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窗外微风徐徐,树影婆娑。
室内熏烟袅袅,茶香四溢。
小影耗损灵力过多,此刻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桌上呼呼大睡。
玲珑坐在扶缇身旁,小心翼翼地为她上着药。
“嘶。”细微的痛感瞬间拉回少女的神游。
“对不住对不住!是不是弄疼你了……”玲珑紧张地语无伦次。
扶缇见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扑哧一声笑出来,安慰道:“没关系,就只是一点小伤口。”
话虽如此,但玲珑动作还是放轻许多。
两人的小插曲丝毫没有影响对面的几人。
杜如镜抿了一口茶,继续道:
“后来我将恩师送回房间,离开的时候,无意间撞见师母正要从后门出府,她的状态看着很奇怪,就像中邪一样,我不放心,就跟在后面追了出去。”
“那会天色已经很晚,我跟着师母绕了大半个县城,最后才拐进了一个无人的街巷。”
“紧接着,师母就忽然跪倒在地,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什么……什么以我之躯,迎接尊驾……”
贺子慕支着下巴听完,歪头看向温峤:“师姐,这怎么感觉和邪魔歪道修的禁术似的?”
“是阴胎。”裴渡淡淡回道。
扶缇打断玲珑涂药的动作,探过头去:“那是什么?”
少女此刻已经收起獠牙,又变回了那副温吞无害的模样,若不是那向来白皙的脖颈上依旧残留着淡淡的红痕,裴渡都要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他思索间,温峤已经回答了扶缇:“阴胎是用秘术将鬼气引致人体之中,经过凡人精魂的温养而诞生的胎儿,他们外表一般与寻常孩童无异,只是阴气比较旺盛而已。”
扶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岂不是和天生阴命差不多?”
“不一样,比起阴命,后者阴气更重,若是得其魂魄,可抵数十年修为。”似乎察觉到自己说的有些过于可怕,裴渡一顿,进而又补充道:“不过,阴胎孕育的条件极为苛刻,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因此十分罕见。”
扶缇和他视线相碰,不自觉一怔。
压在心里的某些猜测再次浮现出脑海,她捋了捋头发,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
现在还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而且…她还需要再确定一下。
贺子慕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水,推给身旁温峤:“也就是说,这个局,对方多年前就布下了?”
“此等禁术,数年前青云宗早已尽数销毁,对方是如何得到的,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藏至今?”温峤摸着茶杯边缘,敛眉沉思。
玲珑听众人分析半天愣是没听懂一点,索性歪头追问起杜如镜:“那后来呢?李夫人怎么样了?”
杜如镜见目光再度汇聚到他身上,当即捋了捋胡子,正要继续:“后来……”
“之后的事情,我想这份信应该会有你们要的答案。”
众人闻声,抬头望去。
白发老者在小厮的搀扶下,已经缓缓迈进侧厅,而他的手里,此刻正拿着一封已经拆开的信。
“这是阿晏昏迷之后,我在她妆匣里发现的。”
温峤起身接过,映入眼帘的便是“绝笔”两个大字。
……
卢氏和李生年自幼青梅竹马。
她是个执着又不肯服输的姑娘,尽管家里人都反对自己和李生年的婚事,但卢氏还是在及笄的这年,一腔孤勇地嫁给了李生年为妻,自此陪他从糟糠走到荣华。
数十年举案齐眉的幸福生活,虽然婚后无子,可李生年却丝毫没有怨言,依旧待她如初。卢氏起初还忧心忡忡,后来在丈夫的安慰下,也渐渐放宽了心思。
只可惜天命弄人。
那间荒山的道观,不合时宜的大雨,一次阴差阳错的供奉,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彻底摧毁了她的往后余生。
即便是过去数十年,可她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梦魇之中的画面。
阴暗、潮湿又逼仄的空间。
宛如恶魔般的低语犹在耳边——
“神明听到了你的祈祷,你的愿望将会被实现。”
“吾会赐你一个孩子。”
“但代价是,你需用自己的精魂来交换。”
“可愿?”
大概真的是执念未消吧,她最终还是毫不犹豫选择了接受。
如果事实真如梦境这般便也算了,可那时候的卢氏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是何怎样的恶魔做了交易。
第一次发现异常,正是杜如镜叙述的那一晚。发觉自己不受控制的一面之后,卢氏很慌,她日夜心惊胆战,就怕自己怀的是个异类。
索性后来孩子平安出生,一切风平浪静。这件事也渐渐被卢氏抛之脑后,如果不是第二次的话,她也许不会再想起那个道观,那场噩梦。
那是李德宝刚过完五岁的生辰。那天李府很热闹,李生年邀了几个至交好友,宴会一直开到后半夜。卢氏早早带着李德宝离席回来主屋,半梦半醒间,她却发现自家儿子跪坐在地上,姿势诡异的眼熟,嘴里一直嘟囔着什么。
一些潜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瞬间席卷而来,卢氏几乎都要惊叫出声,可她强迫自己忍下来了,只因担心儿子被人当做怪物。
她强忍着惧意靠近儿子,拼了命地想要唤醒他,然而李德宝除了那句“大婚之日,阴魂献祭,非死不能,神鬼莫阻”再无其他。
卢氏哭的泪流满面,就这样一直抱着儿子昏睡过去,直到翌日,被侍候的丫鬟发现。
自从之后,李德宝再没发生过这种怪事。可那晚的记忆,却如同一根刺,深深扎在了她的心里。太过离奇,也太过荒唐,她不敢对向来不信鬼神的丈夫诉说。
她也曾试图再次回到那个道观寻找解救之法,可到头来都是一无所获,眼看李德宝越来越大,为了阻止预言成真,她做出了第一个决定——将儿子养成纨绔,以此来顺理成章地拖延成亲之事。
后来根据预言,卢氏又私下接触了许多道士巫师,知晓了天生阴命的说法,她开始暗地里搜寻合适的人选,准备新婚之日用她献祭,以此来换取自己儿子的一线生机。
但最终,结果均未能如她所愿。
李德宝剜心而死,她终究是作茧自缚。
信里最后的落笔是阿晏。
言笑晏晏,信誓旦旦。
这是当年他们成亲那日,李生年特意为她取得小字。
……
一时间,众人都没有再出声。
李生年轻咳几下,颤巍巍地从温峤手里接过信纸:“我发现这封信没多久,便被那邪物控制了身体,没能及时将其公之于,在此,李某向诸位先行谢罪。”
说完,他便弯腰朝众人行了一个大礼。
杜如镜慌里慌张地抬手阻止他:“恩师,您这是做什么,这可真是折煞我……”
“此事罪不在您,李老爷无需自责。”温峤也顺势补了一句。
李生年摇摇头,脸上沧桑至极,再不似往日矍铄:“终究是我没能好好尽到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窗外树叶随风簌簌,惊起一群鸟雀四散奔逃。
……
柴房。
渡鸦依旧占据着侍女的躯壳,此刻以他为中心的地面画满了复杂的符文,而他身上也被捆妖绳紧紧束缚着,四周天罗地网,根本无处可逃。
吧嗒一声,门锁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紧接着,房门被推开,白衣青年踱步而入。
衣袍边缘绣着金线,勾勒出翠竹的纹络,门外阳光倾落,天然为他镀了一层淡光,晃得让人看不清轮廓。
裴渡抬眸看向渡鸦,神色浅淡:“说说吧,你的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渡鸦闻言嗤笑一声,分明是小姑娘的眉眼,偏生被他流露出几分嘲弄,倒显得不伦不类起来:“吾为何要告知于你们?”
裴渡视线一寸一寸扫过他的肩胛骨、胸口、腰腹……神情却一如往常的淡然。
渡鸦却明显没有他这般从容,青年不知对他做了什么,目光所及之处,他皆会痛的仿佛骨头都要碎裂开来。
“唔……”额角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渡鸦咬着牙,抬头朝裴渡望去。
分明沉静如深海龙渊,可莫名又令人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我再问一次,背后之人是谁?”
妖力被压制,身体上的疼痛成数倍放大,渡鸦几乎都要忍不住缴械投降,可刚要开口,脑海里又瞬间传来一股强烈的剧痛。
是誓言咒。
他根本无法说出口。
裴渡也显然意识到他的异常,眸光一暗,正准备上去查看。
与此同时,虚空中忽然凝出一只透明的大手,径直朝渡鸦袭来。
“啪嚓——”
地上的符文亮起又熄灭,已然被破坏。
青年腰间长剑铮然作响,化作一道流光刺向那只手。
然而下一秒,却堪堪停在距它几厘米的位置,再也进攻不得分毫。
裴渡催动灵力,凌空而起,召出符咒,与之对战。
可来人似乎并不想与他对上,几个大招之后,竟是又在虚空中凝成另一只手,直接撕裂时空将渡鸦带走。
裴渡见阻止不及,当即甩出一记追踪咒,在渡鸦消失之前打在了他身上。
而后又将全部灵力注入长剑,手腕翻转,猛然朝眼前手掌一击。
只听得轰的一声,那道虚影瞬间化作乌有。
……
距离郡南县不远的某处山头。
昏暗的山洞内,身着黑色斗篷的面具人忽然捂住胸口,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他平复了几瞬呼吸,长袖一挥,黑影被狼狈的甩到地上。
渡鸦闷哼一声,顾不得疼痛,连忙俯跪在地:“主上。”
“废物。”沙哑的声音在洞内回荡,“耽搁这么长时间,却只拿到了李德宝的魂魄。”
渡鸦垂下头,噤声不语。
黑衣人调整片刻,这才压下紊乱的内息。
想起方才那个捉妖师,他心中不禁划过一丝惊疑。
“那个叫裴渡的捉妖师,到底是怎么回事?”
修为和招数为何如此诡异莫测……完全不是青云宗的风格。
渡鸦不敢耽搁,连忙道:“属下也不清楚,先前传来的情报也只是说他是青云宗的首席弟子,可是……”
黑衣人视线扫过他:“可是什么?”
渡鸦面露难色:“一开始他的招数确与情报无异,可后来似乎有所察觉,一改青云风格,出招越发诡谲难测,尤其是那一纸血符,直接……”大概也觉得丢脸,他声音弱了下去,“将属下打成重伤。”
“血符?”黑衣人皱了皱眉,随即抬手查验渡鸦的伤势。
黑衣人周身气势越发冷冽。
竟是连他都无法探测出来,难道那裴渡的修为竟是已经高深到了如此地步?
不,不可能。
当年在青云宗,他早就暗中探查过裴渡,不可否认,这人的确是个修炼奇才,但仅短短数年,按照青云宗的修炼方法,远不可能超越他的境界。
毕竟自己…可是邪修。
“罢了,此事我自有安排。”黑衣人睨着渡鸦,“此番打草惊蛇,他们必然会顺藤摸瓜,你速去下一处,将尾巴清理干净。”
“属下领命。”
待渡鸦再抬首时,眼前早已没了黑衣人的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裴渡:她怎么看起来和没事人似的?
阿缇:捂好马甲,温婉乖巧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