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画的高一生活无惊无险、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高中学业比初中重了许多,她始终保持着中等偏上的成绩,不很出众,也让人挑不出大毛病。
她依旧每晚绕远路回家,却不再每晚去探访顾天北,只是隔三差五才假装偶遇一次。
她依旧不时表白,依旧次次被拒。偶尔也会跟他讲讲学校的八卦,哪个班遭小偷了,哪个班主任严厉到变态了,哪个男生和女生在一起了,哪两个班级之间互相较劲了。
有时候也会八卦两句林茜丰富的感情生活,某次讲得忘了形,顺带勾出了自己被追求的奇葩经历。
一向默默不语的少年倏忽蹙起眉头,第一次做出个人评价,“你们到底是去读书还是去谈恋爱的?”
年画设身处地一想,自己竟然在一个没学可上的人面前描述他们不务正业的事实,这无异于在饿肚子的人面前炫耀自己的水晶肘子,确实不厚道。
她立即举起两根手指在额边起誓:“谈恋爱的是他们,我是去读书的。”
说完就闭了嘴,偷偷观察顾天北的神色,却见他本来抿得直直的嘴角,忽而有了丝温柔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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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枯黄、百草湮没,高一第一学期在几场雨雪之后渐入尾声,年画已经连续十几天没有在顾天北面前露面。
信没有一封,甚至连消息都没有一个。
顾天北心想,大概是新鲜劲儿过去,她厌倦了。偶尔晚上关门时,他也会下意识往小巷尽头望上一眼,自然没能望到那个熟悉的、蹦蹦跳跳的身影。
他对此微微失落,却并不十分意外。人生,本就是一场场的相逢与挥别,更何况,他们属于两个相近又遥远的平行世界,本不该有交集。
就在顾天北以为自己将要忘记这个强行闯入又猝然离开的“霸道朋友”时,年画又出现了。
拎着复习资料,安安静静地,只是来吃碗面。
这天是周六晚上,顾天北看到了她,但只是远远地看了几眼,最终没有出去。
年画吃了面,又打包一份,很快离开了。九点钟,顾天北做完最后的收尾工作,打算关门回家时,年画又回来了。
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走廊尽头,声音轻轻闷闷地叫他:“顾天北。”
顾天北听见心里风吹荒草的声音,回头,却没有遇上那一如既往的笑脸。
年画慢慢走过来,眼睛四下打量着,似乎在踌躇。不同寻常的沉默后,她轻咬下唇,“你能教我做面吗?”
顾天北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又坚定地重复一遍:“你能教我做面吗?”
“就要期末考试了,你很闲吗?”顾天北下意识回绝。又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
“我放学后来,保证不耽误学习。”
顾天北一个“不”字还没酝酿出口,年画已经拉上他的袖口,轻晃了晃。他心下一动,垂头看她,意外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
他这才发现她似乎哭过。
他声音蓦然软了几分,连语气都多了丝小心翼翼,“你怎么了?”
“奶奶生病了……”年画将他袖口攥得更紧,已经在手心拧成纠结的麻花,“我今天听到医生……”她深吸一口气,“听到医生让妈妈做好准备。”
顾天北眼睛眨了眨,一时间失去言语。
“怎么突然就病得那么严重呢?我上个月还陪她去打太极,怎么突然间……就……就躺在病床上了呢?”她使劲抽了抽鼻子,憋住那包眼泪,“顾天北,你教我做碗面,我从小最爱吃奶奶做的饭,可她从来没吃过我做的任何东西……”
年画语无伦次,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她从医院出来,脑子持续爆炸状态,她不敢相信事实,怀疑自己听错了,感觉周围一切都是虚幻。此刻看着顾天北沉默的眉眼,她只觉得害怕。
顾天北被她拽地僵了半个身子,微侧着身子去看她红红的眼眶,最后轻轻伸手,摸了她的头。
“好,我教你,你别哭。”
年画的眼泪倏忽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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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画跟着顾天北学了三天,终于做出一碗勉强能吃的青菜面,她带到医院去的时候,奶奶进食已经有些困难。
老人家依然强撑着吃了半碗,耷拉的眼睛艰难眯起。
一个月后,奶奶还是去了。
葬礼那天很热闹,来了许多平时没见过的陌生人,他们互相打量、嘘寒问暖,见到年画后都会惯例感叹一句:“都长得这么高了。”仿佛上次见到她时她还个浑浑噩噩的小孩子。紧接着他们自然而然感叹起老人家的突然离世,继而过渡到各自近况。
逝者已逝,留下的话题都乏善可陈,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还有许多已知的计划和未知的明天。
年画跟在长辈身后参加完整场葬礼,送走亲朋旧友,收拾满地的狼藉。
闹哄哄的人群散去,周围变得冷清,似乎他们只是来参加一场不甚欢乐的聚会,唏嘘之后便匆匆离场,投身各自繁忙的生活。如果不是奶奶的遗照立在那里,无法忽视,年画甚至会产生一切都没有改变的错觉。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依然没能在离别到来时像个成年人一样,全盘接受。
又一个星期后,顾天北在自家门口捡到蹲成一团的小姑娘。
厚厚的围巾缠在脖子上,只露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双手瑟缩着揣进衣兜里,白色羽绒服使她远远看上去像只受惊的兔子。
小兔子一看到他站起来,就抬头紧盯着他,眼巴巴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等他开了门引她进屋,她猛然从背后环抱住他。
顾天北似乎被她身上的寒气冻到,浑身激灵一下,僵在原地。年画将脸埋在他不甚厚实的棉衣上,那上面寒气逼人,似乎还残留着冷风的味道,她的脸生疼,眼泪汩汩而下。
“顾天北,我想你了。”
顾天北轻轻拍一拍她冰凉的小手。
年画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葬礼上她抽泣,送走奶奶的时候她抽泣,甚至在母亲泪流满面将她搂紧在怀里的时候,她也只是像小狗般低低呜咽。
顾天北身上似乎有催泪剂,年画哭到几乎断气。
他无奈,只好将小姑娘的紧扣的双手掰开,将她揽进怀里,长长的手臂搂住她的背,手掌放在她头顶上,无声安慰。
心里似夏天长满芦苇的池塘,潮湿摇曳,风声呼啸。
年画终于在半个小时后停止抽噎和打嗝,断断续续说起了话,“爸爸妈妈已经去上班了,我觉得大家都已经把奶奶忘记了。”
“怎么会呢?”顾天北将唯一的玻璃杯洗了又洗,蓄满热水递到她手里,“逝者已逝,留下的人要继续生活。长辈们不能像小孩子那样想哭就哭,他们的悲伤都只能留在心里。”
是吗?年画不懂,她短短十五年的人生阅历还参不透离别生死,甚至难以承受。
顾天北用拇指轻柔地揩去她眼角的水痕,“奶奶走了,你爸爸一定是最难过的那个,他只是没人哭诉。”
年画在热水的袅袅雾气中嗫啜,“我就是没办法接受,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一点预兆都没有。”
顾天北语气温柔,哄孩子般安抚着她:“生命就是这样,匆匆地来、匆匆地走,意外和离别像明天一样稀松平常,哪会给你反应的时间。难过也好,崩溃也罢,总有一天,你会接受。”
年画被他这参透生命、一切成空的态度气到:“大道理谁都懂,但没有亲身经历过不会明白那种感觉,你家人都在身边,你当然……”
“不在了。”顾天北轻轻打断她。
“谁……不在了?”年画问完,才后知后觉他上一句说了什么。
顾天北偏过头,沉默如无声的钟摆,“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