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番外之钟情(下)

贺府的守卫对武铮来说几近于无,不过他不知道贺龄音住在哪儿,只好从贺府大门起搜寻,一路如入无人之地,总算找到了贺龄音的小院。

他跃上墙,伏身于此,透过窗口被风掀起一角的帘子,静静地打量着屋内的贺龄音。

她看着病恹恹的,不大有生气,正坐在桌边,丫鬟给她端来一杯乌黑黑的药,她喝了一口,便蹙眉放下。

武铮看着心口一揪,原来她没有去参加武芫的成亲典礼,竟是因为病了。

此时,风停帘落,贺龄音的身影倏地消失在他面前,他心里发急,想跃下墙头去瞧瞧她,又怕吓到她。

只好按捺着性子等。

过了一会儿,丫鬟从屋内走出,同时风声簌簌而起,又撩起帘子一角。

屋内只剩下了贺龄音一人,而她此刻已经躺在床上,阖眼睡去了,从睡梦中仍旧不曾舒展的眉头来看,她现在的身子必定十分不舒服。

武铮的心头忽然刺刺密密地疼。

情不自禁地跃进了姑娘的闺房。

帘子遮去了外头的阳光,屋子里凉了很多,也暗了很多,加上又是中午时分,院子伺候的下人为了不扰小姐养病歇息,俱都退下了,此时四方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她极轻极轻的呼吸。

武铮走上前一探她的额头,滚烫滚烫。

不行。

武铮皱眉,打量屋内,便看到一角处洗脸架上的银盆和干净帕子,于是拿起银盆与帕子偷偷出去,不一会儿便端着一盆凉水再度进了来。

把帕子浸湿,拧至微干,覆在她的额头上。

感受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清凉,贺龄音在睡梦中呼出一口气来,好像舒坦很多。

武铮也因着她的舒坦,而微微舒展了眉头。

不舍得走,便平蹲在她床前看着她,时不时又给她换一次帕子。

此刻,一股难以描述的宁静慢慢涌上武铮心头。

好像只要这么看着她,就觉得浑身都舒坦了。

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忽地传入了武铮的耳朵里。

必须走了。

武铮取下帕子重新挂好,将用过的水倒入角落的盆栽内,快速将屋子恢复原状后,旋身准备离去。却又在离开之前,鬼使神差地拿出了藏在怀里的《乐谱广集》,塞入了她的枕头下……

丫鬟蕊儿走进来时,丝毫没发现屋子里的异样,她是来提醒贺龄音起床的。

老爷和夫人离去前叮嘱她,一定要看着小姐按时吃药、吃饭。

她来到床边,轻声将贺龄音唤醒:“小姐,先起床吃点东西吧……”

贺龄音嘤咛一声,缓缓转醒。

睡了这一觉,她感觉身子比之前好了很多,便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蕊儿道:“才午时。”

“这会儿去武府还来得及。”贺龄音撑着还有些虚软的身子坐起来,揉了揉额角,“蕊儿,你去找贺叔,让他给我安排去武府的马车。”

这些天她和武芫成了挺不错的好友,早就答应过武芫要去参加她的成亲礼的,之前实在是不舒服,路都走不动,才没办法去家人同去,这会儿感觉好多了,她还是得亲自去一趟。

蕊儿有些担心她的身体:“小姐……”

贺龄音摇摇头,打断她:“我没事,已经好多了。你快去吧。”

蕊儿见她目光坚决,知道没法劝阻,只得应了,关门出去。

贺龄音则准备起来换衣服。

下床的时候枕头被她带了一下,露出了下面的书。

她一怔,她什么时候把书放到枕头下了?

连忙拿起来看。

看到《乐谱广集》那四个字,她全身一僵。

看到梦寐已久的书的喜悦一刹那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冲刷干净。

她可以无比确定,她一直在找寻这本书却一直没寻到,所以这本书不可能是她自己放在枕头下的。

然而这书也不可能自己凭空出现……

唯一的解释便是,在她睡着的时候,有人进入了她的房间……

这么一想,她浑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面色顿白。

冷静,冷静!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里顿时闪过一个猜测。

这些天,她从未接触过别的不熟识之人,除了武家兄妹。

武芫今天成亲,不可能来她这里,就算要来也没必要偷偷摸摸。

而武铮……

那天他突然给自己塞桃花酥,她当下虽然愣住了,脑子里什么想法也没有,但是回去的路上深深一思量,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献殷勤代表什么?这武铮……约莫是对她有意。

然而,若是她误会了武铮的意思,那这样的自作多情则太失脸面。于是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将桃花酥给了蕊儿和下面的丫鬟。

后来,武铮没再接近她,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因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羞赧。

而今天突然多出来的一本书,让她不由得又想起这个猜测。

只有武铮那样又有权势又有武功的大将军,才能不费吹灰之力找到孤本,并轻松躲过贺府的守卫进她的房间……

正在她沉思之时,蕊儿忽然开门进来。

她连忙将《乐谱广集》重新塞回枕头下。

蕊儿道:“小姐,贺叔已经安排好马车了,蕊儿给你打水来梳洗吧。”

贺龄音压下心头的惴惴不安,面色不自然:“嗯。”

蕊儿便去洗脸架拿银盆和帕子,忽的惊道:“怎么盆和帕子都是湿的?”

贺龄音心头一跳,忙支吾道:“我、我醒来过一次,自己打水洗过脸。”

“小姐,这种事情怎么不叫蕊儿来伺候呢?”蕊儿狐疑着,将帕子放入盆中,准备去打水。

贺龄音眼神飘忽:“起来后,左右找不到你……”

蕊儿顿时心虚:“……对不起小姐,蕊儿下次再也不偷懒了。”

贺龄音摇头:“没事,你去打水吧。”

看着蕊儿出去,贺龄音才吁出一口气,有人进过她房间这件事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她的清誉就毁了。

这么想着,她眉头一蹙,对武铮的印象顿时跌入谷底。

这下,她更要去武府不可了。

*

四皇子迎娶的队伍会来晚上的吉时来到武家,此时武家还在进行送亲宴,热闹非凡。

贺龄音交了贺礼,便去到贺家所在桌席,与家人汇合。

林柔见她带病出现,眼底闪过一丝担忧,正准备说话,贺龄音截住了母亲的话,笑道:“娘,我没事,现在身体舒服多了。”

她既已来了,林柔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多说。

他们贺家与武家本无交集,与四皇子更攀不上关系,这次武家送来帖子,全因为贺龄音与武芫近来交好,这孩子重感情,既是交好的朋友,肯定是拖着病体也要来的。

贺龄音挨着母亲坐下,正想着如何掩人耳目地去与武家兄妹见一面,便有一个嬷嬷上前,说武芫请她去后院一聚。

“好。”贺龄音马上点头,站起来随嬷嬷去往后院。

武芫正在闺房梳妆,她最好的两个闺友——骄阳郡主傅亭蕉和江府小姐江仪正在与她顽笑。

因武芫的缘故,贺龄音见过她们两面,不过每次都是匆匆,因此没有太多交情。

她进来,见过骄阳郡主,与江家小姐也相互行了点头礼,才看向武芫。

“恭喜你阿芫,祝你与四皇子殿下永结同心白头携老。”贺龄音真诚地笑。

虽是俗套的祝福语,却是她的真心。

“谢谢贺姐姐!”武芫高兴极了。

贺龄音在屋子里与三个姑娘闲聊了一会儿,便起身出去了。才出到院子里,便果不其然地见到了武铮。

来之前她就想,若她的猜测不是自作多情,武铮肯定会来见她的。

她顿住脚步,向武铮行了一礼,还是那句话:“小女见过大将军。”

武铮道:“哎,都说了你不用对我那么生疏……”

贺龄音盈盈一笑,缓声道:“谢谢大将军的书……”

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武铮的神色。

关于进过她闺房的人,武铮有着最大的嫌疑,但那一切都只是她的推测,她不能以推测便给人定罪。

于是,她故意含糊地试探。

若武铮流露出惊讶的神色,那多半是他所为。若武铮露出疑惑的神色,那可能便是个误会。

总之,人的第一反应很能体现他的真实想法。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后,迎来的却是武铮尤为诚恳、尤为歉疚的一句:“对不起!”

她愣住。

顿时明了,进入她闺房的人的确是武铮。

但是,堂堂震北大将军竟然向她说……对不起?

她其实只是想确定哪个人是不是武铮而已,便是知道了是他,她也只能吃个哑巴亏,不可能质问他的。质问震北大将军无异于以卵击石,还会搭上自己的清誉。

武铮应该是知道这一点,才敢肆无忌惮地进入她的闺房的,怎么这会儿竟向她道歉?

她迟迟不说话,武铮急了。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所以显得有些笨拙:“我、那个……因为……哎,不对!”

武铮挫败地深吸一口气,慢慢组织自己心里的想法,才再度开口:“之前,我不该进入你房间的,对不起。”

“早上,我见你没来,不知道你出什么事了,所以忍不住去贺府找你。我偷偷蹲在墙头上,看到你好像不舒服,睡着了,当时就鬼迷心窍了,就跳入了你的房间……”他偷偷地用眼角余光看了贺龄音一眼,见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有些黯然,她一定是生气了。

他打小混在军营里,对男女之防没有太多意识,回头一想才觉得不妥,要是他偷入贺龄音的闺房之事让人知道了,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他倒是不打紧,贺龄音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那就惨了。

想到这一点后,他当下就给自己甩了一巴掌。

留下《乐谱广集》那本书也是一时昏头的做法。他回去的路上一想,贺龄音起床发现一本不可能出现的书出现在她的枕头底下,她该多害怕啊。于是他立刻返身,想把书拿回来,可是贺龄音已经醒了……

为了不叫她害怕,他本就想主动承认的,却没想到她先出言试探,他一时更是肠子悔青了。

“你放心,我保证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见你烧得厉害,所以给你用凉帕子降了降温,之后我就走了。”他不抱希望地解释。

除了探了一下她的额头外,他真的一根手指也没乱动,哪怕那张蜜桃似的粉面近在眼前,他也没舍得轻薄半分。

贺龄音抿着嘴不说话,武铮舔了舔干涸的唇:“你身子好点了吗?”

此时实在有些尴尬,贺龄音仍在沉默,想着他话中的真假。

话说回来,便是真的又如何?偷闯姑娘家的闺房怎么说也是无耻行径,贺龄音一时无法大方原谅,她生气了。

武铮颓然,支吾道:“那个……那本书你留着,听说你一直在找,我……”

“不必了。”贺龄音终于出声,“多谢大将军的好意,不过无功不受禄,那本书我已经随着贺礼返回来了。”

武铮的心猛地跌落。

贺龄音行了一礼:“宴席将开,小女先行告退。”

“等等!”武铮挡在她面前,一双眸子隐着滔天巨浪,“既然都说到这里了,你应该也明白了,我也不想再遮遮掩掩。贺姑娘,我武铮……我武铮喜欢你!”

贺龄音怔住,又惊又讶,说不出话来。

她虽然猜出了武铮的心思,可是从没想过他会当着自己的面向她大胆表白心迹。

这些年来,她爱慕者众多,然而那些人也只是通过提亲的方式向她表明爱慕之情,这样当面的表白,她还是头一遭遇到。

武铮死死地盯着她:“其实,今年春天我回来那次,在大街上见过你一面,那之后我就一直忘不了你。这次回来,我更加清楚,我武铮前二十六年没喜欢过一个女人,但是这次我真的喜欢上你了。”

“今天的事是我不对,我真的是无心的,以后绝不会了。”

“我很快就要离开铎都了,下次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我想问一句,我未娶你未嫁,你……愿意嫁给我吗?”

“只要你愿意,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决不食言!”

他说完,视死如归地看着她。

半晌,看到她朱唇轻启,听到她轻而冷冽的声音:“对不起。”

“小女自觉配不上大将军,大将军龙姿凤章,日后一定会遇到更好的姑娘。”

拒绝的意思已经这么明显,武铮也不是纠缠之人,他最后深深地看了贺龄音一眼,笑道:“好。”

那次之后,贺龄音再没见过武铮。

*

转瞬到了秋天,孙居轩中了举人,向她提亲。

孙居轩在贺府住过几年,在她眼里一直是哥哥,没想到他会向自己提亲,在惊诧的同时,她断然拒绝。

她一向如此,看着温温柔柔,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却很有主意。对于不喜欢的人,绝不会接受他们的好意,耽误彼此。

慢慢又到了冬天,过了十八岁生辰,她还是孑然一人。

这时候,从北疆传来消息,说震北大将军再度大胜赫连部落,在百姓欢呼喜悦之余,她却注意到一起传来的另一个消息——武铮诱敌深入,因此身负重伤。

在这个冷得出奇的冬天里,贺龄音没来由地心口一颤。

不知道为什么,从武铮离去之后,她竟会时不时地想起他,以前从来不关注北疆之事的她,现在对于北疆的事总会多一分注意。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绝不可能喜欢武夫的,但又不知道从何解释这些异样。

时间就这么飞逝,在她十九岁生辰前,竟连她一直视为亲哥哥的谢昭安也向她提亲了。

她真的很诧异,比孙居轩提亲时还要诧异得多。

她甚至觉得,或许谢二哥是怜悯她即将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加上自己也未娶妻,便想凑合算了。

十九岁还未婚嫁,压力是不可名状的大,况且要拒绝的还是看着她长大的“哥哥”,但是不知道为何,便是顶着这样大的压力,她仍是拒绝了。

那之后,谢昭安明显减少了与贺府的往来。

贺龄音感到歉疚,却不后悔。

时间荡悠悠的,十九岁生辰倏忽而过。

那之后,贺龄音的爹娘更急了。

在他们看来,孙居轩和谢昭安都是不可多得的良配,但是为了尊重女儿,在女儿拒绝后,他们也咬牙拒绝了孙家与谢家。

然而,她能终身不嫁吗?

以后他们老了,她该怎么办呢?

爹娘再也忍不住而流露出来的催促和年龄的日渐增长,贺龄音终于扛不住了。

第二年的初夏,太常家的二公子向她家提亲,她松口允了。

那位二公子她认识,比她大五岁,传闻不近女色却好男风,因而这么多年从未娶妻,连个侍妾也无,为此他爹娘没少为他发愁。

前些时候,她出门逛街,遇到这位二公子。他请她上酒楼一坐,委婉地表示了想与她成亲,应付爹娘的意思,并允诺婚后不会强迫她做任何事,两人维持表面上的相敬如宾即可。

――明知道这是一个坑,可是已经扛不住压力的贺龄音,毅然跳了。

她不再坚持以前那幼稚的想法,一定要找一个令自己心动的人,那太难了。

只是,在点头允诺的那一瞬间,她还是心口一闷。

二公子走后,她打开雅阁的窗户,伸头仰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看着空中那些自由的飞鸟,没来由地一阵羡慕。

托生在贺府,有一对足够纵容她的爹娘和三个非常宠爱她的兄长,她已是十足幸运,但是最后仍有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锁入了牢笼。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知道铎都以外的世界……

若是当初答应嫁给武铮……

贺龄音忽地惊醒,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而感到不耻。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他?

他们分明已经两年没见,毫无关系了!

她回了府,第二天太常家便来提亲。

因着二公子的那些传闻,倒是爹娘反过来劝她好好想一想了。

可是,当时身心极倦的她,面无表情地点头了,坚持要嫁。

仿佛要跟过去的天真的自己告别似的,一头钻入牛角尖。

就这么定下了。

却没想到,一个多月后,武铮竟然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一脸憔悴,径直闯入了贺府,朝她的房间走去。贺府的守卫追在他身后,却无人敢当真上前去阻止。

贺龄音那时正在梳妆,听到门口响动,回过头去,武铮已至眼前。

她怔了,如堕梦中。

“你是不是喜欢他?”武铮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你要嫁人了?你是不是喜欢他?”

手腕上传来的痛意令贺龄音如梦初醒,她低语:“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义吗?”

太常家已经下定,两家商议在中秋节后完婚,成亲的东西已经在陆陆续续地置办了。

武铮却固执地盯着她的眼睛:“你只需要回答我两个问题:你是不是喜欢他?是不是因为喜欢他才嫁给他?”

他问得那么认真,贺龄音没办法说谎骗他,或者骗自己,艰涩道:“不是……但是女人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我……”

“那就嫁我!”

贺龄音大震。

武铮的眼神莫名很受伤:“你既然也不喜欢他,为什么不能嫁给我呢?我比他早两年向你表明心意,而且,我这两年来从没忘记过你。”

有什么东西在贺龄音的心底突然扎了根,悔意铺天盖地而来,可是……

“我们两家连婚期都议定了……”她再也忍不住哭意。

武铮抬手,用粗糙的大拇指轻轻地揩去了她眼角的眼泪。

这张脸他两年前不敢碰触哪怕只一下,这时候也是小心翼翼地点到即止。

他摸着手指上沾来的湿意,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沉声道:“我就问你一句话,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人嫁,你是不是更宁愿嫁我?只要你点头,其他的交给我。”

贺龄音怔怔地看着他。

此时此刻,她发现她真的想要离经叛道一回。

不管是因着什么缘故,在她的内心深处,真的更宁愿跟他走。

哪怕两人只是两年前的短暂一场相识,她却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他。

在他深得仿佛要将她吞噬掉的目光中,贺龄音缓缓点头。

那一瞬间,武铮笑得春暖花开,向她伸出了手。

也是那一瞬——

她心跳如雷。

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了他的手心……

两人双手交握,仿佛定下永生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