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自己方才那番举动确实存了些故意捉弄裴渡的心思。
想在这个混乱的世道下讨生活,学会察言观色是最基本的门路,她自小游迹于市井,对人心也算有几分洞察。
这世间事,说白了不过是七个字——贪嗔痴恨爱恶欲,它们肆无忌惮地操纵着人心,驱使无数人沦为可供其玩乐的奴隶。更可笑的是局中人对此全然不知,他们沾沾自喜,狂妄无惧,以为站在顶端,殊不知自己也只是万千纸醉金迷中的蜉蝣一曲。
都说妖鬼可怖,但在扶缇看来,人心才是最邪恶之物。这世间的悲剧,十之八九,都逃不开诡谲的人心——满腔痴心错付,连累血亲横死荒野;寒门苦读比不上家世显赫;底层冻死骨,高门酒肉臭……太多太多的鲜血淋漓,她也曾愤愤不平,为弱者而鸣,可最终结果也逃不过徒然二字。
于是她将自己包裹成茧,蜜糖作皮,冰霜为心,温软无害的外表下,是厌世和自恶的周而复始。
厌恶人世的昏暗和污浊,厌恶自己不甘附庸却无能为力。
直到遇见裴渡。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扶缇一直觉得他和自己十分相似,都是一样地习惯带着面具示人,看似平易温润实则冷淡疏离。
可又不尽相同,最起码,他要比自己更难琢磨,更加矛盾。
甚至有时候她都隐隐有种感觉,在那层平静无波的表层下,也许藏着汹涌的浪潮与火焰,越是毫无波澜,越是危险至极。
这一路走来,青年永远都是那副沉静从容的模样,好似不会被任何事情所牵绊,让人忍不住想要撕开他的面具,看看面具之下是否还是这般无动于衷。
所以扶缇忍不住伸出了试探的爪牙,她想知道那张如玉的俊脸,会不会因此染上些别的神态。
可真当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瞳望向自己时,她却又莫名生出几分想要逃离的冲动。
那是一种,本能的,对危险之物的趋避感。
只可惜,为时已晚。
“有劳阿缇了。”青年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刻意咬重的‘阿缇’二字飘入她的耳中,如同羽毛拂过,平添一丝难言的心绪。
她忽然有些后悔招惹他。
不只是眼前的青团,还有之前擅自给他改的名字。
青色的糯米团子捏出了狐狸脑袋的形状,轮廓被简单勾勒,一对小巧的竖耳活灵活现,透着一股狡黠,无端勾的心痒,这让裴渡不禁联想到某个人。
垂落的黑眸明明灭灭,无尽的情绪翻滚其中,但最终都被鸦睫掩于平静。
他伸出筷子,夹起青团咬了一口,清甜在唇齿流转徘徊,一直传至心间。
上一次吃甜是什么时候,他都不太记得了。
半妖生于异数,不受天道制衡,寿元也自是无尽。只不过这寻常人求之不得的长生,于他而言,却是一场无法摆脱的枷锁。
没有过去,没有亲友,孑然一身游离于世间,其中滋味,唯有曲中人才知。
“瞧我,只顾着高兴,倒是把扶公子给忽略了。”云菀将放青团的竹篦往裴渡方向推了推,“若是喜欢,便多吃一些,不够厨房还有。”
“多谢夫人。”裴渡收起思绪,对云菀礼貌颔首,只是手中的筷子却未曾再伸向竹篦。
……
一顿饭总算吃完,借着铺床的借口,扶缇终于得以暂且摆脱身后那道灼人的视线。
“这间屋子是用来放闲置物品的,平时也没什么人住,虽然空间小了点,但好在物品齐全,整体也还算干净。”云菀挺着微凸的肚子,扶着门框走进房间,“床在那里,放过去就好。”
扶缇跟在后面,顺着她指的方向找到床铺,放下怀里抱着的被子。
云菀面带歉意:“若不是我身子笨重,这点小事也不必麻烦扶姑娘亲自动手。”
“夫人说的哪里话,您肯将屋子借出来,我们已经是感激不尽了。”扶缇将被子随意铺展开,又转身将云菀扶着坐到板凳上。
待人坐稳,她便顺势也坐在了一旁,低头打量着云菀的小腹,眸光不自觉放柔:“您这胎可是有五个月了?”
云菀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微鼓的腹部,脸上洋溢着为人母的喜悦:“嗯,过了中旬刚好五个整月。”
忽然意识到什么,云菀抬起头:“姑娘说的这样准,可是也懂岐黄之术?”
扶缇笑了笑,道:“也只是略通。”说完,她又低头在佩囊里摸索片刻,掏出一只长命锁,递给云菀,“这只长命锁是我幼时家中长辈所赠,特意在寺庙开过光的,就是样式老旧了些,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整只长命锁用纯银打造,虽然时隔多年,但依旧光泽莹亮,看得出主人对它的爱惜。
云菀连忙摆手,将其推回去:“这个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扶缇见状,索性直接将长命锁塞进了她怀里,在对方拒绝之前抢先一步道:“相逢即是缘,夫人好心收留我们,是为结善缘,如今我以锁相赠,亦是想结个善缘,希望能保佑我和兄长早日找到故亲。”
话说到这个份上,云菀哪里还有拒绝的道理,只得将长命锁收入怀中。
“那我就替他多谢姑娘了。”云菀摸着肚子笑道,“对了扶姑娘,你们要寻的故亲,可知他家住何方?“”
话问出口,她才发觉有些唐突,当即又解释道:“姑娘别误会,我只是想着小芷她爹常年在外行医,兴许能帮上忙。”
扶缇闻言摇了摇头,回道:“没关系,这也并非什么秘事。”
回想起他们此行的目的,扶缇决定趁此机会打听一下关于道观的消息。
“那位旧亲,听闻是住在宛江附近的一座道观,再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了。”扶缇装出一副苦恼的模样,“不过宛江这么大,想来道观也应该会有很多。”
“道观……”云菀喃喃道,不知想起来什么,她神色忽然一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我不怎么出门,对这些地方也不熟悉,不如今晚待我回去问问相公,明日一早再告诉你?”
虽然眼前妇人掩盖的很快,但扶缇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丝异样,可她心知眼下盲目追问,必然会适得其反。
她只得按下心思朝云菀点点头,露出一个感激的笑:“那便麻烦夫人了。”
……
深夜,明月掩于云层之后,小院沉寂在一片黑暗中,晚风吹过,院中的梧桐沙沙作响,更显院落静谧无声。
吱呀一声,最东侧的角落里,一抹黑影正蹑手蹑脚地踏出房门,朝某个方向行进。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扶缇。
说起这事,扶缇就忍不住想骂人,她本来睡得好好的,谁知心口却忽然涌起一阵痛感,且带着一股愈演愈烈的架势。
可眼下并未月圆,问题只能是出在她和裴渡身上。没有办法,她只好披了件外衣起身,准备去裴渡房间门口蹲上片刻。
好在两个人的房间均在小院边缘,距离主屋较远,不用担心会吵醒白家人。
心口的痛感越发猛烈,疼的扶缇几乎都无法直起腰,她一边走一边歇,折腾了好一阵,总算来到了目的地。
青年的屋里早已经灭了油灯,此刻云遮月,院落亦是昏暗一片,扶缇伸手摸索着门槛,弯腰靠着门板坐了下来,但仅仅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因为她心疾的复发而变得格外迟钝。
待扶缇坐好之后,额头早已浮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夜风一吹,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扶缇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果然是身子虚弱啊,明明已进夏夜,她竟然还会感到冷。
大概是有效缩短了她和裴渡之间的距离,此刻心口的痛意稍稍退却一些,她也总算能够喘口气。
但很快,扶缇便意识到自己高兴的有些早。
再度袭来的痛感比以往都要更加迅猛,她几乎是瞬间便失了力气,短短几瞬,唇瓣被已经咬的泛白,指尖也深深嵌入了掌心。
“唔……”
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滴落在地面上,没多久便形成了一滩水渍。
少女宛如受伤的小兽,蜷缩着身子,半躺在地上,细碎的呜咽被她强忍着封在唇边,可总有一两声无意之中被泄出口中。
屋内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可惜扶缇早已被痛楚折磨地意识涣散,根本无暇注意。
不一会儿,房门被人推开。
青年垂眸注视着蜷缩在门口的少女,神色不明。
白日里被她接连捉弄了两次,这一次他自然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又是她的恶作剧。
“扶缇。”他心平气和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然而地上的少女却是毫无反应。
“你又想做什么?”他捏了捏眉心,抬脚朝她靠近。
不料手刚碰到她的胳膊,扶缇便顺势贴了过来,软香入怀,裴渡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连忙抬手想要将她扯开。
也正是此时,裴渡总算发现了她的异样。
少女小脸惨白的比上次在李府还要严重,冷汗浸湿了她的鬓角,唇瓣甚至都被咬出了血丝,整个身体都在发颤,唯一和上次相同的,便只有紧攥着胸口的那只手掌。
熟悉的草木香扑入鼻间,紧接着扶缇便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温热的胸膛隔着衣物丝丝缕缕地传递过来,许久未曾感受过的安稳重新在心底发芽,混沌的意识忽然涌现出一些熟悉的画面,她下意识地呓语出声:“师父……”
抱着她的青年脚步忽的一顿,目光扫过她眼角那一闪而逝的晶莹,沉默几息后,重新抬脚步入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怕宝贝们get不到我的意思(主要还是我的笔力有限T﹏T),作者在这里就多啰嗦一句,其实阿缇的人设有点像洋葱,破开一层就会发现还有另一层,她表面看起来是个E人,但实际底色是悲观,有点类似于那种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她厌恶世间的一切恶,但并不否认存在善,只是见过太多罪恶(这里埋个伏笔先不说),骨子里就觉得这个世界不如毁灭重来。
裴渡对于她来说,有点像另一个自己,但又胜过自己(结合之前给乞丐银子的善举),所以就会忍不住试探,想着把他拉下神坛之类的。
总之阿缇这个角色是我一直想写的,希望你们也会喜欢~感觉她有点像双鱼座,创造与毁灭并存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