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丰是在春雨连绵的时候认识迟鸢的。
彼时迟鸢才刚满十五岁。
迟鸢原本不叫迟鸢,叫做丫儿。
她的爹娘是北疆以种地为生的淳朴老百姓,她原本也只是个单纯的乡下小丫头,只是容貌长得比别的姑娘都好看很多,因此在当地颇被人惦记。
不过,爹娘很是疼爱这唯一的心肝女儿,因此将她保护得很好,放话说要等她及笄之后才会考虑她的婚事。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然而,悲剧还是发生了。
在她十四岁那年,她爹不小心失足从山上跌了下来不幸去世,深爱她爹的阿娘受不了打击,一时精神失常而殉情自杀,留下了一个初初有了少女模样的如花似玉的丫儿。
没有了爹娘的全心庇护,她被拐子拐进了青.楼。
从此以后,她就叫迟鸢了。
这是她的花名,也是她不得不接受的命运。
刚入醉春楼时,她还是乡下丫头的模样,虽然身子和容貌已经渐渐长开,但是她每天都在反抗,宁死不愿接客,更遑论接受妓子应该接受的调.教。
醉春楼的老鸨于妈妈花了整整一年的时候让她接受了自己已经沦落烟花之地的事实,让她学会了各种迎合男人的手段。
有了媚.色的迟鸢去掉了丫儿那股傻乎乎的土气,配上她越发冷艳的长相和窈窕的身姿,顿时一举成为醉春楼最好看且好看得最特别的姑娘。
从前天真烂漫的丫儿也成了不苟言笑眉间笼愁的高冷美人。
老鸨看着这样美艳夺目的迟鸢,原本急着将她推出去接客,却又马上改变了主意。
她让迟鸢现身在那些寻花问柳的臭男人面前,引得他们狼血沸腾后,却又用一团轻纱遮住了迟鸢的面容,说她是卖艺不卖身的姑娘,听曲可以,上床不行。
如老鸨所料,有了这样的噱头,迟鸢不但没有门庭冷落,反而成了众多男人趋之若鹜的对象。
哪怕只是听曲,他们也愿意一掷千金。
当然,老鸨可没那么好心将迟鸢的清白留一辈子。
她之所以没有将迟鸢的身子早早卖了,不过是为了好将迟鸢的身价抬高,多赚些银子。等到这个噱头失效,不再有男人只是为了听曲就豪掷千金,她再抛出迟鸢的初.夜,势必又将掀起新一轮的追捧。
或在此期间,有男人看中了清白犹在的雅妓,愿为迟鸢赎身,那她也好狮子大开口抬个高价,对方付得起,她便赚一笔大的痛快放人,对方付不起,那就滚蛋。
老鸨没想到,卖艺不卖身的迟鸢才推出去没几天,就吊来了一条大鱼。
这条大鱼,就是钱丰钱三爷了。
那时候,钱丰正好去疆城办事,回来的途中经过醉春楼。
别看钱三总是自诩风流,其实这么多年了,只是嘴巴上喜欢口花花,实际上他还没遇上过令自己动心的女人。
对于青楼女子,他更是不屑一顾了。
只是,偏就那么巧,在他经过醉春楼时,一滴雨落在了他的脸上,随后便是两滴、三滴……
要下雨了。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
便看到刚弹完一曲曲子,送走了客人,倚在窗边遥望远方的迟鸢。
说是一见钟情也不为过。
钱丰那安稳了二十几年的心,砰砰砰地跳动了起来。
哗啦啦——
雨势骤大,瞬间倾盆而下。
钱丰的衣服被大雨浇透,他当机立断,下马走入了他平时绝不会踏足的地方——醉春楼。
由于迟鸢这卖艺不卖身的噱头才传出去,钱丰也不是爱寻花问柳的人,所以他并不知道迟鸢的名头,只好一边推开涌上前的莺莺燕燕,一边向老鸨询问倚窗独坐的姑娘。
老鸨自然知道他想找的是谁,遂眼角带着不屑睨着他:“这位公子,您要找的是我们醉春楼的头牌——迟鸢姑娘。不过,我们迟鸢姑娘可是卖艺不卖身的,你若是想求一夜风流,那现在便可出去了。您若是想要听迟鸢姑娘弹琴唱曲呀,那价格可不低哟。”
钱丰闻言,心头莫名大喜,给了老鸨一锭银子,惹得老鸨眉开眼笑地带他上了楼。
不过,进了迟鸢房里,见到了那个令他心头一动的姑娘,他却没叫姑娘弹琴,也没叫姑娘唱曲。
只是从姑娘那里讨来了一只暖炉,一边把外衣脱了放在暖炉上烘干,一边和迟鸢聊天。
迟鸢暗诧,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来找她弹琴唱曲的男人,无一不带着那种想将她吞吃入腹的猥琐目光,甚至还会借机对她动手动脚。他们的目的从来不是欣赏她的歌喉她的琴艺,而是她的肉.体。
而这个自称三爷的男人,却只是与她聊天,衣服全部湿了也只脱了外衣,哪怕身上仍旧湿哒哒的。
不过,既是客人,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迟鸢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
不过都聊些浅浅的话题,对方若是问及她的身世一类,她便巧妙地转过话题,这么一来,对方也就明白了。
钱丰不再追问,又和她聊起曲子。
他对琴艺其实挺有研究。
迟鸢像找到了知己。
在她前十四年,她只是一个乡下小丫头,没有钱学弹琴,但是她喜欢唱歌,每天都在山野之间纵声高歌。到了醉春楼之后,别的迎合男人的手段都是没办法才带着厌恶学的,唯独弹琴唱歌这些技艺却是她认认真真地学的,也是陪伴她走过那段黑暗日子的唯一支撑。
雨停之后,钱丰就走了。
临走前,他把他的钱袋子全抛给了老鸨:“在我下次来之前,不要让迟鸢姑娘抛头露面了。”
老鸨打开袋子一看,全是金灿灿的金锭子,一时双目放光。不过,万一他一直不来了,岂不是就得一直给他守着迟鸢?
因而忙问:“那公子您下次什么时候来呀?”
“很快。”
*
钱丰回去之后,便让人调查了迟鸢的身世和她流落青楼的原因。
调查结果一出来,他心疼难抑,那一颗本来就怦然心动的少男心便彻底沦陷了。
钱三爷是个实干派,立刻带上一箱银子前去醉春楼赎人。
不管迟鸢姑娘想不想跟他过,好歹先把人赎出来才是。
迟鸢却不愿走。
她不是不愿离开这个魔窟,但是当初被拐子拐,又在青楼待了一年多,她早已失去对人的信任,不可能因为和钱丰聊了一次天,便信了他随了他。
如今在醉春楼,她好歹还只是卖艺不卖身。若是钱丰是个坏心的,可不知还有什么厄运等着她。
钱丰一颗真心都陷进去了,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毫无隐瞒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不过迟鸢依旧是将信将疑的样子,她被骗怕了。
看到她小心翼翼的眼神,钱丰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
算了算了,别逼她,来日方长。
于是,钱丰成了醉春楼的常客,且每次来,只点迟鸢姑娘唱曲,出手非常阔绰。
老鸨自然喜不自胜,唯一令她悄声嘀咕的只有一点,那就是钱丰不许迟鸢再接待别的客人,甚是霸道!
不过,老鸨已经知晓钱丰身份,是不敢跟钱将军硬杠的,而且他大方又豪气,来得也勤快,算下来甚至比以前赚得更多一些。
老鸨终归是赚了,于是对钱丰言听计从,他的要求也照单全收。
是以,迟鸢虽未赎身,实际上却已脱离了醉春楼,成了钱丰养在醉春楼的姑娘。
迟鸢却犹不肯离开。
现在的她自然不再怀疑钱丰的身份,也知道只要她一松口,钱丰就能将她从醉春楼风风光光地接出去,给她想也不敢想的生活。
而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不愿出去。
她不是傻子,钱丰这般待她,不是对她有意也没别的解释了。
然而,她是妓子,钱丰是将军,而且听说钱家在铎都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样的人家是不会接受她的。
当然,她这样卑贱的身份,也没想过成为钱丰的夫人。不过,便只是当他身边的一个小小婢女,又焉能长久呢?
钱丰不过看她此时颜色好,对她有几分恋慕罢了,迟早会厌弃她。
到时候,自己已经付出了感情,却看着他娶妻生子,美妾环绕,她一定会受不了的。
得到幸福再失去幸福,比什么也没得到过更加凄惨。
不过趁着一切还未萌芽,及早掐断。
于是,无论钱丰多少次踏足醉春楼,她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他点她唱曲,她就唱。他点她弹琴,她就弹。
不过正眼却不瞧他一眼。
钱丰却锲而不舍,这次碰了一鼻子灰,下次还去。
来来回回,便是好几年的纠缠。
几年下来,彼此的性格都摸透熟知了,迟鸢却仍是冷冷的,叫钱丰雾中看花水中望月似的,总看不得真切。
他和迟鸢之间,总是他在走向她,总是他在死缠烂打地维持着这段关系。
只要他一松手,就断了。
但她已在他心底里生了根,他便执拗地不肯放弃了。
*
后来的某一日,钱丰又来醉春楼,却不是为着听曲,而是问迟鸢求药。
“春.药?”迟鸢听得他想要的东西,往日冷冷的美目越发冷了下来,“问我做甚么,找于妈妈要去。”
“你不问我为何要找春.药吗?”钱丰看着她。
迟鸢冷笑:“你的事与我何干。”
这句话顿时刺伤了钱丰的心,这几年下来,她早已经明白了他的心,一点回应也不给,他不逼也不怨,依旧等着哄着疼着,却没想到,仍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以后也与你无关了。”钱丰走向门口,扭头时已经挂上了狐狸般的笑意,“春.药嘛,自然是给男人和女人合.欢用的,反正那个女人不会是我们最冷心冷情的迟鸢姑娘。迟鸢姑娘高高在上,谁也配不上。我走了!”
他这一走,原是没想过再回来的,却没想到几天后,他就急匆匆地冲进了醉春楼。
只因老鸨拦住了他的路,告诉他,那天他离开之后,迟鸢姑娘就抱着琴在院中一直弹琴,后来天下起雨,但是她任凭众人怎么劝说也不肯进屋,在雨中一直弹一直弹……最后昏迷了过去,而后便发起了高烧,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呢!
见到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病美人,钱丰头一次生出了后悔的心思。
“我故意气你的呢!那春.药是拿去给我好兄弟和他媳妇用的,他们吵架了,我想让他们床头打架床尾和。”
床上的人微微一动,似乎听到了,却久未做声。
久到钱丰以为她其实还睡着,才听到她淡淡的声音:“卑劣。”
“诶,怎么卑劣了?他们是夫妻俩,用点春.药助兴怎么了?”听到她说话,钱丰顿时感到自己活过来了,语气恢复了以往的调调,想逗她继续跟自己说话。
可是她又不说话了。
他走到她床边蹲下.身,笑道:“可是也挺有效果的,第二天他们就和好了,如胶似漆的。”
他忽而又委屈:“只是我那兄弟也跟你一样想,觉得我卑劣呢。我替他哄回了媳妇,他反倒给了我一拳。我现在吃东西都疼。”
静默了一瞬,迟鸢忽地扭过头来。
见钱丰嘴角确已破皮红肿,她忽地又把脸扭了回去,背对着钱丰,让眼角的眼泪慢慢地沁进枕头里。
“你我已无关系,你还来做什么?”
“我再不来,某位姑娘就要因为我伤心而死了——”钱丰拉长了调子,慢悠悠道。
“谁因你伤心了!”迟鸢扭头坐起看着他,快而急促地反驳,胸脯因为太过激动而起伏不定,露出隐约的风光来。
钱丰呼吸一促,笑得餍足:“我可没指名道姓。”
如果说,以前只是雾中看花,还不能确定迟鸢对自己的感情的话,经过这件事,他有理由相信,至少他在迟鸢心里还是有点分量的。
在黑暗中前进了许久,忽然瞧见一丝曙光,那是怎么也无法放弃的。
本来都想放弃的他,顿时充满了干劲。
当然,他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对于迟鸢这样的姑娘,逼得紧了只会起反作用,这几年他已经磨炼出了足够的耐心。
因此,看着迟鸢又气呼呼地背对着他躺下时,他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只问她:“吃过药了没有?”
迟鸢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说:“那天……为何找我要春.药?我在你眼中,就是手里常备春.药的风月女子吗?”
“不是的!”钱丰面色一变,顿时明白了那天的症结所在。
他是没想到这一层,原来迟鸢那天对他态度恶劣冷言冷语,竟是因为这个缘故,先已伤透了心……
“唉,都是我的错!”钱丰瞅着她的后脑勺,忍着将她掰过来搂进怀里的冲动,“我一开始便怀着刺激的你目的,所以才故意找你要春.药来着……我是全然没想过那一层,更没那般想过你!你……你难道还不知道吗,这几年你在我的庇护下,我比谁都清楚,又怎么会那么想……”
“好了。”迟鸢出声打断他,语气中怒意消退了很多,“你回去吧,我困了。药已经吃过了。”
钱丰知道自己再留下去,她就要着恼了,不过心结已开,总归没来错。
“那我明天再来看你。”他忽地凑进她耳际,轻而坚决地说。
*
那次之后,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不过,迟鸢没有进一步的表示,钱丰也就耐着性子不去戳破。
他还在耐心地等她接受。
真正的转折点却在他前去巡逻却被劫匪刺了一剑因而负伤那次。
其实那伤并无大碍,不过他寻到了由头,更频繁地往醉春楼赖着,向迟鸢哭惨叫疼。
他原只是想叫迟鸢也心疼他一下,缓缓拉进两人的关系,却没想到迟鸢这一心软来得太过汹涌,最后竟是松了口,抛开了一切顾虑,彻底接受了他。
事后,钱丰无数次感慨,早知道受伤就能让他爱了几年的小娇娇软化态度敞开心怀,他应该早些受伤的!
没被敌人刺伤也得故意叫风驭他们一人给他来一刀……
也就是在这次之后,他才知道迟鸢不肯接受自己的最大两点顾虑:第一点便是担心钱家人不肯接受他;第二点便是担心他迟早厌弃她,移情别恋。
钱丰顿觉自己冤枉,他的迟鸢儿怎么竟把一切往最悲观想,还将这些当成假定事实,因而不肯接受眼下的幸福呢?
于是,他郑重保证,他一定会让她获得家里人的认可,他也一定光明正大地迎娶她为正妻——其实,这是他在见到迟鸢的第一面便已生出的想法。
他从来没想过让他心尖上的人伏低做小,没有名分。
第二点,既然他这几年的真心还不足以让迟鸢安心,他只能用一辈子去证明了。
他钱丰是个认准了一个人便只要一个人的痴情种。
她终有一天会相信的。
当然,那些没日没夜没羞没躁的证明,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