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乾坤何处可墙垣

褚仁牵着马,和傅眉来到后门门口。就要分别了,却还有很多话来不及说。

“乌云,你要乖乖的,听眉哥哥的话。”褚仁一手轻轻抚摸着马颈,一手将缰绳交到傅眉手里。

傅眉伸手接过缰绳,问道:“你的耳朵,好点了吗?”

褚仁不自觉的伸手摸了摸左颊,侧头一笑,“好多了。”

“你……要学会照顾自己,顺着王爷些,别惹他生气,否则吃亏的还是你自己……”傅眉叮嘱道。

褚仁听到“王爷”两个字,心中一酸,也不说破,只是点了点头。随即又说道:“刑部那里,我倒是知道有个人可以问问看,就是那个风雨夜来找你的姑娘,她是我玛法[1]的义女,现在嫁人了,夫君正是刑部笔帖式,你不妨去求求她。”

“她?她还会帮我?”

“嗯。”褚仁点点头“这几年家宴,她都会来,每次来,都会问起你,可见还惦记着……”

“我已经成亲了……”傅眉说完,抬起眼,紧紧盯着褚仁的脸,似乎要捕捉褚仁脸上任意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

褚仁却只是一笑问道:“是那个姓朱的姑娘?”

傅眉点点头。

“她是前明的宗室吧?”

傅眉眉毛一挑,似乎有些惊讶,随即又点点头。

“有孩子了吗?”褚仁又笑问。

傅眉没想到褚仁问出这么一句,有点不好意思,垂下眼帘,“还没……”

褚仁狡黠一笑,“那你要加油啦!你若无子嗣,恐怕会坏了爹爹名头的!”

傅眉摇头苦笑,“这么多年了,你在医道上半点长进也无,真是该打!”傅眉说到这里,脸一红,便止住了。

“诶?”褚仁倒是愣了一下,也微微红了脸,忙转过话题说道,“那笔帖式是负责满汉文翻译的,所有刑部的文书,都会经他们的手,他们翻译上文字轻重的拿捏,当真也能做到一言活人,一言杀人。你还是去找她一趟吧!即便这次帮不上忙,日后爹爹的卷宗呈到刑部,也是要他们翻译的。会审的满洲官员大多看不懂汉文,但凡他能稍微关照些,总归是有些助益的。”

“好吧……”傅眉听了这话,这才点头应承下来。

“求哪些人作证,你可有眉目?要不要回去跟爹爹商量一下?”褚仁又问。

傅眉摇头,“不能跟爹爹商量,我担心爹爹不肯为自己辩白,想要求仁得仁……这支义军当中,有很多龙门派同门,军卒也都粗通拳脚,人数又有两万人之众,是爹爹最寄予厚望的……所以,必须要先找到证人串供,再去劝说爹爹。”

“那你知道应该找谁吗?”褚仁不禁有点担心。

“魏一鳌魏经历,孙茂兰孙督堂,这两个人虽不一定肯作证,但绝对会帮忙,不会坏事的。”傅眉怕褚仁不知道这两个人,又解释道,“魏经历是大儒孙奇逢的弟子,只因顺治二年的时候,清廷强征直隶举人赴吏部遴选,他才当了平定州知州的,也因此和爹爹成了至交,去年还帮咱家在太原土塘购置了宅子。他现在官居山西布政司经历。”

“孙督堂现任宁夏巡抚,也是魏经历介绍给爹爹认识的,孙督堂的儿子孙川,因为患了呕血之症,在咱家住了大半年,是爹爹救了他一命,他跟我很是要好,什么事情都不会瞒着我的,我只管跟他商量便是!”

褚仁转过话题说道:“那你先回山西,还是先去宁夏?”

“我先去武安探探宋谦的口供,那边还有几个同门,略有点人脉根基,只怕比刑部好说话些。再回来京里,去刑部探探,顺便也去拜访一下那个龚鼎孳。再来去找魏经历,他现在在平定丁忧。顺便太原府和山西巡抚那边,也要打点一下,若顺利,倒不用再跑一趟宁夏了。”

褚仁见傅眉思路清晰,条理分明,登时放下了悬着的心,点头说道:“你先去武安,再来京时,务必要跟我见一面再走。”

“一定!”傅眉郑重地点了点头。

褚仁又取出两幅卷轴,递给傅眉,说道:“我这些年,没事儿就搜购前朝字画,也攒了不少精品,这两幅不大惹眼,但价值也不菲,你拿去变卖了吧。上下打点,总还需要用钱的,若是不够,我这里还有。”

傅眉心知褚仁说的有道理,也不推辞,伸手接过。

褚仁又拿出那副缂丝,展开摊在傅眉手上,说道:“这个是送给你的,比字画好携带些,可以天天贴身放着,想我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可不能卖了啊!我不擅画,就拿这个借花献佛了。”

傅眉走后,褚仁便觉得心中空落落的,绵绵密密的思念,无时无刻都在撩拨着褚仁的心。那思念,不相见时还可压抑,一旦见了面,就再也不可抑止了。

这府中也逐渐空了,王府长史走了,侍卫也走了一多半,就连博洛的侧福晋们,也被塔尔纳接走了,他是齐克新的四哥,还是郡王,未受牵连。博洛的九个儿子当中,只有这兄弟两人长大成人。陆陆续续,每天都有人离开,古尔察忙得脚不沾地,褚仁想和他说几句话都不得空。

这些日子,齐克新像是怕褚仁跑掉似的,每日抓着褚仁不放,从早上请安开始,便拘着褚仁在书房,每天总要到上灯时分,才放褚仁回去。名义上说是传授满文,实际却是让褚仁整理抄录他十几年来在军中的笔记。那东西卷帙浩繁,既像是志存记录,又像是兵法,还有很多闽浙两省山川风物的内容,其中更有一些军中隐语,满文的书写也不尽规范。褚仁半懂不懂,抄录得苦不堪言,稍有错处,又会被齐克新责罚,每日里度日如年。

褚仁心知齐克新是想把这些整理出来,再译成汉文,传之后世,似乎是看到了多尔衮的下场,不甘心自己身后功业被扭曲埋没之意,但又不明说。褚仁知道齐克新心中郁结,难以排遣,也只得忍着,想着,他这样对自己非打即罚也好,将来离开时,便不会有太多不舍。若能在走之前帮他了结此事,也算是还了他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因有了这个念头,便越发的恭敬顺从,每日的隐忍,也不觉得太过辛苦……

古尔察这几日忙着清点核查奴仆田土牲畜等诸物,奔波在庄园和王府之间,已有数日没有好好休息。这日刚从庄子上回来,系了马,正要回房歇歇,冷不防斜刺里一个人影蹿出来,拦住了去路。

那人在古尔察脚边跪下,口中说道:“九爷请留步,奴才有几句重要的话,要跟九爷说。”

古尔察看过去,却是伺候褚仁的贴身小厮曾全。

“起来说话。”

曾全站了起来,仰视着古尔察,恳求道:“九爷,您帮帮二爷吧!这些日子,二爷过得太苦了!”

“哦?这话怎么说?”古尔察有些诧异。

“王爷……”曾全说到这里,想着这么称呼不对,便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抬眼去看古尔察,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合适。

“你叫老爷就是……”

“是……老爷每日里对二爷非打即罚,天不亮二爷就要去老爷房前跪着请安,手都被戒尺打肿了还要回来抄书,每天睡不上两个时辰……”

古尔察笑道:“这算什么,男孩子本就该吃点苦,以前是太过宠他了。”

“可是……您有所不知,这些年来,二爷被伺候得太简慢了,就是夜里想弄点消夜,大厨房那里只能拿到些点心,这边的丫鬟们又不肯起火自己弄的……”

“怎会这样?”古尔察皱起了眉头。

“娘果然猜对了,九爷您是不清楚内院的事儿的。”那小厮低声嘀咕了一句,继续说道,“自从老王爷的福晋被朝鲜使臣接回娘家之后,内院原该福晋管的,但福晋每日里只是吃斋念佛,并不管事儿,实际上是两个侧福晋管着。二爷跟西院那边不大亲近,她们对二爷也是冷冷淡淡,拨过来的丫鬟小厮都是各房使着不顺手的,奸懒馋滑坏,五毒俱全!二爷又是个菩萨心肠,对她们又尽容着,纵得她们只知道躲懒,越发地骑在主子头上了。”

“他怎么从没跟我说过……”

“再没有人像二爷这样,对下人这么好的了,凡事都想自己做,不爱让下人伺候,巴不得把下人都撵得远远的,才觉得清净。下人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他也只是笑笑,不仅从不打骂,而且处处体贴。二爷总说,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又见识过很多我们这辈子也见识不到的东西,他到这里来,没有什么能帮我们的,只能尽量对我们好些,心里才过得去……”

曾全说着,又从怀里取出一副护膝来,双手捧着,“二爷也就是面上风光,内里很多琐细的事情,是没人给他操持的,譬如荷包、绦子、扇套、香囊、头绳等小物件,原该是贴身丫鬟来弄的,但是根本没人上心,二爷自己也不在意,缺了就去外面市上买些行货回来用,净是些粗糙不堪使的。就是这个,还是我求我娘帮着缝的。但二爷自小就没穿过,只穿了两次,说穿不惯,就丢一边了。”

古尔察接过护膝,皱起眉头问道:“怎么有血?”

“您当真不知道吗?那么老爷也不知道了?二爷的体质和常人不同,常人若手上划了个小口子,稍按一下血就止了,二爷却是用止血石[2]都很难止住血;像那种小伤口,常人三五天就好了,二爷却要十来天才好。上次傅公子过来那天,二爷在老爷房里跪了一夜,膝盖都跪肿了,那伤……一直便没好过,最近老爷又常罚他跪,便更不好了……之前脸上的伤也是,好得慢,还容易落下疤痕……”

古尔察听了,一时怔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之前教褚仁骑射,也常见到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很难消退,只是觉得他性格毛燥,容易磕碰。上次他胸口受伤,恢复得很慢,总是叫痛,也只当他娇气……却没想到他体质与常人不同。

曾全絮絮叨叨地又说道:“果然娘说得没错,‘宁跟要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没娘的孩子就是命苦,男人再细心,也抵不上女人半分……前天是二爷生日,也没人给他操持,他让厨房给下了一碗面,烫了一壶酒,边吃边落泪……第二天因为醉酒误了请安,又被老爷罚。”

古尔察听了一阵心痛,这几天府中遭逢大变,忙忙碌碌的,竟然把这事忘了,但这孩子自己也不说,倒真像是把自己当外人似的……

古尔察怔了半晌,才问道:“你是汉人?投充来的?”

“是。”

“哪一年的事儿?”

“就是王爷南征得胜归来的那年。”说到齐克新的军功,曾全不知不觉又叫出了“王爷”。

“你娘也在府上?”

“是,在福晋那里做针线。”曾全顿了顿又道,“听说我们这样投充的汉人,这几天就要遣散了,我想着,这话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我走了,只怕再没人能替二爷说这些了……”

“你放心,我会让你和你娘都留下来,你好生伺候二爷吧!”古尔察轻轻拍了拍曾全的肩头。

古尔察一进入齐克新的书房,便见到褚仁跪在地上抄录满文。

“怎么跪着抄?”古尔察问道。

“抄错字了,被阿玛罚呢!”褚仁抬起头,冲古尔察无奈一笑。

古尔察在褚仁身边撩衣跪倒,“他的满文是我教的,他有错,我也该受罚。”

“都起来吧!”齐克新看着古尔察,又道,“正要找你呢,顺义那庄子,原来是多尔衮的,交割的时候出了点事儿,争闹了起来,你这就带人去看看吧!别跟他们争什么,都依着他们,咱们不缺这一点儿……”

“嗻。”古尔察站起身来,还想再开口,又听齐克新说道:“现在就去吧,事情早点了了,以免再生枝节,这几天辛苦你了,回来再好好歇歇。”

“是……”古尔察顿了顿,又说道,“二爷膝盖上的伤还没好,别总跪着。”这话,他是对着褚仁说的,但眼睛却看向齐克新。

褚仁眼睛一湿,便垂下了头。

齐克新点点头,“你去吧!我有分寸……”

夜渐渐深了,但齐克新还没有放褚仁回房的意思,褚仁写着写着,便有了些倦意,视线也渐渐模糊了。

突然,褚仁只觉得周围有一丝异样,头晕晕的,抬眼看时,却见齐克新也一脸惊诧的看着自己。

脚下的大地,似乎潜藏着什么呼之欲出的怪兽似的,一拱一拱地动,随即,整个房椽屋宇剧烈地左右晃动起来。

“地震!”褚仁一惊,一把拉起齐克新的手,叫道,“阿玛!快跑!”

注:

[1]《清实录》顺治十三年二月,“初,朝鲜国王族女为和硕端重亲王博洛妃。王薨。妃寡居。其父锦林君李恺允入充贡使,于赐宴日,泣请其女还国。部臣以闻,下议政王贝勒会议。许之。”

[2]止血石:是一种天然形成的,含有大量气泡包裹体的高纯度方解石。满族和朝鲜族有用它的粉末止血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