合器,发动汽车,非常想开车离开。我想回到里斯本福尔斯镇,爬出兔子洞,叫阿尔·坦普尔顿重新找个人。但他找不到了,不是吗?他已经精疲力竭,也没有时间了。用新英格兰的话说,我算是猎手的最后一枪。
我行驶到中央大街,看到马车灯(我看过去时,恰逢晚灯亮起),把车开到德里宾馆前的转盘上。五分钟后,我就登记好了。我在德里的时光正式开始。
我拆开新买的东西,将一部分剩下的现金放进钱包,将余下的放到新手提箱的衬里里面。我感觉很饿。我下楼吃饭之前,查了一下电话簿。我看到的情况让我心碎。没穿背带裤的那个人可能不是很热情,但他说得对,从电话簿看,在德里以及周围四五个村子里,有很多姓邓宁的人。差不多有一整页。这不奇怪,在小镇上,某些姓就跟六月草坪里的蒲公英一样泛滥成灾。过去五年间,我在里斯本教书,遇到过几十个斯塔伯德和莱姆基,其中有些是一母同胞,很多是第一代、第二代或第三代堂表兄妹。他们相互通婚,又生出更多同姓人。
我应该在出发之前抽时间问哈里·邓宁,他爸爸的名字叫什么,这本来是很容易的事情。我要不是被阿尔展示给我看和要我做的事情彻底惊呆,肯定要问的。不过,我想,能有多难呢?要找到一个有特罗伊、阿瑟(又名图加)、埃伦和哈里这几个孩子的家庭,应该不至于只有夏洛克·福尔摩斯才能办到吧。
我受这一想法鼓舞,走进宾馆的饭店,点了海鲜:蛤蜊,舷外马达大小的龙虾。我没有要甜点,我更想去酒吧喝杯啤酒。在我读过的侦探小说里,酒吧服务员通常消息灵通。当然,宾馆里的招待如果跟我在这个无情的小镇上遇到的其他人一样,那我不会有什么收获。
幸好他不一样。这个年轻人长得很结实,放下手上擦酒杯的活儿,来招待我。他留着平头,面如满月,性格爽快。“朋友,喝点什么?”
朋友两个字听起来很舒服,我也热情地朝他笑笑。“米勒清啤?”
他看上去很疑惑。“没听说过,但是有美乐。”
他当然没有听说过米勒清啤,这东西还没被发明出来呢。“可以。我想我这会儿忘了自己是在东部。”
“您从哪儿来?”他用三角起子打开瓶盖,放了只玻璃杯在我面前。
“威斯康星,但我会在这儿待一阵子。”旁边没有别人,但我还是压低声音。这句话似乎提振了我的信心:“房地产生意。周边随便看看。”
他崇敬地点点头,又给我倒上啤酒。“祝您好运!这类地方有很多房产出售,大部分很便宜。我本人正准备离开。月底就走。去个不那么边缘的地方。”
“这儿看起来不那么热情,”我说,“但我想北方人就这样。威斯康星人更友好,我为了证明这一点,想给你买一杯。”
“我上班时从不喝酒,我还是喝杯可乐吧。”
“那我就给你买杯可乐。”
“非常感谢!漫漫长夜,能遇到一位绅士真是太好了!”我看着他往杯子里注入糖浆,加上汽水,然后搅拌。他尝了一口,咂了咂嘴唇。“我喜欢喝甜的。”
我丝毫没有感到惊讶,从他的肚子可以看出这点来。
“不过,并不是所有北方人都待人冷淡,”他说,“我在福克肯特长大,那会是你见过的最友好的小镇。为什么这么说?游客从波士顿、缅因州出发到那儿,我们就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我在那儿上了酒吧服务学校,然后来南方谋生。这里看上去是不错的创业之地,工资不错,但是——”他扫了一眼周围,旁无一人,但还是压低声音,“你想听实话吗,朋友?这镇子令人厌恶。”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工厂太多了。”
“不光是这个。你四处看看,看到什么了?”
我按照他说的做。角落里有个家伙,看起来像是个推销员,喝着威士忌鸡尾酒,仅此而已。
“没看到什么。”我说。
“整个星期都这样。工资不错是因为没有小费。市区的啤酒吧生意兴隆,我们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有点儿人,不过,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我猜上流人士在家里喝酒。”他的声音更低了,很快就变成了耳语。“在夏季,这里很糟糕,朋友。当地人尽量保持沉默——连报纸都不大肆宣扬——但有些残忍的勾当。谋杀。至少有六起。都是孩子。荒地最近有一起。死者叫帕特里克·赫克斯泰特。尸体已经完全腐烂。”
“荒地?”
“就是横穿镇中心的沼泽带。飞机降落时,您可能已经看见了。”
我是开车来的,但知道他在说什么。
酒吧招待瞪大眼睛。“那不会是你感兴趣的地块吧?”
“不能说,”我告诉他,“要是谣言传播出去,我可能得另谋职业了。”
“了解,了解。”他喝掉一半可乐,然后用手背捂住嘴打嗝,“我希望如此。他们应该把那个该死的地方填平。那里只有臭水和蚊子。你会帮这个镇子一个忙。让它变得令人愉快些。”
“那还有其他孩子死在那儿吗?”我问道。连环杀童案足以解释我一跨进小镇就感觉到的那种阴暗气氛。
“我不知道。但人们说有些孩子是在那儿失踪的,因为那里有个巨大的污水泵站。我听人们说,德里下面有很多污水管——多半是大萧条时期铺的——但没有人知道所有管道在哪儿。你知道小孩子的。”
“喜欢冒险。”
他用力点点头。“对。有人说是流浪汉干的。也有人说是当地人干的,那人打扮成小丑的样子,以防被人认出。第一个受害者——这是去年的事,在我来这儿之前——是在威彻姆和杰克逊交叉路口被找到的。胳膊被撕掉了。他的名字叫丹布劳。乔治·丹布劳。可怜的小家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是在一根排水管旁边被发现的。排进荒地的水管。”
“天啊!”
“没错。”
“我听到你用的都是过去时态。”
我准备解释一下我的意思。很明显,这家伙除了上过酒吧服务学校,英语也不错。“谋杀好像停止了,但愿老走这种好运。”他用指头敲了敲吧台。“干这件事的人或许已经收拾好行李离开了。这个狗杂种或许自杀了,他们有时会这样做。那样最好。但是杀害小男孩科科伦的可不是个穿着小丑服装的杀人狂。杀害他的是他的亲爸爸,你爱信不信。”
这足以解释我为什么感觉自己来这儿是命运的安排而非巧合。我小心地咂了一口啤酒。“真的吗?”
“当然。小孩名叫多尔西·科科伦。只有四岁。你知道他那狗杂种爸爸是怎么做的吗?用锤子。”
锤子。他用的是锤子。我保持礼貌而好奇的表情——我希望自己做到了——但我感觉到鸡皮疙瘩在顺着胳膊往上爬。“太可怕了!”
“是的,这还不算最糟——”他停下来,往我的肩膀后面看去,“再给您来一杯,先生?”
是那个商人。“我不用了,”他说,递过一美元,“我要睡觉了,我明天要炸掉那家当铺。我要让他们知道怎么在沃特维尔和奥古斯塔采购五金。因为他们现在肯定不知道。不用找了,孩子,给自己买辆迪索托吧。”他低着头,缓步走出去。
“看到了吗?这就是这个绿洲的完美代表,”酒吧招待悲哀地看着顾客离去,“喝杯酒,睡一觉。明天见,短吻鳄。过一会儿见,鳄鱼。这种情况如果继续下去,这个小镇会变成鬼城。”他站直,想正正肩膀。但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他的肩膀跟身体别的地方一样圆。“但是管他呢?我十月一日就走了。沿路往下。祝您愉快,有机会再见。”
“这个孩子,多尔西的爸爸……别的孩子是他杀的吗?”
“不是,他不在犯罪现场。我现在想起来,他大概是孩子的继父。名叫迪基·麦克林。前台的约翰尼·凯森——可能是他帮你登记的——告诉我,他过去常来喝酒。他想和一个女服务员谈恋爱,但女服务员让他走开,他变得越来越下流,然后就被这儿拒之门外。之后,我猜他在斯波克和布克特喝酒。那些地方什么人都让进。”
他靠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脸上阿卡瓦·维百牌须后水的气味。
“想知道最糟的一起谋杀案吗?”
我不想,但我觉得自己应该知道。所以我点点头。
“那个该死的家庭里还有个年长的哥哥。埃迪。他去年六月失踪。证据充分。失踪了,没有下文,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有人怀疑他离家出走,以躲开麦克林,但是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他要是这样做了,肯定会在波特兰、罗克堡或者朴次茅斯出现——一个十岁的孩子不可能长期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依我看,埃迪·科科伦跟弟弟一样,也吃了锤子。只是麦克林不承认自己的罪行。”他笑了,笑得很突然,很阳光,满月般的脸更英俊了。“我是不是说得您不想在德里投资房地产了,先生?”
“这不由我说了算。”我说。我的思绪此时进入自动飞行模式。我没有听过或读过缅因州这个地区发生的系列杀童案吗?或者在电视上看过?留着四分之一的神,用剩下的精力等待着问题妻子结束另一个“女孩之夜”,走着——或者是摇晃着——回家。我想应该没有,有关德里,我唯一记得清楚的一件事是,八十年代中期,这里发生了一场严重的洪水,洪水几乎毁了半个镇。
“不是你说了算?”
“是的,我只是中间人。”
“噢,祝你好运。这个镇子已经没那么糟糕了——去年七月,人们之间的关系就像多丽丝·黛的贞操带一样松垮——但离健康还任重而道远。我是个友好的人,喜欢友好的人。但我正在分裂。”
“也祝你好运。”我说,放了两美元在吧台上。
“哎呀,先生,太多了!”
“我总是为开心地聊天支付额外的费用。”实际上,额外的费用是给友好的面孔。聊天内容令我很不安。
“噢,谢谢!”他微笑着伸出手,“我还没有介绍自己。我叫弗雷德·图米。”
“幸会,弗雷德。我叫乔治·安伯森。”他握得很紧,他的手不像滑石粉。
“需要建议吗?”
“当然。”
“在镇上,跟孩子们说话时要小心。从去年夏天开始,陌生人要是被人看见跟孩子聊天,很可能会被警察盘问。甚至可能挨打。”
“即使没穿小丑服?”
“嗯。那是全身装扮,不是吗?”他的笑容不见了。那张脸现在看起来苍白而冷酷。换句话说,跟德里其他人的脸一样。“你要是穿上小丑服,戴上橡胶鼻子,没人知道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
我坐着老式电梯,一路咯吱咯吱上到三楼时一直在想,另一件锤杀案是真的。弗雷德·图米说的其他事情如果也是真的,那么邓宁拿着锤子锤死家人,还会让当地人感到惊讶吗?我想不会。我想人们会说,这只是德里就是德里的另一例证。他们也许是对的。
我进屋时,有了个真切而恐怖的念头:我如果在未来七个星期改变一些事情,刚好让哈里的爸爸杀死了哈里,而不是让他变成跛脚的轻度智障呢?
不会的,我告诉自己,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就像希拉里·克林顿在二〇〇八年所言,我来了,就是要赢。
不过,希拉里·克林顿失败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宾馆的河景餐厅吃早餐,餐厅里只有我和昨晚那个五金推销员。他正埋头看当地报纸。他把报纸丢到桌上时,我一把抓起来。我对头版不感兴趣,头版是关于菲律宾战争的叫嚣(我一闪念,想到奥斯瓦尔德会不会就在附近)。我想看的是当地版面。在二〇一一年,我是路易斯顿《太阳报》的读者,那份报纸第二版的最后一条报道总是“学校新闻”。孩子如果得了奖,参加班级旅游,或者加入社区清洁工作,自豪的家长总能在这里看到孩子的名字。德里的《每日新闻》里如果有这样的特写,我也许能在其中发现邓宁家某个孩子的消息。
然而,第二版的最后面只有讣告。
我看了看体育版面,得知周末即将举行重大橄榄球赛:德里老虎对阵班戈公羊。根据门卫的作文,他的哥哥特罗伊·邓宁今年十五岁。十五岁的男孩很可能出现在队里,尽管不一定是首发。
我没有找到他的名字。我逐字阅读了有关镇上小矮人橄榄球队(老虎俱乐部)的一篇小故事,但也没找到阿瑟·图加·邓宁的名字。
我付了早餐费用,走回房间,胳膊下面夹着借来的报纸,心想我成了恶心人的侦探。我数了电话簿里里姓邓宁的人(九十六个),另一个念头突然闪现:我已经被无处不在、过度依赖、深以为然的互联网社会束缚,甚至弄残了。在二〇一一年,怎么找到我要找的那个邓宁?把“图加·邓宁”和“德里”输入我喜欢用的搜索引擎可能就行了。按回车,让谷歌,二十一世纪的老大哥接管一切。
在一九五八年,最新的电脑有小住宅区那么大,当地报纸毫无帮助。还有什么办法呢?我记得我上大学时,一位社会学教授——一个酷爱讥讽的老家伙——常说,别无选择时,干脆去图书馆。
我去了图书馆。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希望已经破灭(至少暂时是这样),我慢步走上阿普米尔丘,在杰克逊路和威彻姆路交汇处短暂停留,看着名叫乔治·丹布劳的小男孩在旁边失去胳膊和生命(至少弗雷德·图米是这么说的)的下水管。我爬到山顶时,心跳加速,气喘吁吁。不是身体状况不佳,而是工厂的臭气使然。
我很沮丧,还有点儿害怕。不错,我有充足的时间找到邓宁家,我对此很自信——我如果有必要给电话簿里所有姓邓宁的人打电话,我会这样做,即便是冒着改变哈里父亲这枚定时炸弹行为轨迹的风险——但我开始意识到阿尔已经意识到的问题:有东西在阻碍我。
我沿着堪萨斯街往前走,专心思考,一开始没注意到右边已经没有房屋了。地面陡然坠入乱蓬蓬的沼泽地,图米称为荒地的地方。只有一排摇摇晃晃的白色栅栏将人行道与陡坡隔开。我把手放在栅栏上,盯着下面杂乱的植被。黑暗的水潭若隐若现。成片的芦苇长得很高,像是在史前时代就已存在。还有杂乱如波浪的荆棘。树木在这儿会发育不全,争夺阳光。有毒葛,有倾倒的垃圾,很可能还有流浪汉的住所,当地小孩才知道的小径。那些喜欢冒险的小孩。
我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隐约听到微弱的轻快曲调——长号的声音。我今天的工作收效甚微。你能改变过去,阿尔告诉过我,但改变过去没有你想得那么容易。
这是什么音乐?有点欢快,有点跳跃。让我想起克里斯蒂,早年的她,我当时迷恋着她。我们那时彼此迷恋。“吧哒哒……吧哒哒迪咚……”格伦·米勒吗?
我去图书馆看人口普查记录。上次全国人口普查是在八年前的一九五〇年进行的,普查记录可能会显示邓宁四个孩子中的三个:特罗伊、阿瑟和哈罗德。命案发生时年仅七岁的埃伦在一九五〇年还没有出生。会有家庭地址。没错,邓宁家在这八年中可能搬过家,但也许有邻居知道他们搬去了哪儿。德里不大。
但人口普查记录不在图书馆。图书管理员,惹人喜欢的斯塔雷特太太告诉我说,她当然认为这些记录属于图书馆,但镇议会出于某种原因,认为记录属于镇政府。她说,记录在一九五四年就转到了镇政府。
“听起来不妙,”我笑着告诉她,“你知道那句老话——老百姓斗不过官府。”
斯塔雷特太太没有笑。她乐于助人,很迷人,但跟我在这儿遇到的任何人一样,警惕,有所保留——弗雷德·图米之外的所有人都是这样。“别傻了,安伯森先生。美国人口普查数据不是什么机密。你只管去那儿,告诉书记员,是雷吉娜·斯塔雷特让你去的。她叫马西娅·瓜伊。她会帮你的。他们可能把记录放在地下室了,但不该把它放在地下室。地下室里很潮,可能还有老鼠。你如果有问题——任何问题——尽管回来找我。”
我去了镇政府,大厅的海报上写着:“请家长提醒孩子,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只跟伙伴玩。”几个人在窗口前排队(当然,其中多数人在吸烟)。马西娅·瓜伊和我打招呼,笑容略显尴尬。斯塔雷特太太已经代我给她打了电话,马西娅·瓜伊把在告诉我之前告诉斯塔雷特时,斯塔雷特被吓坏了:一九五〇年的人口普查记录,跟放在政府地下室的所有其他文件一起,已经不复存在。
“去年雨下得很凶,”马亚娅说,“下了整整一个星期。运河水溢出来,镇上的低地——安伯森先生,老一辈的人这么称呼市中心——被完全淹没。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们的地下室就像威尼斯的大运河。斯塔雷特太太说得对,根本不该挪来这些记录,但好像没人知道记录为什么会被转移过来,这件事是谁批准的。我很抱歉。”
我不可能体会不到阿尔努力拯救卡罗琳·波林时产生的那种感觉:我被关在某种装着弹性墙壁的监狱中。我是不是应该在当地学校附近闲荡,指望着看到一个长得像现在六十多岁、已经退休的门卫的男孩?或者找一个让同学大笑的七岁女孩?或者等着听哪个小孩喊“嗨,图加,等等”?
嗯。一个陌生人在学校附近闲荡,而在镇政府大厅,眏入眼帘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提醒父母警惕陌生人的海报。要是有什么东西会最先进入雷达,那就是这样的行为。
有件事很确定——我得离开德里宾馆。按照一九五八年的物价,我住上几个星期能付得起钱,但这会招来口舌。我打算浏览分类广告,找个按月出租的房子。我转身朝市中心走去,然后停下来。
“吧哒哒……吧哒哒迪咚……”
是格伦·米勒。《喜悦心情》,我再熟悉不过的曲子。我出于好奇,向音乐传来的方向走去。
在堪萨斯街人行道和坠入荒地的陡坡中间,白色栅栏的尽头,有一小块野餐区域。一个石头烤架,两张野餐桌,中间放着一个生了锈的垃圾桶。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台手提唱机。一张巨大的黑色唱片在转盘上旋转,每分钟七十八转。
草地上,一个身材瘦高、戴着黏了胶带的眼镜的男孩和一个非常漂亮的红发女孩正在跳舞。在里斯本高中,我们把刚入学的新生称作“夹层青少年”,这两个孩子就是在这个年龄。但他们跳得颇有成人气质。不是吉特巴舞,是摇摆舞。我着迷了,但我也……怎么说呢?害怕了?可能有一点吧。我在德里时差不多一直担惊受怕。但这次的害怕比之前更严重。是一种恐惧,仿佛我已经触到彻悟的边缘。或者(你知道,透过玻璃模糊地)瞥见宇宙的发条装置。
因为,你知道,我正是在路易斯顿摇摆舞舞蹈班认识克里斯蒂的,这是我们一起学习过的曲子。之后——在我们感情最好的一年时间里,也就是婚前六个月到婚后六个月——我们还参加了舞蹈比赛,有一次获得新英格兰摇摆舞大赛第四名(用克里斯蒂的话说,也叫“第一败者”)。我们的曲子是稍微放慢节奏的凯西与阳光乐队混合舞曲《摇滚鞋》。
这不是巧合,我看着他们时想。男的穿着蓝色牛仔裤和圆领衫;女的穿着白短衫,短衫下摆垂到褪了色的红色七分牛仔裤上,引人注目的头发向后扎成娇小可爱的马尾辫。我和克里斯蒂参加跳舞比赛时,她也一直这么扎头发。当然,克里斯蒂还穿着短袜和非常有特色的蓬蓬裙。
这不可能是巧合。
他们在跳林迪舞的变化动作,据我所知,这叫“喧闹起来”。属于快舞——快如闪电,你如果有足够的体力、耐力和魅力完成的话——但他们跳得很慢,因为他们还在学步子。我能看明白每一个动作。所有动作我都知道,尽管我有五年甚至更久没有跳过了。走到一起,双手扣紧。男孩稍稍前倾,踢左脚,女孩做同样的动作。两个人的腰部都在旋转,看上去朝相反的方向移动。身体移开时,手仍然扣在一起。然后女孩旋转,先朝左转,然后朝右转——
但他们回转时搞乱了动作,女孩四肢朝上,倒在草地上。“耶稣啊!里奇,你在这个地方总是跳得不对!上帝啊,你真是不可救药!”但她笑了。她躺在地上,盯着天空看。
“对不起,斯卡利特小姐!”男孩用黑人小孩的尖锐声音喊道,那种声音在政治立场中立的二十一世纪会让人很反感,“我只是个乡下土孩子,但我想学这舞蹈,即便它折磨着我。”
“我可能才是被折磨的人,”她说,“再放一遍唱片,在我还能受——”他们突然同时看到了我。
那是奇怪的一瞬间。德里蒙着一层面纱——我开始意识到这层面纱,几乎看见了它的存在。当地人在一边;外来人(比方说弗雷德·图米和我)在另一边。有时候,当地人从面纱后面走出来,比方图书管理员斯塔雷特太太,她在得知普查记录被放错地方时表示愤怒;但你要是问太多的问题——你要是你惊扰了他们——他们会退到面纱后面。
我惊扰了这两个孩子,但他们没有退到面纱后面。表情没有收敛,仍然绽放,充满好奇。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我没想打扰你们。我听到音乐,然后看到你们在跳林迪。”
“您的意思大概是想跳林迪。”男孩说,拉女孩站起来。他鞠了一躬。“里奇·托齐尔,乐意为您效劳。我的朋友们都说:‘里奇,里奇,山沟里去。’他们知道什么呢?”
“幸会,”我说,“乔治·安伯森。”然后,我的嘴里不由自主地蹦出来一句话:“我的朋友们都说:‘乔吉,乔吉,洗衣裳去北极!’他们又知道什么呢?”
女孩坐到一张餐桌旁的长凳上,吃吃地笑。男孩把双手举到空中,拖着深沉悠长的声音说:“陌生人真有意思!好好好!太可爱了!艾德·麦克马洪,我们有什么给这个出色的家伙?噢,伙计,今天的《你相信谁?》奖品是一整套《英国大百科全书》和一台伊莱克斯牌真空吸尘器,吸——”
“嘟嘟嘟嘟,里奇。”女孩说。她在擦眼角。
这又引发黑人小孩不幸的尖叫。“对不起,斯卡利特小姐!不要责备我了,我身上上次的伤疤还没好呢!”
“小姐,你贵姓?”我问。
“贝维,贝维,住在大堤,”她说,又开始吃吃地笑,“抱歉——里奇是个呆子,但我没有恶意。贝弗利·马什。你不是本地人吧?”
所有人似乎都能一眼看出这一点来。“是的。你们两位看起来也不像这儿的人。你们是我遇到的头两个看起来……脾气不暴躁的人。”
“是的,这是个脾气暴躁的镇子。”里奇说,把唱臂从唱片上移开。唱臂不停撞击最后一个凹槽。
“我知道人们很担心孩子,”我说,“请注意,我跟你们保持着距离。你们在草地上,我在人行道上。”
“凶案发生时,他们可没那么担心,”里奇抱怨,“你知道凶案吗?”
我点点头。“我住在德里宾馆。那儿的员工告诉我了。”
“对。现在凶案停止了,人们倒担心起孩子了,”他坐到住在堤上的贝弗利边上,“但是凶杀发生时,你没听见人们说什么。”
“里奇,”她说,“嘟嘟嘟嘟。”
男孩这一次尝试模仿亨弗莱·鲍嘉。“没错,亲爱的。你的确没错。”
“一切都结束了。”贝弗利告诉我。她跟商会支持者一样坚定。“他们只是还不知道。”
“‘他们’是指镇上的人还是泛指成年人?”
她耸耸肩,意思是说:“有什么分别呢。”
“但是你肯定知道。”
“事实上,我们知道。”里奇说。他挑衅地看着我,但修理过的眼镜后面,眼睛里还闪烁着疯狂的幽默。我想,幽默从没有完全离开他的眼睛一时一刻。
我踏上草地,两个孩子都没有惊叫着跑开。贝弗利在长椅上往边上移,还用胳膊肘示意里奇也往边上移,给我腾出位置。他们要么非常勇敢,要么非常愚蠢,但他们看起来并不愚蠢。
女孩之后说的话让我目瞪口呆。“我认识你吗?我们认识你吗?”
我说话之前,里奇开口了。“不是这样的,是……我不知道。你想打听什么吗,安伯森先生?是不是?”
“说实话,是的。需要一些信息。不过,你怎么知道?你们又怎么知道我不危险?”
他们彼此看了一眼,传递了什么信息。我不可能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信息,但我可以肯定两件事:他们已经在我身上感觉到了其他来镇上的陌生人身上没有的东西……但是,他们不像黄卡人,他们不怕我。恰恰相反,他们对我的到来很感兴趣。我想这两个迷人、无畏的孩子要是愿意,能告诉我一些故事。我一直好奇的那些故事。
“你不危险。”里奇说。他朝女孩看过去时,女孩点头,表示同意。
“你们肯定……糟糕的时期……结束了?”
“差不多吧,”贝弗利说,“我想,德里的糟糕时期不会彻底结束,安伯森先生——在很多方面,这是个艰苦的地方,但情况会好起来的。”
“我假如告诉你们——只是假如——即将发生一件糟糕的事情呢?像发生在小男孩多尔西·科科伦那样的事。”
他们畏缩了一下,好像被我掐到了痛处。贝弗利转向里奇,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我不敢断定她说了什么,她说得很快,声音很低,但她说的可能是“这不是那个小丑”。然后,她看着我。
“什么糟糕的事情?像是多尔西的爸爸——”
“没什么,你没必要知道。”是时候岔开话题了。我不清楚我是如何知道的,但我确实知道:他们知道邓宁家“你们认识姓邓宁的孩子吗?”我扳着手指头数他们的名字。“特罗伊、阿瑟、哈里和埃伦。阿瑟也叫——”
“图加,”贝弗利很自然地说,“我们当然认识他,他跟我们在一所学校。我们俩正在为学校的‘达人秀’排练林迪舞。演出在感恩节前——”
“斯卡利特小姐坚持提前排练。”里奇说。
贝弗利·马什没有看他。“图加也报名参加演出了。他要假唱《水花四溅》。”她转动眼睛,她很擅长转动眼睛。
“你们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他们确实知道,但都不说。我不给他们更多信息,他们是不会说的。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得出这一点。
“我要是告诉你们,图加很可能永远不会在演出上出现,除非有人密切地看顾他,他的弟弟妹妹也是如此,你们会相信这样的事情吗?”
两个孩子又相互对视,用眼神交流片刻。眼神交流持续了很久——有十秒钟吧。那是情人间的长时间凝视,这两个夹层青少年不可能是情人。但肯定是朋友。亲密的朋友,一起经历过一些事情。
“图加住在科苏特街。”里奇终于开口。他说的好像是科苏特。
“科苏特?”
“这一带的人都这么叫,”贝弗利告诉我,“K-O-S-S-U-T-H,科苏特。”
“知道了。”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两个孩子可能会把我们在荒地进行的这场古怪交谈透露出去多少。
贝弗利用坚定、困惑的眼神看着我。“但是,安伯森先生。我见过图加的爸爸。他在中心街道菜市场工作。是个大好人。总是笑嘻嘻的。他——”
“大好人已经不在家里住了,”里奇打断她,“被他老婆撵了出去。”
她转向里奇,睁大眼睛。“图加告诉你的?”
“不是。本·汉斯科姆。图加告诉他的。”
“他就是个大好人,”贝弗利小声说,“爱开玩笑,一点也不暴躁或贪婪。”
“小丑也很爱开玩笑。”我说。他们马上准备反驳,好像我又掐到他们的敏感神经。“小丑爱开玩笑也不会变成好人。”
“我们知道。”贝弗利低声说。她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抬起眼睛看我。“你知道海龟吗?”她说“海龟”的语气,让这个词听起来像个专有名词。
我想说“我知道忍者神龟”,但没说。莱昂纳多、多那太罗、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尚未诞生。我只是摇摇头。
她怀疑地看着里奇。里奇看看我,然后看看她。“但他很好,我很确信他很好。”她把手放到我的手腕上。手指冰凉。“邓宁先生是个好人。他不住在家里不能说明他不是好人。”
说得好。我的妻子离我而去,但不是因为我不好。“我知道,”我站起身,“我会在德里待一段时间,但是引起太多人注意不太好。你们两个能为我保密吗?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太过分,但是——”
他们相视一下,突然笑了。
他们笑罢之后,贝弗利说:“我们会保密的。”
我点点头。“我相信你们会保密。我敢肯定,你们在这个夏天保留了不少秘密吧。”
他们没有回应。
我竖起一根拇指,指向荒地。“下去玩过吗?”
“去过一次,”里奇说,“然后就再也没去过。”他站起身,拍拍蓝色牛仔裤的屁股部分。“跟你聊天很高兴,安伯森先生。多加小心,别上当。”他犹豫顷刻。“在德里小心点。现在好一点了,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德里永远都不会彻底变好。”
“谢谢,谢谢你们两位!或许有一天,邓宁一家也会感谢你们。但事情如果像我期望的那样,他们会——”
“——他们什么都不会知道。”贝弗利替我说完。
“没错,”然后我想起弗雷德·图米说过的话,“对。你们两个照顾好自己。”
“我们会的,”贝弗利说,又开始吃吃地笑,“继续去北极洗衣服,乔吉。”
我碰了碰新草帽的帽檐,然后走开。我一闪念,转身向他们走去。“那个电唱机是三十三又三分之一转速吗?”
“你是说它能不能放慢转密纹唱片?”里奇问道,“不是的。我们家里的高保真可以,但贝弗利的这个只是用电池的小玩意儿。”
“小心点儿,你是怎么称呼我的唱机的,托齐尔,”贝弗利说,“我可是存钱买的。”然后,她对我说:“只能播放七十八转和四十五转的。可是我把四十五转孔里的塑料件弄丢了,所以现在只能播放七十八转的。”
“用四十五转也许可以解决你们的问题,”我说,“再放一遍唱片,但是用四十五转的。”跳摇摆舞的窍门是放慢节拍,这是克里斯蒂和我在课堂上学到的。
“太疯狂了,先生。”里奇说。他把转盘旁边的速度控制杆调了一下,开始播放。这一次,格伦·米勒乐队里的所有人都像吃了安眠酮。
“好,”我朝贝弗利伸出手,“里奇,你看着。”
她完全信任地接过我的手,抬起头,大睁的蓝色眼睛里透出高兴,看着我。我想,二〇一一年时,她在哪儿?她是谁?她是否还活着?她要是还活着,她是否还记得一个陌生人曾问过她很多奇怪的问题,还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九月下午,和她一起伴着拖沓版的《喜悦心情》跳舞?
我说:“你们之前跳得很慢,这次会更慢,但你们能跟上拍子。有很多时间跳每一步。”
“时间。”“很多时间。”“重放唱片,但放慢速度。”
我把她拉向我,手扣着手。我将她往后推。我们都弯下腰,像是在水下,然后朝左踢脚。格伦·米勒乐队在演奏:“吧……哒……哒……吧……哒……哒……迪……咚……”在这种慢节奏之下,她宛如发条已经松开的玩具,在我举起的手下向左旋转。
“停!”我说。她突然停下来,背朝着我,我们的手还握在一起。“现在压压我的右手,提醒我下一步怎么跳。”
她压了一下,然后流畅地回转,转到右边。
“太酷了!”她说:“我现在要往下,然后你把我带回去。我翻转。这就是我们在草地上练的原因,万一搞砸了,我也不至于扭断脖子。”
“我会让你自己来,”我说,“我太老了,除了汉堡,没翻过别的。”
里奇再一次把手举到脸边。“好好好!陌生成年人又——”
“哔哔哔哔,里奇,”我说,他笑了起来,“你现在试试。设计其他动作,当地汽水店里的人跳的两步吉特巴之外的舞蹈动作。你们如果练成了新动作,即使没有赢得比赛,看上去也很精彩。”
里奇牵着贝弗利的手试了一下。进,出,左,右,向左转,向右转。很完美。她先在里奇张开的腿间翻转,轻快得像条鱼。然后,里奇把她拉回来。贝弗利用一个精彩的回转起身,结束。里奇接过她的手,他们重复一遍动作。第二次更漂亮。
“我们在下去和出来的地方跟丢了拍子。”里奇抱怨道。
“唱片再按正常速度播放,你们不会了,相信我。”
“我很喜欢,”贝弗利说,“就像在温室里面完成的,”她踮起穿着帆布鞋的脚尖旋转一圈,“我感觉自己像是登台演出的洛丽泰·扬,穿着蜗旋形裙子。”
“他们叫我阿瑟·穆雷,我来自密——索——里。”里奇说,看上去也很开心。
“我要给唱片加速,”我说,“记住手势。跟上拍子。关键就是拍子。”
格伦·米勒演奏着那首甜蜜的老歌,两个孩子跳着舞。他们的影子在他们身下的草地上跳舞。出……进……倾斜……踢脚……向左转……向右转……向下……伸出……翻转。这一次不算完美,他们在最终彻底掌握舞步之前(如果那能算彻底掌握),还要扭好多次脚,但他们已经跳得不赖。
噢,让刚才那句话见鬼去吧。他们跳得很好。我自从爬上七号公路的那个高地,看见德里赫然出现在肯达斯奇格溪西岸之后,第一次感到开心。这种心情能帮助我走下去,所以我从他们身边走开。我一边走一边提醒自己那个古老的建议:不要回头,永远别回头。人们在体会一次格外愉快(或者格外悲伤)的经历之后会这样告诉自己吗?经常吧,我想。但建议总是被忽视。人类生来就要回头,这也是我们的脖子能旋转的原因。
我走下半个街区远,然后转过身,心想他们肯定在盯着我。但他们没有。他们依然在跳舞。很好。
堪萨斯街往下一两个街区有家城市服务公司加油站,我走进办公室,想问问科苏特街怎么走。我能听见空气压缩机呼呼的响声和车库里传来的流行音乐的噪音,但办公室里没人。这正合我意,因为我看到收银机旁放着有用的东西:金属架上满是地图。顶层槽里放着一张肮脏的被遗忘的城市地图。封面是保罗·班扬塑料雕像的照片,奇丑无比。保罗肩扛斧头,冲夏日的骄阳咧着嘴笑。只有德里人,我想,会把神秘伐木工的塑料雕像当作圣像。
气泵边上有个自动售报台。我拿起一份《每日新闻》,抛了一枚五分硬币到报纸堆上,上面散落着很多硬币。我不知道一九五八年的人是不是更讲诚信,但他们的确更靠得住。
地图显示,科苏特街位于镇上堪萨斯街另一边,从加油站步行过去只需要十五分钟,走路让我很舒服。我漫步在榆树荫下,树叶还跟七月时一样青葱可人。这些榆树到了七十年代会被病虫害摧毁殆尽。有的孩子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有的孩子在车行道上玩游戏。几小群成年人聚拢在街角处的公共汽车站旁,站旁的电话杆上刷有白色条纹标记。德里人忙着自己的事,我忙着我的——我只是个穿着没有特征的运动外套,头上的草帽略微向后倾斜,手里拿着折起的报纸的家伙。这个家伙可能在寻找待售场院或者车库;这个家伙可能在调查最高端的房地产。这个家伙看起来很好地融合此地。
我希望如此。
科苏特街两边,树篱尽头,盖满新英格兰老式盐盒状房子。喷水器在草坪上转动着。两个男孩,来回颠着球,从我身边跑过。一个扎着头巾的女人(下嘴唇上黏着香烟)正在洗私家车。她偶尔用喷头冲一下无聊的狗,狗一边后退一边吠叫。科苏特街看起来就像某些模糊的老电视连续剧中的外景。
两个小女孩正甩动一根跳绳,另一个小女孩敏捷地跳上跳下,边跳边毫不费力地唱着:“查理·卓别林,跑到法国去!为了看女人们跳舞!向舰长敬礼!向女王敬礼!我老子开潜水艇!”跳绳啪啪地拍打着人行道。我感到有人在看我。戴头巾的女人停下手上的活儿,一只手拿着水管,另一只手拿着一大块蘸满肥皂的海绵。她看着我走近正在跳绳的女孩们。我离开女孩们,然后看见女人又继续手上的活。
你跟堪萨斯街上的孩子说话等于是冒很大的风险,我想。我想还不止如此。走得离这些跳绳的女孩太近……就是冒很大的风险。但里奇和贝弗利不一样。我第一眼看到他们差不多就能肯定,他们也并不觉得我危险。我们意见一致。
“我们认识你吗?”女孩问道。贝维贝维,住在河堤。
科苏特街的尽头是一栋叫做西区娱乐中心的巨大建筑。建筑已经闲置,杂草丛生的草坪上竖着“市政府出售”的牌子。显然,这是任何一位房地产买家都会感兴趣的项目。在中心右边两栋房子远的地方,一个小女孩,胡萝卜色头发,满脸雀斑,正在铺了沥青的车行道上来回骑自行车,自行车上有初学者用的保护轮。她骑着车,嘴里用不同的调子重复唱着同一句歌词:“乒乓,我看到一大帮;叮当,我看到一大帮;铃啷,我看到一大帮……”
我朝娱乐中心走去,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东西值得我留意,但我的眼角的余光继续追随着胡萝卜色头发的女孩。她在自行车座上左右扭动身子,随时可能翻车。从她胫部结的疤不难看出,她已经摔过了。她家的邮箱上没有写名字,只有一个数字:三七九。
我走到写着“出售”的牌子前,匆匆将信息记录在报纸上,然后转身沿原路返回。我假装读报,经过科苏特街三七九号时(在街道另一边),一个女人走出来,站到门阶上。一个男孩跟着她,正大口嚼着包在餐巾里的东西,另一只手里拿着菊花牌气枪。不久之后,他会拿着这把枪吓退他狂躁的爸爸。
“埃伦!”女人喊道,“别摔倒了!赶快下来!进屋吃饼干!”
埃伦·邓宁下了车,将自行车扔到车行道边,跑进屋子,同时用尽浑身力气吹着口哨:“歌唱,我看到一大帮!”
女人的头发一团红色,比贝弗利·马什的头发更令人不舒服,像坏掉的弹簧床里的弹簧一样杂乱。
男孩跟着她。他就是长大后满怀悲痛写下让我潸然泪下作文的那个男孩。他将成为这个家唯一活下来的人。
除非我改变这一切。我既然已经亲眼见到他们鲜活的面孔,见到他们过着真实的生活,似乎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