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97年,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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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岗医院的医生判断得没有错,初生婴儿在省城经过数次会诊,被确诊患有法洛四联症加房间隔缺损,左心室发育不良,是先天性心脏病中极为复杂的一种,必须手术治疗。

陈子惠不肯死心,辗转托人请来两位国内知名专家再度进行会诊,结论依旧。专家告诉她,这种病个体差异非常大,可能表现为肺动脉伴有大量的侧支血管闭锁或近乎闭锁,也可能仅仅是室间隔缺损伴流出道或肺动脉瓣轻度狭窄,因此手术疗效也有较大差异。

其中一位专家说话非常直接,坦白地告诉他们,大部分患法洛四联症的孩子,出生时体循环血氧饱和度满足,低氧症状逐步进展,才会慢慢出现紫癜现象,而这个孩子一出生即出现严重症状,手术对于孩子来说非常痛苦,手术后并发症较多,致死、致残率也比其他心脏病手术要高,家属必须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

陈子惠顿时眼前一黑,需要高翔搀扶才能站稳。可是她的态度十分坚决,那就是只要有一线希望也要努力,绝不放弃。

对于治疗,专家也给出了不同意见。一位专家建议越早手术越好,及早手术,可以减少右心室的继发性肥厚,把患儿的心肌损伤降到最低;另一位专家则认为,虽然近年来法洛四联症根治手术开展得越来越多,但要求肺动脉和左心室发育为正常的60%以上才能进行,鉴于新生儿早产,除心脏有复杂问题以外,身体极其虚弱,各项指标无一达标,经受不起一步到位的根治手术,最好分两步手术,先在小孩满三个月以后进行一个分流手术,在体循环与肺循环之间造成分流,以增加肺循环的血流量,使氧合血液得以增加,改善孩子的缺氧症状。等孩子长大一些,心肺功能与肺动脉得到一定发育,再做进一步的根治手术。

高翔多方咨询,了解到国内此类手术治疗尚处于起步阶段,两种意见都不无道理,各有利弊。陈子惠则倾向于后一位专家的观点,她认为孩子身体实在太弱,等到大一些、身体稍微强壮时再动手术,会比较保险一些。

为了照顾孩子及时就医,陈子惠住到高翔在省城的公寓。两居室的房子以前住他一人,十分逍遥自在,现在加上母亲、小孩、一个住家保姆、一个白班护士、一个来做家务的钟点工以及各种婴儿用品,顿时挤得满满当当。病弱的孩子睡觉不安稳,易惊醒,经常感冒发烧,甚至毫无征兆地出现惊厥症状,吓得他们不分时间便往医院跑。

陈子惠与保姆一起看护,不过大半个月时间,保姆便提出抗议,嫌孩子难带,而陈子惠又过分挑剔严苛,高翔提出给她加工资她也不干,扬长而去。高翔只得放下工作,带着秘书一起去劳务市场物色保姆,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人选,隔一天才能过来。

陈子惠独自看护了两天,没能完整地睡上几个小时,已经精疲力竭,高翔心疼母亲,强行将小床推到自己房间,让她去睡一会儿,由他代她守着。房间里异样安静,他盯着童床里的孩子,那个面孔只有桃子大小,虽在睡梦中,但淡淡的眉头也皱着,加上向下扁着的小嘴,一副标准的不开心表情。他没法儿从这张脸上找出可供联想的遗传特征,却想起了在镇卫生院里那双抓住他衣襟不肯放的手,以及那张苍白惨淡的面孔。

他们全家人都被孩子的病情缠得喘不过气来,还来不及操心怎么给这孩子取名。大概是从陈子惠开始,都顺口叫他“宝宝”。可是孩子会长大,总需要一个正式的名字。一想到自己曾咬牙向左思安保证不让孩子姓陈,高翔不禁叹了口气。仿佛感知了他的烦恼,那个睡得好好的婴儿突然小手一挣,哭了起来,他赶忙伸手轻轻拍他,可婴儿越哭越凶,面部跟手足立刻出现紫癜,他顿时吓得手足无措,想抱起他,触到那个小小软软的身体,却又不知道从何下手。

陈子惠闻声披衣过来,抱起孩子轻轻呵哄着。

“这样子也太吓人,要不要去医院?”

他摇摇头:“医生说了,在手术之前,这些症状是不可能缓解的,去医院也没用。”

声嘶力竭的哭号的孩子在陈子惠的安抚下总算渐渐平复,喂他喝过一点儿牛奶以后,她重新将他放回床上,怜爱地看着他:“你看他的鼻子,又高又挺,跟子瑜长得一模一样,这是陈家人遗传的,你的鼻子也是这样的。”

他皱眉:“根本还是一团肉,看不出来。”

“胡说,他明明……”

“好了好了,你过去休息吧。”

陈子惠不肯走:“等满三个月能动手术就好了,唉,也不知道手术安不安全。”

“别自己吓自己。妈,明天我去租一个大一点儿的房子,请两个保姆换班,不然你身体会吃不消的。”

陈子惠还是不同意:“租房子不方便,我打算去买一套大一点儿的房子。不过保姆毕竟是外人,对宝宝不可能像我这样上心,请再多我也丢不开手。我没事的,子瑜小时候也是个爱哭鬼,我一坐下来他就开始哭个没完,我只好整晚抱着他走来走去。”

她又提到陈子瑜,高翔只好沉默了。

“你是不是跟你爸爸一样,怨恨我在你小的时候一心照顾子瑜,根本没管你。”

他摇摇头:“别提那些事了。”

陈子惠怔怔看着他:“以前你爸爸一跟我说这话,我就说儿子都不计较,从来不提,只有他心眼小。他说你不提不代表不介意,看来真没说错。”高翔扪心自问,他没有耿耿于怀,但也确实不是完全不介意的。只不过他已经是成年男人,陈子瑜更是已经死于非命,成为压在他们全家心上的沉重阴影,他根本没有理由将那个介怀再拿出来跟疲惫的母亲讨论。

“你太累了,赶紧去好好睡一觉。”

1997年的新年在忙碌与担忧中过去,高翔想试着修补与女友的关系,然而孙若迪终于肯接听他的电话时,他却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这个欲言又止的态度,在孙若迪看来当然完全没有诚意,她负气挂断了电话。

他知道最好见面谈,而且孙若迪个性温和,他一向有说服力,不难哄得她回心转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提不起精神做进一步争取了。

他的车经过彻底清洗,靠垫也换掉了,然而每天坐进去,他总疑心仍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无法走出某种影响,让生活回到正轨的心理在作怪。左思安的生活能恢复正常吗?这个念头时不时会浮上他的心头。

这天下午临近下班时,高翔在办公室里处理工作,突然接到于佳打来的电话:“高翔,麻烦你现在马上去我家看看。”

“出了什么事?”

于佳的声音急迫得有些尖利了:“我现在在H市,单位派我开一个很重要的会,实在没法推掉,明天才能回。小安昨天还有些发烧,我要带她去医院,她坚决不肯,今天早上我让她吃过药才走的。两个小时前我就开始往家里打电话,电话一直占线。我怕小安会有什么事,对不起,我不能托别的人,只能求你帮我过去看看。”

他问清地址,匆匆开车赶了过去。

左家住在中山路的宿舍区内,他好不容易在一大片外观相似的旧宿舍区楼房内找到于佳说的地址,上了三楼后,他反复按响门铃,又直接敲门,都一直没人应门。他打于佳的电话:“于老师,小安有没可能出去?”

“她动完手术还不到一个月,身体很弱,怎么可能外出?而且她一直处于抑郁状态,根本没流露出想出门闲逛的意思。要不你去找个锁匠上来把门打开吧。”

高翔试着再按一次门铃,依旧没有反应,他正要转身下楼,门却突然打开了,左思安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穿着一套粉蓝格子睡衣,一双毛茸茸的粉色拖鞋,手里抓着一个布制小熊。她不仅恢复了小女生模样,而且带着过分标准的孩子气,让高翔有些哭笑不得。

她直直看着他,还是仿佛从来没见过他一样。他放下心来,又有些恼火:“怎么这么久不开门?”

“我睡着了。”她声音干哑得几乎听不清。

“电话是不是没有放好?”

“不知道。”

“差不多到吃晚饭时间了,想吃什么?我给你买上来。”

她摇摇头:“家里有鸡汤,我不想吃。”

“那……给你妈妈打个电话,接着睡吧。”

她“哦”了一声,他伸手打算替她把门关上,门锁在将要碰上的一刻,他突然觉得不对,重新推开门仔细打量她,她仍站在原处,面色带着不自然的绯红,目光散乱没有焦距,明明看着他,却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他抬手摸她的额头,她没有跟从前似的下意识闪避,他掌心感受到的热度让他一怔,她显然正在发着高烧。

“去穿衣服,我带你去医院。”

她似乎恢复了少许意识:“我讨厌医院,我不去。”

“那怎么行?你都烧成这样了,不许任性。”

她没有反应地站着,他无可奈何,只得脱下外套,刚牵起她的手臂,她突然尖叫一声,他吓一跳,连忙解释:“外面很冷,你必须穿上衣服。”

“好痛。”

“哪里痛?”

她却咬住嘴唇不肯说话了,他疑惑而小心地替她穿上衣服:“跟我走。”

她仍旧抓着那只小熊,跟他出来,他随手带上门,才发现她还穿着拖鞋,磕磕绊绊地下楼,只走一步便险些踏空摔倒,他只得抱起她。她完全没有抗拒,梦游一般地盯着前方。这是他第二次抱她,跟上次比,她轻得像一根羽毛般没有重量。

他把她放进车内,向医院开去,突然听到她说:“不对,爸爸,这一站是上海路,下一站才是昆明路,我们还要坐三站路,到沈阳路下,对不对?”

本市确实有很多以城市命名的路段,但眼下他走的既不是上海路,也不是昆明路。他瞥了一眼她,发现她的头歪在一侧,抵住玻璃窗,茫然看着前方,不知道陷入了什么样的幻觉之中,喃喃地说:“爸爸,别生气,我再不会一个人乱跑了,我会等你来接我的。”

她细长的脖子弯曲得近乎危险,让他脑中闪现了一个几近湮没的记忆。在他只有六七岁的时候,与同龄的陈子瑜在学校后面玩耍,陈子瑜抓到一只夜鹭幼鸟向他炫耀,那只鸟也有着这样长长的颈项,仿佛不胜负荷地歪向一边,眼神惊恐,啼叫异常凌厉。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如此久远的往事,尤其在此刻想到陈子瑜,更觉得胸中有百般滋味,搅得无法平静下来。

2 _

高翔为左思安挂了急诊,接诊的女医生询问情况,左思安已经完全陷于意识涣散的状态,无法回答医生的提问,而高翔能提供的答案也十分有限。

女医生拿出听诊器,刚一触到左思安的胸部,她又是一声尖叫,往后一缩:“好痛。”

女医生大为惊讶,带她去里间,过了一会儿,她出来叫护士:“请王医生马上过来一下。”

王医生是一位中年男医生,他匆忙赶来,与护士一同走了进去。高翔只得到走廊去给于佳打电话。

“我走的时候,她只有一点儿低烧,我嘱咐她吃药了。怎么会突然这么严重?医生怎么说的?”

“她烧到39.7摄氏度了,医生正在做检查。你别急,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我这就往回赶,麻烦你在医院帮我守着。”

又过了十来分钟,两个医生走出来,那位王医生盯了高翔一眼,先离开了,女医生看着高翔,神情凝重,目光严厉:“你是左思安什么人?”

高翔莫名其妙地反问:“大夫,左思安怎么了?”

女医生抿紧嘴唇上下打量他:“我刚才请来外科医生一同检查,发现她得的是急性乳腺炎。问题是她只是一个14岁的小女孩,怎么会得这种哺乳期产妇才可能得的病。她发生过什么事?你对她做过什么?”

高翔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混乱的情况,女医生越发起疑,看着他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厌憎:“如果你不说,我可以报警的。她还是未成年人,我不能眼看着她受侵害不理。”

走廊上有人好奇地打量他们,他只得正视着医生:“大夫,你的怀疑和正义感都是合理的。我只能说我什么也没做。这个女孩子确实在将近一个月前做了剖腹产手术,她妈妈人在外地出差,正往回赶。我不会离开,麻烦你去尽力救治她,并且尊重她的隐私,不要声张。”

女医生仍旧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的可信程度,过了一会儿,她一声不响转身走了。高翔泄气地坐下,他从来没想到会成为别人眼里的罪犯,并且为自己辩护都无法来得理直气壮。更重要的是,从别人的神情中,他再一次知道这种罪恶会激起多大的愤怒与厌恶,他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没法儿保持一种完全坦然无辜的态度。

于佳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晚上九点钟,那位严厉的女医生也没有放过她,劈头盖脸地质问:“你是怎么做母亲的?”

“我……她没告诉我。”于佳艰难地解释,“她还那么小,又是提前剖腹产,没有哺乳,我以为她根本没有分泌奶水。”

“女儿遇到这种情况已经是家长失职了。你要是稍微细心一点儿,在你女儿乳腺炎初期胀痛红肿的时候,你就应该有所察觉,及时带她来医院,居然拖到高烧出现并发症,还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去出差。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于佳无可辩驳,呆呆地看着医生。高翔忍不住插言道:“大夫,她丈夫在外地工作,她一个人照顾女儿已经很辛苦了,也不可能推掉所有工作不做在家守着。”

医生一时语塞,再看看于佳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实在没法儿再发作下去,挥一挥手:“好了好了,你女儿正在输液,今天必须留院观察一天,你去陪着她吧。”

医生走后,于佳涩然说道:“谢谢你,高翔。今天真的麻烦你了。你先回去吧。”

“我明天来接你们回家。”

“谢谢,不用了,我们打车回去很方便。”

高翔回家打开房门,一下怔住,孙若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抱着宝宝轻轻哼着歌。

“若迪,你怎么在这里?”

陈子惠拿着奶瓶从厨房出来:“你怎么才回来?”

“我有点儿事。”

“保姆今天请假回去了,幸好若迪过来帮我换一下手。”陈子惠将宝宝接过去,喂他喝着牛奶,孙若迪将一个靠垫塞到她腰后,让她坐得更舒服一些,她赞叹道:“还是女孩子细心懂得照顾人。”

孙若迪到底有些羞涩:“阿姨,我先走了。”

陈子惠待她十分亲热:“让小翔送你。有空再过来玩啊。”

高翔陪孙若迪下来:“你怎么会过来?”

孙若迪“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问我。我过来取我的东西,顺便准备还钥匙给你的。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妈妈在这里,我一开门跟她面对面,尴尬死了。”

“对不起,我……”

孙若迪却捂住了他的嘴:“该我说对不起,上次我乱发脾气,没等你讲完就挂了电话。我真的完全没想到你们家发生了这么多事。唉,宝宝真可怜,还没出生,父亲就出了车祸,妈妈又死于难产,他还这么小,就有心脏病要动手术。”

他大吃一惊,马上明白这只可能是陈子惠编的一套说辞,他没法儿指责母亲在撒谎,也无法说明这个令孙若迪眼中闪现泪光的悲惨故事里包含的那些阴暗罪恶的事实,只能闭紧嘴保持着沉默。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知道你跟你小舅舅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一定很受打击。对不起,我都没陪在你身边安慰你,还净跟你闹别扭,是我不好。我太任性了……”

“别再提这件事了。”他疲乏地握住她的手,“我送你回去。”

孙若迪坐进车内,拾起脚边的布制小熊:“咦,这是买给宝宝的玩具吧,真可爱。”

他接过来,只见小熊穿着红格子衬衫,黑色灯芯绒裤子,打着大大的领结,憨态可掬。他想起将它紧紧抓在手里的那个脆弱的女孩子,不知道醒来之后会不会四处张望寻找,几乎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

孙若迪误会了,伸手摸摸他的脸,柔声道:“放心,宝宝会好起来的。”

他点点头,随手将小熊放到中控台上,发动了车子。

3 _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高翔与孙若迪刚买好电影票,正准备入场,手机响起,是于佳打来的:“小高,你现在忙不忙?”

他稍微走开一点儿:“于老师,有什么事吗?”

于佳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想麻烦你现在开车送我去一趟刘湾,帮忙把我女儿接回来。”

“小安怎么会在刘湾?”

“她离家出走,我到处找她,刚才接到梅姨打来的电话,才知道她到了刘湾。我拦了好几辆出租车,都拒绝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对不起,我只有找你,请务必帮我这个忙。”

他回来将票交给孙若迪:“对不起,若迪,我有点儿事得先走了。”

两人好不容易才有一次约会,孙若迪当然不高兴:“是不是你妈妈打来的?要是宝宝需要人照顾,我可以跟你一起过去帮忙的。”

他匆忙地说:“是别的事,你一个人看电影吧,等会儿打车回去,我先走了。”

高翔赶到于佳说的位置接到了她。残冬时节,连日阴雨绵绵,于佳这次颇为狼狈,裤管上溅满了泥点,一双高跟皮靴踩得看不出本来面目,挽起的头发有些散乱。她坐上车,瘫倒在座椅上,显然疲惫已极,毫无以前腰背笔直、仪容高雅的风采。

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她:“于老师,我必须多事问清楚,小安为什么会离家出走?”于佳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我丈夫向我提出离婚,小安大概认为婚姻破裂的责任在我,是我逼得她父亲远走西藏。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跟我讲一句话,前天她偷拿了钱去火车站买票,准备去成都,然后转车进西藏到她父亲那里去。好在乘警看她年龄太小,及时拦住她,通知我去火车站把她接回来。她要到9月才插班上学,我不能成天在家看着她,没想到她今天又跑掉了。”

高翔一时有说不出的恼怒:“女儿正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闹离婚。于老师,请恕我直言,你们真是一对我无法理解的父母。”

“别来教训我,”于佳疲惫地说,“我对发生在我女儿身上的事情一样无法理解。”

他被堵得哑口无言。

“我知道我说过我们不必再联系这句话,根本没有理由要挟你来管这种闲事,可是我实在不能把不相干的人扯进这件事里来,只好一再厚着脸皮跟你开口了,我真的很抱歉。”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只好不再说话,专心开车。

高翔和于佳赶到刘湾时,已经是深夜时分,村子里安静至极,唯一亮着灯的就是梅姨家里。她和晶晶、左思安坐在东边厢房里各自看书、做作业,看到他们进来,左思安迅速低下头去。

梅姨站起来使个眼色,三个人走到了西边厢房内。“我劝了她好久,她答应跟你回去。不过,她还是坚持要马上去看她爸爸。”梅姨叹了一口气,“就是这么小的时候,才有这份固执。”

于佳惨淡地一笑,没有说话。晶晶突然跑了过来:“其实小安姐姐要是不想回去,就住我们家跟我做伴多好。”

梅姨瞪了她一眼:“你不想想小安的妈妈有多担心她。再说小安留在我们这里怎么上学?赶紧去做作业,大人说话不许乱插嘴。”

晶晶嘟着嘴老大不服气地出去了,梅姨对于佳说:“于老师,你别介意小孩子说的话。”

于佳摇摇头:“谁都看得出我女儿不愿意理我,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怎么会怪一个诚实的孩子。”

高翔试探地说:“如果小安想去看她父亲,你可以陪她去,你们也正好当面沟通。”

“说说倒是容易。从她出事到现在,我请了无数假,积压了大堆工作,不打招呼提前结束出差跑回家,已经完全没法儿给领导和同事一个合理的交代。除非我辞职,否则目前不可能抽出时间带她去西藏。”

“这样的话,你能不能跟她父亲沟通一下,让他劝小安暂时放弃这个念头,等他回来。就算他想跟你离婚,也得亲自回来办手续吧。”

“你知道左学军去的是西藏什么地方吗?阿里。大片的高原无人区,原始落后,通信时有时无,断断续续。他又存心回避,我差不多半个月能跟他通上一次话已经很了不得。他对他女儿说的不过就是好好在家待着补习功课,等9月开学之后上课不要掉队,甚至没有象征性地说一声‘你妈妈很辛苦,你要听她的话’。”

高翔与梅姨互相看看,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些话显然在于佳心中积郁已久,一旦开始,再难停下来:“是的,我不算是一个好母亲,我不是那种把孩子当成一切的女人。我有自己的工作,还想干出一点儿事业来。我每天上班路上要花一个半小时,经常要出差。小安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由她父亲照顾,他送她上幼儿园、小学,从来没离开过她。为了让我安心工作,他去挂职锻炼时,又把她带到清岗来读中学。”

提到这一点,她神情黯淡,他们同时想到在清岗发生的事情,更加无法开口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于佳才用平淡的口气接着说:“他对女儿付出得更多,女儿对他的感情远比对我深,一直如此。那件事情以后,我很愧疚,我想补偿她,给她更多的关心,能做的我全做了。我推掉工作,请长假去清岗陪她,一有时间就花三四个小时转两趟长途车去刘湾看她,赔笑脸找门路为她办转学手续,可是我做再多也没有用,她就是不愿意理我。”

“也许你想得太多了,她毕竟还小,无法承受这么大的变故,所以才表现得反常。你还是要跟她多做交流,让她讲出心里的想法。”

“她的想法,我当然清楚,但我认为她最应该做的就是尽快忘记那件事,反复提起,就像是舔伤口,只会提醒自己经历了伤害,更加自我怜悯。”

她的冷静让高翔难以反驳。梅姨只得说:“小高说得对。现在她父亲不在身边,你是她最亲的亲人,恐怕你得付出更多耐心。”

“关键是她要的不是我的耐心,而是她的爸爸。现在她一直不跟我讲话,身体不舒服也不肯告诉我。我答应她等我能够休假时再送她去她父亲那里,她觉得我是敷衍她。”于佳将盖住右手背的毛衣袖子向上捋,露出从手背到小臂的两道长长的红色抓痕,“前天我去火车站接她,她甚至跟我动了手。我从来没想到,她从小到大一直都文静乖巧,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下撒泼大哭大骂,跟我厮打。”

梅姨显然也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是因为她爸爸要跟我离婚我就诋毁他。出事之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对所有人都粗暴无礼,丢下工作,不理家庭,对女儿不闻不问,甚至都不跟她告别,就甩手去了西藏。小安好像觉得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跟她讲道理,她根本不听,我安慰她说会好起来,她反而说我冷血。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说到这里,于佳再也撑不住,缓缓坐下,撑住了太阳穴,显然已经精疲力竭。梅姨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不必着急,高翔尴尬地站在一边,一抬头,发现左思安笔直地站在门外看着她母亲,她穿着一件牛仔布面的厚外套,身材瘦削得近乎单薄,那个姿态有着与她稚嫩的面孔不相称的沉重凛冽。

她接触到高翔的目光,转身走了。

4 _

左思安来到院子里,站在那棵桂树下。夜空澄净无云,大半轮明月高远地挂在西边暗蓝色的天际,皎洁的月光从桂树繁茂的枝叶间筛下斑驳光影,树叶像打了蜡一般闪着幽光。乡村的夜晚如同她在这边生活的那些天一样宁静安详,她却无法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对所有人都粗暴无礼,丢下工作,不理家庭,对女儿不闻不问,甚至都不跟她告别,就甩手去了西藏……”于佳做的是客观描述,然而左思安心中的父亲当然不是这样的。

左学军和于佳夫妇两人的家都不在本地,生下女儿后,于佳休完产假就继续读硕士。左学军的母亲、于佳的父母分别过来帮忙把左思安带到一岁半,因为身体和生活习惯等原因,各自回了老家,左学军不得已早早开始带左思安通勤,把她送到机关幼儿园的日托班,然后再去上班。

每天左学军叫左思安起床,给她穿衣服,她眼睛都睁不开,他一松手,她就会歪倒睡着,弄得他又好气又好笑。她一直迷迷糊糊,任由父亲给她刷牙、梳头洗脸,然后抱着她出门赶车。左思安很快就知道,挂在墙壁上的挂钟长短针指到哪一个位置就意味着爸爸可能会趁着工休时间冲过来看她,再到另外一个角度,就是父亲来接她回家了。下了电车,左学军带着她顺路去买菜,等他将晚饭做得差不多之后,于佳也下班了。

这样每天重复、陷于琐事的生活,对一个男人来讲当然并不轻松,然而左学军从不抱怨,是众人眼里的模范父亲、模范丈夫。于佳承认,在丈夫的支持下,她怀孕生下小安的同时顺利读完了硕士,后来又读了博士,她的时间大部分花在了工作上面,并且取得不俗的成绩,不能算顾家的贤妻,更说不上是个慈爱的母亲;以左学军的能力,本该在事业上有更多发展,但是为了照顾家庭多少影响了升职。左学军自己内心也是有同感的,这也是他在左思安13岁时接受去清岗挂职锻炼的原因。

左思安并未觉得自己缺乏母爱。左学军对她的关爱弥补了一切遗憾,她跟父亲一样接受于佳对于事业的追求,毫无抱怨。她觉得她的童年过得十分完整,如果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她愿意停留在那个阶段,永远不必长大。

只是,时间从不为任何人停留,她还是长大了,并且以一种惨烈的方式从儿童过渡成为少女。

如果说被强暴怀孕这件事已经超出了14岁的女孩子的理解和承受范围,那么生下孩子则远远不是左思安想象中的解脱,某种程度上,她被那个过程完全压垮了。

她在半麻的状态下接受剖腹产手术,清醒地意识到医生剖开她的小腹,取出一团东西,同时当她不存在一样小声议论她的身份、刚出生孩子的身份。

“唉,这么小,还真是怪可怜的。”

“是啊,听说她爸爸要调走了。”

“出了这种事,怎么待得下去。”

“陈家人正在外面等着带走这孩子。”

“婴儿看上去有点儿不对劲……”

这个过程似乎漫长得永远不会结束,她麻木地躺着,一动不动任由他们一针一针缝合刀口。

上一次被缝合,是一年多前学骑自行车时摔倒,额头磕破,只缝三针,左学军陪在她身边,比她还要紧张,一再问医生会不会留下疤痕。她的身体被缝合起来,但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已经永远被撕裂了,再也不可能拼凑完整。

想到这里,她终于哭了,医生瞥见,动了怜悯之心,安慰她:“再忍一下,就快结束了。”

医生所说的结束对左思安来讲毫无意义。于佳艰难地对她解释她父亲的去向,她无法理解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只知道左学军不是短期出差,而是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甚至没有跟她说声再见。腹中那个困扰了她许久的东西确实不见了,但是她的身体上永远地留下了一道难看的疤痕,每次洗澡,一低头就可以看到。

其实她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提醒,她脑海里刻下的场景如此清晰,仿佛她当时灵魂出窍,俯瞰并录下了整个过程,并且随着时间推移,不停补充血腥的细节,在她的睡梦中自动播放。她频频从噩梦中惊醒,到后来已经分不清哪些真的发生过,哪些出自她已经不受控制的臆想。

恐惧、羞耻与绝望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整晚失眠。于佳努力想跟她沟通,她爱母亲,看得出以往不擅家务、并不细致的母亲在努力弥补她,可是她一向最依赖的亲人是父亲,从来不曾跟母亲建立无话不谈的亲密关系,因为父亲的突然离去,她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得了那场让医生都无法解释的急性乳腺炎,治疗之后,她慢慢恢复,于佳痛苦地责备她:“你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告诉我?就算怪我,也不能存心折磨自己来让我内疚吧。”

母亲会这样误解她,她无言以对。其实她完全没有有意隐瞒的想法,她极度讨厌去医院是一个方面,另外,她的精神不堪重负,处于恍惚失神状态,根本意识不到肉体的种种不适。猛烈的高烧、脓肿、剧痛险些要了她的命,但至少也让她昏睡了几天,将她暂时带离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经过治疗,她身体慢慢恢复,但她还是无法从父亲的不辞而别中解脱出来,以致一听到母亲批评父亲就觉得愤怒,听到他们在电话里谈到离婚,顿时再也无法在家里待下去了。

“以后别再这样一个人乱跑了,太危险,你爸爸肯定也不希望你这样。”

左思安一回头,高翔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月色朦胧,他的神情十分温和友善。

“请你不要把我爸爸挂在嘴边。”

他有些无奈:“你妈妈……”

“也不要提我妈妈。”

“好吧,你这样不声不响跑过来,梅姨也会很紧张。她的感受,你总应该尊重吧。”

左思安不吭声,直直盯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开口:“那一次……我是说那天,你真的去见过我爸爸吗?”

她知道自己自相矛盾,然而他认真地回答:“我当然是去见他了。”

“他跟你都说了什么?不要编他没说过的话骗我,我能听出来的。”

高翔被难住了,想了一想,只得说:“我们并没有谈很长时间。他提到他有一位省里的同事去援藏,出了车祸,他要赶去顶替那个人的工作,所以走得很急。”

左思安松了很大一口气,喃喃地说:“我就知道妈妈说得不对,他不会故意要躲开我的。”

高翔发现,他让自己再度陷于一个尴尬的境地。按照他的判断,左学军自愿要求去援藏,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现实的逃避,于佳完全有理由表示愤怒。他不赞成于佳对左思安揭穿这一点,可是他觉得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如果加剧她与女儿之间的对立,哪怕出于好意,大概也算不上是个理智的做法。于佳一旦知道,简直有理由斥责他伪善。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在西藏。在你最需要照顾的时候,一直在你身边关心照顾你的人是你母亲,你一再闹着离家出走,让她着急,这样做对她公平吗?就算你对她有什么不满,也不应该拿她对你的爱去惩罚她。”

她咬了一下嘴唇:“是她先怪爸爸的。她骂爸爸没有尽到责任照顾好我。可是她没想想,一直照顾我的人是爸爸,她一直最关心的都是她的事业,没空管我,才让我跟爸爸到清岗来念书,去年放暑假的时候,她要去云南做一个科研课题,也没有接我回去。”

“父母之间有争执是正常的,你不能把一切都归罪于其中一方。”

“我没有怪罪他们。我怪的是我自己,你是不会明白的。”

高翔愕然:“小安,你是受害者,没理由责怪自己。”

“是啊,我是受害者,听着多可怜,谁都可以来同情我。”

“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会是什么样?”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努力撑着不肯让眼泪流出来,“我的老师同学都像看怪物一样看我,转过头去就交头接耳议论我;我爸爸甚至再也不正眼看我,妈妈只告诉我,忘记这一切,当什么也没发生。可我要怎么才能做到忘记?”

“这件事会过去的。”

“会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爸爸妈妈都不这样看。他们吵架的时候,说我这一辈子已经给毁了。”

高翔艰难地说:“小安,人在吵架的时候,很难保持理性。你确实遇上了很糟糕的事情,但你还小,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左思安并不理会他,自顾自说:“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如果那天我好好待在家里,没想着去看电影,就不会被……抓上车,也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除了怪我自己,我还能够怪谁?”

她哽住,大口吸着气,高翔也有窒息的感觉,几乎要冲口而出,让她别再说下去了。

“我想去看我爸爸,让他看看我,我现在跟过去一样了,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要让他别再提跟妈妈离婚,我要向他保证,那件事没什么,我甚至都记不太清了,我一定会忘记的,他们也不需要再放在心上。我会去新学校好好上学,我们家可以像原来一样生活。”

她垂下头去,声音越来越低微,仿佛知道这个愿望一经讲出来,就已经显得不现实了,所以更加绝望。等她重新开口时,她并没有哭:“不管我妈妈同不同意,我都要去我爸爸那里。”

沉默了不知多久,高翔突然说:“如果你妈妈同意,我和我女朋友可以一起带你去西藏。”

她猛地抬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跟随梅姨一起走出来的于佳也吃惊地站住了。

5 _

孙若迪问高翔:“你最近好像一直都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在为宝宝担心?”

“宝宝情况还好,现在多少摸清了他的规律,比刚开始要好带得多。”高翔看着女友,“你不是一直想去西藏吗?我陪你去吧。”

孙若迪好不惊讶:“你是说现在?”高翔点点头,孙若迪不解地看着他,问:“这怎么可能?宝宝还要准备动手术,你怎么走得开?”

“他的肺炎刚好,我们跟医生商量过了,到5月再给他动手术,去西藏大概用半个月时间就可以回来。”

孙若迪仍然迟疑:“夏天和秋天才是去西藏的最好季节,现在西藏肯定很冷。”

“你一毕业就该去上班了,现在正好没什么课。而且,刚好一个朋友在西藏阿里工作,我要帮忙送他女儿过去一趟。”

“阿里?我一直想去阿里,看看那里的神山圣湖,不想只在拉萨附近打个转儿就回来,太好了。”

孙若迪一下兴奋了,跳起来抱住高翔亲了他一下,然后打开电脑展示她收集的攻略,指出她想去的那些地方,高翔心不在焉地听着,多少有些负疚感。如果不是想送左思安去阿里,他现在当然不会有闲心陪女友去西藏。就算他自认光明磊落,但如果孤身一人护送,仍非常不便。左思安这样处于敏感时期的女孩子会有什么反应不好说,于佳头一个就不可能答应。带上女友,看起来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安排,只是对完全不知情的孙若迪来说似乎说不上公平。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在听啊,你说什么?”

“你那个朋友在阿里什么地方工作?”

“狮泉河镇。”

孙若迪顺着地图找着:“那是阿里地区行政公署所在地,你怎么会有朋友在那么远的地方工作?”

“他是过去援藏的干部。”

“哦,他女儿多大?太小了可不方便去高原地区。”

“14岁。”

“她不用上学吗?”

“她因为身体原因休学一年。”

“身体不好也不适合去阿里啊。”

“她已经康复了。明天我约一下,带你和她跟她妈妈见个面。对了,她很内向,你不要问她休学的原因。”

于佳本来心存疑虑,根本不能下决心同意这件事,但是左思安所表现出的执拗让她完全束手无策,而且正如高翔预料的那样,她见了孙若迪后便放心了。孙若迪外形秀丽,谈吐斯文,一看就是家教良好的女孩子,与高翔十分亲密,说起西藏来充满憧憬,一口答应于佳会照顾好小妹妹,把她安全送到她爸爸那里,再安全带回来。

孙若迪马上去联络其他可能的同伴,计划行程。高翔回家把这个出行计划告诉了陈子惠和高明,陈子惠一怔之后,果然发作了。

“你怎么还和他们有联系?他们不是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孩子生下来后再不见面吗?我早说过给钱了断,你和你爸爸都不听我的。现在好了,被他们缠上了。”

“妈妈,话别说得这么难听。他们根本没纠缠我,我觉得我有责任补偿他们。”

“笑话,跟你完全不相干的事,你有什么责任?”

“她还是个孩子,成年人不管用什么方式参与这件事,都有责任。”

坐在一边的高明也开了口:“让他去吧,这是我们欠左家的。”

陈子惠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少胡扯。欠他们家的,子瑜早就已经拿命还了。你不拦着你儿子,还在怂恿他,是存心跟我作对吧!”

高翔只得拦在他们中间:“妈妈,讲讲道理。去西藏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跟爸爸没关系。而且若迪也一直想去那里玩,正好带她一起过去。”

“你居然还把若迪扯进去,你怎么跟女朋友解释她的来历?”

“您都已经跟若迪讲了那么动听的一个故事,我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陈子惠气得拿手指着他:“你现在比你爸爸还会气我。我告诉你,小翔,宝宝现在还小,为他的将来着想,你也不应该再跟左家有任何来往。”

“所以我才想现在把这件事了结掉。”高翔知道跟母亲再讲下去徒劳而且伤神,不过他向来知道怎么应付她,安抚地说,“妈,我已经决定了,不然我始终没法儿安下心来。我会把工作安排好的,爸爸也会安排好那边的工作,过来陪你照顾宝宝一段时间。你放心,我一定尽快回来。”

陈子惠再怎么恼怒,也没办法一直追着心平气和的儿子吵闹,再加上听说久别的丈夫要过来,也还是开心的,只能悻悻地瞪着他:“反正你完全没把我这个当妈的放在眼里。”

去西藏毕竟是一次遥远而陌生的旅行,准备工作比高翔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他认真看了孙若迪收集的资料,然后请教有进藏经验的朋友,得到的忠告是那里交通极其不便,有大片的无人区,没有固定班车,要到达他们想去的地方,只能包车自驾。目前“国狮公路”是拉萨通往阿里狮泉河镇的唯一的主干道,将近1800公里,路况极差,沿途人烟稀少,219国道正在进行重点整治,其中几百公里行车困难,深入进去需要充足的给养,做好应对意外的准备。至少要有两辆越野车同行,必要时相互救援会比较安全。

在那位朋友的帮助下,高翔与在北京的老张取得联系,他曾经去过一次西藏,有丰富的越野自驾和徒步经验,正准备跟另外七个驴友开两辆车进藏,穿越阿里。经过反复沟通,他们终于确定了行程。老张那一路人经青藏线自驾过去,而他这边则是到拉萨后在当地租车。

4月下旬的一天,高翔带着孙若迪、左思安飞往成都,在那里住一晚,再坐早班飞机飞往拉萨。

于佳送他们到机场,眼圈微红,努力保持着镇定,左思安仿佛习惯性地将头低垂着不肯看她。她将高翔叫到一边,悄声说:“我还是10天前好不容易跟她爸爸通了电话,刚一提小安想去看他,他就暴跳起来,骂我不负责任,在电话里跟我大吵起来,完全不听我解释。我怕他知道小安真要过去就躲开,在那种地方怎么找他?见不到他,小安会伤心死的,所以我没再给他打电话。”

“见到女儿,他肯定还是高兴的。”

“那可未必。我只希望小安去这一趟,能放下这个心事,回来好好念书。拜托你了,高翔。”

高翔点点头。她走过去,拉着孙若迪的手,恳切地说:“若迪,请一定帮忙照顾好小安。”

孙若迪也连连点头:“于老师,我会的。”

坐到成都飞往西藏的飞机上,孙若迪充满兴奋,拿收集的资料给左思安看,逗她讲话。左思安看上去听得认真,盯着地图细看,但回应很少。飞机准点降落在拉萨贡嘎机场,下来以后,看着这里通透的蓝天白云,孙若迪更加兴奋,不顾高翔的警告,到旅店放下行李,便拉着他和左思安先去看她向往已久的布达拉宫,再去市区闲逛。

几个小时之后,三个人都不同程度出现了高原反应。左思安和高翔只是头痛,过于激动的孙若迪还出现了胸闷气短症状,再也撑不下去,只好回旅店躺下。高翔知道,坐飞机到拉萨固然节约时间,却不像开车过来那样可以慢慢适应这里的高海拔。他出去买来药让她们服下,嘱咐她们早些休息。

到第二天下午,孙若迪才缓过来,对给她过来倒水的左思安说:“你妈妈还嘱咐让我照顾你,我太没用了,真是惭愧。”

虽然已经共处三天,但左思安仍旧保持着拘谨疏远,没有跟孙若迪亲热起来,只是牵嘴角算是微笑一下,什么也没说。

老张那边从西宁集结出发,自驾丰田越野车经青藏线进藏,比高翔晚一天到拉萨。他们抵达旅馆后,打电话给高翔,两队人碰头,高翔发现他们那边只来了一辆车,两男两女。老张告诉他,另一辆车在过昆仑山的时候,因为路面结冰打滑翻倒,好在车速不快,车里的几个人只受了轻伤,车子被拖去修理,已经不可能跟上行程。尽管经历了这个变故,又开车历时六天,沿途穿越了昆仑山、可可西里无人区、唐古拉山,行程艰苦,他们几个人风尘仆仆,但看不出有任何不适,精神都很饱满,跟这边两个女孩子的病猫样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老张在外企工作,其实只比高翔大三岁,但长相看着比较老成,大家都尊他一声张哥。他风趣健谈,先劝高翔跟他和另一个男人一样去剃个光头,路上比较方便,高翔还没表态,孙若迪先反对了:“不用不用,他的头发已经够短了。”

老张抚摸着自己头顶的短短发楂儿,咧嘴笑道:“过几天你们就知道我这劝告多实用了。两位妹妹,要是挺不住就赶紧说,在这里打退堂鼓不丢人的。”

左思安显然无法应对这种自来熟,闪在一边不说话,孙若迪笑着摇头:“我已经适应了,不会拖累大家的。”

老张具有极强的组织和行动能力,而且交游广阔,已经托当地的朋友帮高翔租了一辆丰田,同时请一名叫多吉的藏族司机跟他们换班开车。多吉出生在阿里,熟悉当地道路,可以兼任他们的向导。交接车辆后,他们当天抓紧时间补充好给养,次日清晨便出发了。

6 _

西出拉萨,一段超出想象的漫长而艰苦的旅程开始了。

这条公路属于318国道,也称中尼公路,平均海拔4000米。多吉开车走在前面,高翔开另一辆车紧随其后,老张过来坐在副驾驶座上,在高翔开两个小时后接手,并且一路高谈阔论,好像完全不受高原反应的影响。

孙若迪听他讲着走青藏线过来的见闻,羡慕不已,高翔也觉得大开眼界。车内唯一沉默的人是左思安,她坐在后座,一直侧头看着窗外陌生的风景,哪怕老张和孙若迪逗她讲话,她也只是含糊地“嗯”一声算是回答。

他们抵达日喀则住下,第二天清晨上路,穿过彭措林乡(旧宗名,1960年与拉孜宗合并改设拉孜县)到达嘉措拉山山口,包括珠穆朗玛峰在内,四座海拔超过8000米的山峰赫然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当中,他们都停车下去远眺。孙若迪拉高翔拍了张合照后,招呼左思安过来合影,她摇头拒绝,孙若迪悄声问高翔:“这孩子是不是有些自闭?”

“胡说。”

“我哪有胡说。你看她对她妈妈都那么淡漠,临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

“那是别人的家事。”

“好吧,这些天我们一直在一起,再怎么样也算熟人了,她到现在跟我讲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她到底还小,又第一次出远门。你对她耐心一点儿,多跟她讲话,她总会习惯跟你交流的。”

孙若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有些疑惑:“怎么了?”

孙若迪笑:“难怪就算她没反应,你也一直坚持跟她讲话。我现在才发现你也可以很细心呢。”

“我一向表现得很粗心吗?”

“你倒也不粗心,可是我以前觉得,你从来都没花过多少心思在别人身上。”

“这比说我粗心还严重,是变相指控我自私。”

孙若迪瞪了他一眼:“少来。你也不自私,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对我很好,只是……你从来都不够用心。”

高翔有些汗颜,孙若迪还是第一次这样明确地抱怨他,他也大致明白孙若迪想说什么。她是他的初恋,但他性格早熟,一向没有像同龄人那样全情投入的热烈,也不认为他能够做到像女友希望的那样细致用心。他只能轻声说:“趁着缺氧的时候清算我,让我深刻反省,可不太人道。”

孙若迪被他逗乐,而且这时处于兴奋的旅途之中,心情大好,也并不是真正耿耿于怀,转头继续去拍风景。

高翔走到蹲在一边的左思安身边,也蹲下,轻声问她:“是不是难受?”

左思安面色苍白,犹豫了一下,说:“有些闷,喘不过气来。”

“这里空气含氧量不到内地一半,感觉闷是正常的。”他拧开水壶盖递给她,“喝点儿热水。”

她顺从地接过去,喝了两口,把水壶交还给他:“真的还要开六天车才能到吗?”

“顺利的话可能只要五天,不过有些地方需要停留游览的,行程还有可能被耽搁,总之,不要着急。要是觉得不舒服,就上车去躺一下。不方便跟我说的,只管跟若迪讲,她会照顾你的。”

她摇头:“还好。我只是在想,如果呼吸都这么困难,长期生活在这里会是什么感觉?”

“人会适应环境,”他知道她是担心她父亲,指指在远处悠闲地站着的多吉,“你看看多吉,他真心热爱这个地方,不会觉得生活有什么艰苦。”

她看过去,刚好多吉也看向他们这边,挥了挥手,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高翔同样笑着向他挥手。

“若迪很喜欢旅游,总利用假期出去。我跟她不一样,从上大学起,我的业余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了。现在想想,工作以外的阅历太少,人生未免乏味。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来这里,所以,尽量把别的都放开,好好享受旅途。”

他并没指望会得到回答,她却轻轻“嗯”了一声。

稍事休息,继续上路。从拉孜出来上新藏公路,高翔开车,老张换班休息,尽管头痛,还是搓着手说:“这次我们只走阿里,不过将来有时间,我一定要完整地走一走这条路。”

孙若迪看看手里的资料,惊叹一声:“我的天,老张,这愿望太宏大了,要知道新藏公路从噶尔县到新疆叶城县,全长有1179公里。”

“对,沿途要翻越五座5000米以上的大山,经过16个冰山达坂、44条冰河,穿越几百公里的无人区,是世界上海拔最高、条件最苦的公路,也是路段最艰险的公路之一。”老张显然对此早就烂熟于心,“我认识一个朋友,单车走过这条路,而且从叶城一直开回了北京。”

孙若迪只能表示拜服:“能到阿里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她转头问左思安:“小安,你以前最远去过哪里?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她只是响应高翔的嘱咐,尽力将左思安带进对话里来,不过出乎她的意料,左思安想了想,回答说:“我小学毕业的时候,爸妈带我去过北京。最想去的地方是新疆的喀纳斯,我爸说那是他去过的最美的地方,他还说有机会要带我和妈妈去的。”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是学校组织春游才出了市区,单纯得大脑接近空白,对外面的世界完全没有一点儿想象。”

老张也哈哈大笑:“没错,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也是这样的,我一个朋友分析说,这大概就是后来我报复性地想走遍所有没有去过的地方的原因。”

“还有比这里更远的地方吗?”

尽管左思安更像自言自语,而不像提了一个等待别人解答的疑问,老张还是肯定地点头:“一定有,我坚信。”

高翔从后视镜看看左思安,她仍在出神,但表情不像先前那样神思恍惚。他猜想,倒也不是他的话对她有多大影响,而是交流毕竟是人的天然需求。走在这样人烟稀少的地带,看到对面有车过来都会有小小的兴奋。不要说活跃的老张,就连平素文静的孙若迪也远比在平原地区来得健谈。对于一个14岁的孩子来讲,人为的自我封闭状态总是会被打破的。

7 _

左思安来阿里的唯一目的是见她的父亲。高翔对阿里既无认识,也无向往,只是为了护送她完成这个心愿。老张很早便立志要看遍世间风景,体验生命的极限,孙若迪与另一对来自东北的年轻情侣大明、小芸一样,急切想见识新奇的世界,而28岁的南方姑娘施炜一心向往找到信仰与精神依托。每个人来此的目的都不相同,不管是匆忙上路,还是做足功课与准备,真正踏上这片方圆30多万平方公里、平均海拔4500米的辽阔大地,都能感受到同样的震撼。

这里的天空湛蓝纯净,大团大团的白云仿佛触手可及,太阳显得分外耀眼,到晚上10点才迟迟落山。举目望去,所有的色彩都浓烈饱满,空气异常清新,同时又稀薄冰凉。因为缺氧,几乎所有人都有力不从心的感觉,稍一激动,便会心跳加快,一切举动都只能放慢。

在这片高原上,高山汇聚,大河发源,有着丰富的地貌,整个旅程穿越狭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峡谷,经过连绵高耸的雪峰,沿途既有辽阔的草甸、草滩,也有杳无人烟的广袤的戈壁滩。当你以为车窗外的荒漠永无止境时,面前突然又会出现碧绿如翡翠、深蓝如大海的湖泊。璀璨的星空、缭绕着烟雾的寺院、迎风招展的五彩经幡、玛尼堆、磕长头朝圣的藏民、荒野上孤零零的帐篷、纯真微笑的藏族孩子、肃穆壮美的神山圣湖,一一印在他们的脑中。

壮丽的风光让他们感叹狂喜,而公路旁边卡车的残骸则时刻提醒他们放弃所有绮丽的想象,死亡的阴影其实并不遥远。缺氧引发的头痛胸闷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每一个人,饮食单调,住宿通常是小县城里的大通铺,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卫生设施,只能简单地刷牙洗脸。

他们差不多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路上,一直毫不停顿地奔向指示牌上显示的下一个陌生地名。道路比预想的更为艰险。漫长的公路线有很多路段缺乏养护,道路十分颠簸,粗糙的沙石子路不时神秘地消失,只能凭车辙印小心行驶。出发的第四天,两辆车接连爆胎,备用胎用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得停留在原地,在瑟瑟寒风中翘首张望,花了大半天时间等待过路车救援。到了深夜,终于等来一辆大货车,拖上它们走了两个小时,到了一个由两顶帐篷组成的临时落脚点。帐篷的主人是一对藏族夫妇,招待他们挤住在一起,大家刚刚勉强安顿下来,突然听到左思安在外面尖叫,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恐惧。

他们慌忙拿了手电筒跑出来,光柱乱晃之中,只见她站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缩成了一团。

“怎么了?”

“是不是看到了狼?”

“不会啊,这里有藏獒,狼不会靠近。”

左思安缩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回答:“有老鼠,突然就跳了出来。”

大家一怔,不禁全都乐了,孙若迪笑道:“小安,只是老鼠而已,有必要叫得这么恐怖吗?”

高翔也笑:“嘿,你看到蟑螂还不是尖叫得像看到了谋杀案现场。”

孙若迪横他一眼,正要说话,他打圆场地说:“好了,外面好冷,进去吧。”

等他们进去,他对左思安说:“没事,大家不是笑你,女孩子怕老鼠也不奇怪。”

她没说话,但是星光下她面色煞白,显然仍处于极度惊恐之中,并不像简单的受惊。

“怎么了,小安?”

“我……”她嗫嚅着,终于小声说,“我做过有老鼠的噩梦。突然看到老鼠从这么近的地方跑过,就吓到了。”

他放下心来:“只是个梦,不用怕。别多想了,进去吧。”

她低着头,走进了帐篷。

高原气候千变万化,一时风和日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一时狂风裹着风沙呼啸而过,让人无法睁开眼睛,有时突然又会飘起漫天大雪,铺天盖地,道路完全消失。除了高翔与孙若迪,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有出行经验,但是面对四野茫茫,看不到任何标志和人类活动的迹象,再胆大的人也不免会心生恐惧。

藏族司机多吉给他们展示了在他们看来完全不可思议的本领,他可以凭借着对山脉走势、湖泊位置的记忆准确地辨认出正确的方向。老张对此啧啧称奇,特意请教这中间的窍门,多吉尽管可以说流利的汉语,也无法准确解释,被追问到最后,只得搔头憨笑,而老张也只好承认,这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想学也学不来。

从拉萨出发的第六天傍晚,历经日喀则、拉孜、昂仁、萨嘎、仲巴和普兰等六个县,高翔一行人终于到达了阿里地区的交通枢纽狮泉河镇。远远一片灯火出现在他们面前,其实完全比不上他们所习惯的城市的灯火那样密集繁华,却也足以令他们为之欢呼了,左思安更是兴奋得两眼熠熠生辉。孙若迪打趣她:“镇定,镇定,在这里激动消耗氧气,待会儿见你爸爸就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左思安不好意思地笑了。老张带其他人去一家宾馆投宿,高翔带着左思安在政府招待所先下车,她迫不及待地向里跑,进去便扶着墙壁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了。

高翔跟进来,不免觉得好笑,示意她平静下来,问前台服务员左学军住哪个房间,服务员打量着他们:“左县长已经去了措勤。”

高翔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服务员摇头:“这个我可不清楚。”

这时一个正要往里走的中年男人插言道:“老左半个月前去措勤上任,担任那里的县长,短时间内不会回来的。”

高翔吃了一惊,转头看左思安,她眼睛发直,手扶住桌子才支撑着站住,他一把搀住她:“别急,我再送你去措勤就是了。”

中年男人说:“这里不能走快了,也不能激动,你快让她在沙发上躺躺。”

服务员十分善良,马上端来热茶给左思安喝,那中年男人责备高翔:“你怎么能带小姑娘上这个地方来,更别提还要带她去措勤了。那里是整个阿里地区海拔最高、条件最艰苦的县城,大人上去都会吃不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左思安“哇”一声哭了出来,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马上堵住了她的嘴,哭声中止,她大口大口急速地呼吸着,脸色转瞬发青,嘴唇发紫,手脚痉挛起来。高翔被吓住,马上抱起她,问服务员:“这附近哪里有医院?”

那中年男人一把拦住他,马上拿来一张报纸,利索地卷成圆锥状,将锥尖撕开,露出一个小孔,大口那边紧贴到左思安面部,嘱咐她别怕,就在面罩内呼吸。

高翔不放心地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她这是呼吸性碱中毒。”那中年男人对高翔解释着,“是高原反应的一种。简单讲就是呼吸太深太急,把体内的二氧化碳全呼出去了,用这个面罩罩着,把呼出去的二氧化碳吸回来,过一会儿就没事了。你这脸色也够呛,赶紧坐着休息一下。”

高翔长吁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头晕目眩,心跳急骤,似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腿顿时软得无力支撑站住,他努力想把左思安放下,竟然提不起力气。这时左思安将那个简易面罩移开一点儿,哑声说:“你快坐下。”

他抱着左思安瘫坐到沙发上,紧张地低头盯着她,面罩盖住她的大半个面孔,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眼神空洞地看着他。这个看来简单的措施竟然起了作用,她的呼吸慢慢恢复正常节奏,身体在他怀中松弛安静下来。

他吁了一口气,全身顿时松懈了下来。招待所小小的前厅内不时有人出入,墙角的电视机放着他们听不懂的藏语节目。高翔一动不动坐着,在失望与高原反应的双重作用下,一种精疲力竭的虚空感觉将他击中,他心跳沉重,四肢失去协调能力,大脑仿佛再也无法有效传达出一个行动的指令。所有的思绪都离他而去,只有怀里那个小女孩抓着他的衣襟,牢牢盯着他,提醒他必须保持呼吸,努力恢复正常。他下意识抱紧她,她也更深地依偎进他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左思安先缓过劲来,从高翔怀里爬起来,站在他面前,担忧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他头痛欲裂,勉强一笑:“没事。”

她没有被说服,犹豫了一下,抬手用冰凉的手指抹去他额头的冷汗,将服务员端来的热茶递给他。他根本不想动,也不口渴,但怕她着急,勉力接过来喝了一口。

那中年男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你们找左书记有什么事?”

“他是我爸爸,我想看看他。”

中年男人一怔:“我姓周,也是从内地过来援藏的,你爸爸去措勤之前跟我住同一个房间。小姑娘,你怎么会不上学大老远跑到这里来?”

左思安没有解释,只是重复着:“周叔叔,我想看看我爸爸。措勤离这里远吗?那里是不是真的很苦?”

老周的眼圈突然有些红了:“还是闺女惦着爸爸。这么远的路都走了,到措勤就不算远了。放心,那里就是海拔高些,其他还好,我明天给你们看看有没有过去的便车。”

高翔说:“谢谢,我们开了车过来的,不麻烦您了。”

“小姑娘,你在这边坐坐。”他对高翔说,“你跟我来一下,我给你一份详细的交通图。”

老周带高翔走到后面,突然问他:“你跟老左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家的朋友,他妻子托我送他女儿过来的。”

老周点点头:“有些话我不好当着那小姑娘的面说。要知道我们这些从内地过来的干部,单身一人援藏,这里又根本没有别的娱乐,忙完工作闲下来肯定就是谈自己的家人,谈在内地的生活。只有老左这人古怪,心事重重,跟我一起住了三个多月,从来不接这个话题,也几乎没见过他往家里打电话,我还以为他是孤身一人,没想到他有这么可爱贴心的女儿。他知道他女儿要过来吗?”

高翔只能摇头。

“组织上本来安排老左就在地区行署工作,他坚决要求去最艰苦的地方。我担心……”他显然人情练达,欲言又止,“你要不还是先打个电话给老左,别让他伤了小姑娘的心。”

“已经到了这里,不管她爸爸说什么,我也要把她送过去见他一面。他是疼他女儿的。”

“我也是当爸爸的人,这么好的女儿,怎么可能不疼?唉。”老周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这个话题,拿了一份地图展开,指点给他看,“你们反正是要从这里回拉萨再返回内地的,走这条线路,正好经过措勤,路稍微好走一些,就是沿途没啥风景。路上千万要小心。措勤那个地方,唉,你们最好有心理准备,条件确实很艰苦。”

高翔出来,左思安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身体蜷缩得小小的,眼睛马上看向他,充满了惊恐,仿佛被大人遗忘在陌生地方的孩子,唯恐动一动就失去了被找到的希望。

他走过去,将手伸给她:“走吧,我们回住的地方去。”

她站起来,迟疑一下,小心地捏住了他的手指,两人慢慢走出来。

入夜的狮泉河镇异样冷清,风裹着沙尘呼啸着扑面而来,路面上的废纸与空塑料袋被吹得翻翻滚滚,竟然看不到一个行人。两旁的房屋灯光零星,静默地蛰伏于黑暗之中,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她不由自主靠紧他,两人缓缓地走在空旷的街道上。

“措勤离这里有多远?”

“不算远,差不多一天半的路程。回去我跟老张他们商量一下,放心,我会送你过去的。”

“可是我听若迪姐姐说行程都计划好了,还有很多她想去的地方。”

“她会理解的。”

“可是……”她停住,显然内心在交战。

“不用多想了,你来就是为了见你父亲,我来就是为了送你。我会把你送到的,小安。”

她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掌,两人慢慢向前走着,昏暗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拖曳得越来越长,逐渐与深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8 _

旅伴们正聚集在房间里吃着泡面,听到高翔打算第二天就送左思安去措勤,大家面面相觑,都非常意外。他们原定的行程是让左思安在狮泉河与父亲相聚两天,他们去离狮泉河镇只百余公里的班公错观光,然后走自然景观丰富的“超级大北线”一起返回拉萨。

如果继续结伴同行,就意味着他们必须更改计划,返程走小北线,先到措勤,再回拉萨;如果就此分道扬镳,则意味着他们必须各自单独驾车返回拉萨,路上无法相互救援。在经历了来时的艰险以后,大家都明白不管走哪条线路,都得结伴同行,一旦落单,将会面临很多想象不到的危险。

一片沉默之中,施炜先开口了:“那我们就走小北线,送小安与她父亲见面。”

老张接口说道:“我赞成,走这条线路也不错。”

他们两个表了态,大明和小芸纵然心有不甘,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左思安坐在一边,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老张注意到她肩膀紧绷的紧张姿态,俏皮地说:“哥们儿这趟出来的时间太久,历险也够了,正好早些回家上班赚路费,争取下次再来。”

孙若迪连忙说:“是啊,我也要回去修改论文了,高翔还得回家帮着照顾他的小表弟呢。”

高翔一惊,迅速看向左思安,左思安抬起了头,先是有些迷惘,随即表情僵住,面孔蓦然变得惨白。他连忙打岔:“老周告诉我,措勤的藏语意思是‘大湖’,县内有一个叫扎日南木错的大咸水湖,不太为人所知,但是也很美,我们正好过去看看。”

他们入住的宾馆条件简陋,只有一个限时开放的浴室,在一楼锅炉房的旁边。所有人都积了一路尘土污垢,吃完面条后急急收拾换洗衣物冲下去洗澡。澡堂封闭,过久地待在里面更容易缺氧,他们不敢大意,尽快洗得神清气爽出来,全都觉得身体轻快,高原反应似乎也轻了许多。

孙若迪进锅炉房接热水洗衣服,高翔陪在她旁边。她突然感叹道:“本来要去巴林乡看藏羚羊和野驴,去札达东嘎乡皮央村的古格王国遗址,这下都得放弃了。”

“看到神山圣湖的时候,你可是激动得说完全满足,死而无憾了。”

“可是来这一趟太艰难,当然想把所有值得去的地方都去到。”她继续数着计划中要去的地方,“班公错离得这么近也不能去,还有日土岩画、那曲的羌塘湖群,神秘消失的象雄文化遗址、石器时代遗迹、阿垄沟墓葬群……唉,这些都要错过了。好不容易走到这里,真可惜。”

“若迪,不要在小安面前说这话。”

“我哪有说。我的表现还不够大方吗?可是那个女孩子,不是我挑剔,她真是又以自我为中心,又没礼貌,好像把大家为她做的一切都看得理所当然,一句表示感谢的话都没有,表情还那么古怪。刚才我叫她去洗澡,她也沉着脸不肯去,真不知道是在闹什么情绪。”

他无法为左思安解释,而且多少有些不悦:“这个年龄的孩子大概都有一点儿别扭。”

“我没见过别的孩子别扭成她这样。”

“你也知道她还是个孩子,对她宽容一些吧。”

孙若迪有些生气了:“你对她宽容得过头,对我未免太苛刻。我是你女朋友,姿态已经做足,不过私下里跟你随口发发牢骚,也要被你这样批评?”

“我不是批评你,只是……”

“只是我不能批评她,对不对?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护着她。你甚至都没提前跟我商量一下,就直接说你要去措勤。”

“若迪,老张和施炜都比你更热爱旅行,行程是他们费尽心思安排出来的,可是他们都毫不犹豫就放弃了你说的那些地方,一点儿没把遗憾挂在嘴边。再说了,如果不是要送小安过来……”

孙若迪一下勃然大怒:“你这算是提醒我要感激小安,没有她,你根本不会带我来这里吗?”

高翔叹气,只觉得缺氧大概也影响了自己的大脑,用和解的口气说:“别在这里发火,消耗氧气,身体会吃不消的。”

但是孙若迪已经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呼吸不均匀了。她站起来,张张嘴,一时间气短,说不出什么来,只得狠狠甩一甩手上的肥皂泡,扬长而去。

高翔好不烦恼,脑袋又隐隐作痛,有心想抽烟,又自知在这里抽烟,简直是跟自己的肺过不去,光只动了这个念头,已经忍不住咳嗽起来。他闷闷地蹲下打算继续洗衣服,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你是不是感冒了?我来帮你洗吧。”

他一抬头,发现左思安端着一个塑料盆从锅炉背后走过来,里面装着洗好的衣物。

“你在那儿站多久了?”

“我先进来的,不能算我偷听。”

这个孩子气的说法让他哭笑不得,他站起来:“她是对我发火,跟你没关系。”

她撇了一下嘴角,露出一点儿讥诮的神情:“我又不是傻子。”

“好吧。你不能为她私下跟我说的话生她的气。”

“我知道。”

高翔有些意外,不想再说这件事:“衣服我自己洗,你赶紧去洗澡。”她低下头不作声,他只得耐着性子说:“这里大概是回到拉萨之前唯一可以洗澡的地方,你不会想一身脏相地去见你爸爸吧。”

她没有回答。

“等会儿就不供应热水了。你看难怪若迪说你,她好意叫你去洗澡,你何必闹别扭不理她,女孩子不是应该很爱整洁吗?”

她还是不动,也不说话。他有些焦躁了:“小安,我知道你不开心,不能强求你装出开心的样子来。不过除我以外,其他人真的没理由承担你的心事。你这样对他们是不公平的。”

她抬起头看着他,轻声说:“我肚子上……有一道疤,很显眼,不想进浴室给她们看到。”

高翔呆住,记起她四个多月前做的剖腹产手术,一时无话可说了。锅炉房内静默至极,只有一个水龙头在滴着水,那个滴答的声音单调而让人不安。良久,左思安走过去,将水龙头拧紧,重新开了口:“对不起,害你们吵架了。我真没跟谁闹别扭,也没打算给任何人脸色看。若迪姐姐一路对我很好,我没有生她的气,也希望她别生我的气。”

高翔摆了摆手:“算了,她不会一直生气下去的。”

“我只是……不大知道该说什么好,当然我是感激你……还有所有人的。大家为我修改行程,放弃了很多,如果只讲一句谢谢,对你们为我做的一切来说,远远不够。”

她突然之间摆脱了封闭和小孩子面对成年人时特有的不自在,直视他的眼睛,表达得诚恳而流利,让他更加意外。锅炉房内水蒸气弥漫开来,她只站在他几步之外,却显得有些模糊不定。她多日没有好好梳洗,衣服上蒙着灰尘,头发打结,但那张被强紫外线照得有了高原红的面孔却显得异常沉静,仿佛突然长大了一些,具备了少女的特质。

高翔有些说不出地感慨:“若迪会明白的,不用说了。澡堂还有一刻钟才关闭,施炜她们也都上去了,现在里面没有人,你赶紧去洗澡吧。”

9 _

从狮泉河镇去措勤,要经过革吉、雄巴、改则、洞措四个地方,有将近800公里的路程。

第一天还算顺利,道路两边的黄色荒原上不时出现如同调色板一样小小的“错”,偶尔有细长蜿蜒的小小河流静静流过,突然又进入大片白茫茫如雪覆盖的盐碱地。不过,他们一行人已经经历了太多美景的刺激,再走这条线路,大家都有些疲惫,提不起欣赏的兴致。

左思安一向沉默,孙若迪更是生着闷气,不肯讲话,一直不离手的相机也搁到了一边。就算老张跟高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路的气氛也颇为沉闷。

第二天上路,天气十分阴沉,随着海拔越来越高,大家都开始不同程度地觉得呼吸困难、头痛难忍,孙若迪和小芸的症状尤其严重,不得不拿出携带的氧气瓶开始吸氧,高翔也觉得心跳极不规律,呼吸有些困难。

停车休息的间歇,大家都下去稍事活动,左思安突然扯一下高翔的衣角,轻声问他:“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

“可是你的脸色很难看,而且,你今天好像在不停喝水。”

他的确口渴得厉害,没想到她留意到了这一点,他看看她,她的面色同样苍白憔悴,嘴唇有些发紫:“我没事,你也不要硬挺着,有什么不舒服的马上告诉我。”

到了中午,已经进入措勤境内,突然开始下起冰雹,手指头大小的结晶体细密地打在车顶和玻璃上,声音入耳惊心,泥泞的道路更加崎岖难行,车子颠簸得厉害,只能以缓慢的速度向前推进着。然而在转过一个山口后,高翔开的车突然陷进泥沼内,车轮空转,顿时动弹不得了。两辆车上的男人都下去,开始往车轮下面尽可能地垫石块。寒风刺骨,冰雹砸在头上隐隐作痛。高翔正蹲在车轮下往里塞着石块,突然发现搬石块放到他身边的是一双纤细的小手,他一怔,回头一看,发现左思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正不停从路边搬石块过来。

“你赶紧上车,小心着凉。”

左思安摇摇头,继续气喘吁吁地捡石块,累了就蹲一会儿,稍微缓一口气再继续。施炜也下来帮忙,跟她一样行动迟缓。

高翔清楚在高原搬石头,要比平时花费更多力气,他身为年轻强壮的男人都觉得吃不消,头痛不说,呼吸也变得加倍艰难,更何况左思安只是一个孩子,四个月前经历了剖腹产,三个月前还曾经大病过。他抽空看看她那单薄的身影,心里十分担忧。

垫好石块,他们挂上钢丝绳,多吉开前面一辆车,老张开后面的车,随着一声号令,两车同时发动,其他人到后面一齐推着,发动机轰鸣,钢丝绳绷到笔直,后面这辆车仍然没有动静。他们既沮丧又疲倦,只好继续找来更多石块往车轮下填着。

左思安抱着石块步履蹒跚地走过来,脚下一滑,跌倒在泥水里,高翔伸手将她拽出来,看到她的手上在流血,厉声说:“你不许再干了。”

她依旧不理,他抱起她,打开车门将她硬塞进去:“若迪,帮她清洗一下伤口,包扎起来。不许她再下车。”

他重重甩上车门,只觉得已经精疲力竭,心脏狂跳,嗓子好像着火般灼痛,耳朵里有不间断的“嗡嗡”鸣响。再看看多吉、老张、施炜和大明,也都一样靠着车子在呼哧呼哧喘气。

老张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歇一下吧,不然都吃不消了。”

他们各自靠着车子休息,此时冰雹停了,飘起鹅毛般的大雪,雪花洋洋洒洒在他们头顶、身边盘旋着,老张发愁地看着暗沉的铅灰色天空:“雪要下个不停可就麻烦了。”

多吉突然高声说:“有车来了。”

一辆越野车打着车灯缓缓驶来,几个人拼命挥手,那辆车子停下来,三个男人同时下车,他们都戴着毡帽,穿着厚厚的绿色军用棉大衣,其中一人操着普通话问:“怎么了?”

老张说:“车陷进去了,泥水太多,拖不出来。”

那人过来蹲下查看着,镇定地说:“别急,我们带了铁锹。”

他站起来向后走,招呼着司机开后备厢。这时高翔靠着的这辆车车门突然打开,左思安冲了下来,孙若迪探头出来叫着:“喂,你这孩子,叫你不要下车,你别去添乱好不好!”

高翔也有些生气了:“小安,回车上去。”

左思安没有理会他们,一路踩得泥水飞溅地向那人跑去,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哑声叫:“爸爸。”

那人仿佛惊得呆住,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来。

高翔这时也认了出来,他正是左思安的父亲左学军,只是他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跟这里很多人一样,因为长时间处于缺氧环境,面孔有些肿胀,完全不复当初在清岗时的斯文模样。他仍处于震惊之中,盯着面前的女儿,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爸爸,是我,是小安啊。”左思安恳求地叫他,他终于回过神来,缓缓抬手抱住了女儿。

这个场面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风声从他们之间呼啸而过。静默良久,左学军拍拍女儿的背:“来,你上车等着,爸爸先帮他们把车拖出来。”

他们带了工具,而且显然有着应付这种情况的丰富经验,效率顿时大大提高。一个小时后,车子终于从泥沼中挣脱了出来。左思安坐到他父亲的车上,那辆车在前面带路,他们重新出发,孙若迪握住高翔的手,轻声说:“你是对的,我们确实应该送小安过来。”

高翔没有说话,一方面他十分疲惫,头痛欲裂,身体像那辆才从泥沼里拖出的越野车一般沉重;另一方面,他不认为左学军会这么看。放开女儿后,左学军显然也认出了他,冷冷扫了他一眼,没有任何感激的神情,然后有条不紊地布置着拖车的步骤,神态十分冷静,看不出有与女儿重逢的喜悦。

他倒从来不曾希望得到任何感激,只是左学军那个自我抑制的姿态让他有强烈的不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