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子?裴公子?”扶缇一连喊了他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只得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直至那只白皙柔嫩的手掌映入眼帘,裴渡才稍稍拉回神思。
“……嗯。”他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嗓音恢复平静,仿佛方才失神的不是自己,“走吧,去内院。”
话音未落,青年便已经抬脚朝前方走去。
“欸?”
转变来的太突然,扶缇不由得怔愣在原地。
“还不跟上?”
裴渡走出一段距离,发觉身后的人还未跟上,只得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她。
“来了来了。”
不敢再耽搁,扶缇压下心底的怪异,抬脚追上他。
暮色越发黑沉,仿佛天边涂抹了无穷的浓墨,渐渐地,连星星的微光也开始模糊。
整个李府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如同即将要被暗处的猛兽吞噬一般,透着一股沉寂的诡异。
然而处在府邸中心的喜堂,却是灯火青荧。堂前犹挂着成亲时的灯笼,微弱的红光随着夜风来回晃动着,长明的蜡烛也忽闪忽闪,影子映在墙上若隐若现,无端惹得人心底发寒。
“程二哥,我怎么感觉今晚的风不太对劲啊…”
说话这人是小厮旺守,自从李府出事之后,这喜堂便被封禁起来,起初杜县令还派衙役守着,时间一长县衙人手不够,再加上也没查出个所以然,便索性撤了护卫,让府中小厮接管,今晚正好就轮到旺守和程二当值。
程二往日最不信这些,眼下见他这副怂样,当即嘲笑道:“怕个毛啊,一个风也能把你吓成这样?”
旺守闻言,也不知想起什么,脸上越发忐忑:“程二哥,你没听说那件事么?前日夜里,常永当值的时候,听见……”他顿了顿,到底没敢说出声,只是用手指了指身后的喜堂,“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就好像是有什么的东西在咀嚼骨头一样!”
话音刚落,一阵阴风吹过,堂内隐约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
“……”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拔腿落荒而逃,那速度堪比闪电。
不远处的喜堂,一只手掀开帘子露出脸来,此人不是贺子慕还能是谁。
少年嗤笑一声,视线扫过那两道消失在拐角的身影,摸着下巴,语气掺杂着几分遗憾:“啧,真是不惊吓。”
温峤从他身后走出,见他这意犹未尽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好了,正事要紧。”
另一边。
扶缇跟着裴渡一路疾行,尽管四周漆黑一片,可偏生这人好似长了一双能夜视的眼睛,愣是一步都没走错,很快便找到了李生年所在的房间。
此刻他们正潜伏在房檐上,裴渡动作极轻地揭开一块瓦片,露出里面零星的烛火。
房间内灯影绰绰。
李生年依旧那身素白衣衫,头发几近全白,身姿略显佝偻。他捂着胸口咳嗽几声后,才挪步朝里卧走去。
内室纱帐重重,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他缓步向前,撩开床帘,这才露出里面的景象。
朦胧的烛光下,老妇人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身形瘦弱单薄,此刻躺在床上,气若游丝。
李生年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喃喃自语着:“阿晏,都是我不好……”
阿晏,是卢氏的小名。
“我若是能早些知道……也不至于让你走上如此绝路……”
他自诩文人风骨,清正廉洁,可到头来,为人父,未能教导有方;为人夫,亦未能关怀备至。
“如今这局面,也算是我应得的报应。”
“阿晏,我一定不会让你死……”
李生年望着奄奄一息的爱妻,才清明片刻的眼睛再度浑浊起来,疼痛欲裂的脑袋不断地提醒着他——
时间不多了。
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离内室不远,但碍于屋内屏风挡的严实,将视线和声音一并隔绝在其中,故而即便是扶缇让自己如同壁虎一般趴在房檐上,也没能看到一点画面,听到一点声音。
她有些挫败直起腰,轻叹口气。
“走吧。”裴渡忽然站起身,朝她伸出手。
“?”扶缇微微瞠大眼睛,却还没忘记压低声音,“我们不查了吗?”
扶缇此刻显然忘了,她是个普通人,听不清屋里的声音是正常的,可裴渡好歹是个捉妖师,五感自是比常人灵敏一些。
故而方才屋内发生的一切,已经被他尽数收入眼中。
裴渡想,关于事情的真相…他或许已经猜到了些轮廓。
“裴公子?”
少女见他好似又在发呆,忍不住再次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本能地,鬼使神差地,动作先于大脑。
裴渡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纤细的,柔若无骨的。
这是在接触到她肌肤的一瞬间,裴渡脑海里自动浮现出的字句。
而后,理智猛然回笼。
他倏然松开了手。
裴渡孑然行走世间三百年,见过太多悲欢离合和生死两别,心境早已被锤炼的淡然不迫、古井无波。
他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是早已疏离于世间一切的漠然与凉薄。
所谓降妖除魔,所谓普济众生,都只不过是他的任务,是他琐碎凌乱的记忆中,唯一留存下来的执念。
他从来,都不是慈悲的神佛。
扶缇丝毫没有察觉到裴渡此刻异常的情绪波动,她只是有些诧异,觉得今晚的裴渡有些莫名其妙。
她揉了揉手腕,其实他方才并未用多少力,只不过温热的触感犹存,让扶缇莫名感觉有些痒。
笼罩着月亮的云层不知何时被风吹散,清冷的月光重新洒落大地,就连此刻他们站着的屋檐也沾染了一层银光。
“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后半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一阵熟悉的绞痛从心脏开始蔓延至全身,不祥的预感涌入脑海,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夜空。
月亮圆如玉盘,周围繁星点点,天若悬镜,又似银河,美不胜收。
只是对于扶缇而言,月圆却是劫难之时。
……该死,她居然把日子忘得一干二净。
“唔……”扶缇几乎是瞬间惨白了脸色。
裴渡此刻也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顾不得理清自己混乱的心绪,他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阿缇姑娘?”
剧烈的疼痛席卷而来,脑袋嗡嗡作响,她痛得意识几近模糊,根本听不清裴渡说了什么。
少女半个身子靠在他的怀里,唇瓣被咬的泛白,看起来极为痛苦,冷汗直流,甚至浸湿了鬓发。
裴渡见状,不再犹豫,直接将她打横抱起,随即脚尖轻点,迅速离开了此地。
……
喜堂内。
方才她和贺子慕将周围仔细搜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一丝妖气的残留。看来,喜堂并非是那妖物的藏身之地。
温峤手执着一根蜡烛,走近摆放在喜堂中央的棺材。
李德宝惨死在喜堂,尸体算是查案的重要证物,可李家夫妇怎么忍心让尸身就这样暴露着,一番商量之后,索性将他暂时收敛入棺,棺材则是留在喜堂,以便查案。
棺材盖方才便被贺子慕打开了,温峤举着蜡烛,细细打量观察着里面的尸身。
许是担心破坏证据,李德宝倒是依旧穿着当日的喜服,胸口空着一个大洞,伤口边缘参差不齐,不像是利器所致,更像是被什么利爪生生撕扯出的痕迹。
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倒是没有什么其他的伤口,温峤收回视线,目光却在他的脸上一顿。
“可是有何不妥?”贺子慕见温峤久久盯着那处不出声,不由得开口问道。
温峤抿了抿唇,神色微凝。
“拿着这个。”她将手中蜡烛递给贺子慕。
贺子慕依言接过,随后便看见他的师姐掏出来一张搜魂符。
“师姐?!”他神色也不禁凝重起来。
这搜魂符专门搜集人的魂魄,通常是帮助那些不幸被妖物吞噬入腹,导致魂魄不全之人往生轮回所用。
但这符咒使用方法极为复杂,而且十分消耗灵力,再加上此世间灵气有限,很少有大妖能修炼至吞噬魂魄的地步,故而此符甚少被捉妖师使用。
“他的眉心隐隐泛青,我怀疑是失魂的迹象。”
温峤没有再解释,贺子慕却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搜魂符既然可以搜集魂魄,那么必然也能探知是否丢失魂魄。
贺子慕修为不及温峤,对于符咒更是一窍不通,眼下只能让温峤冒险一试。
她凝聚心神,催动灵力,青色的火焰迅速燃起,映照着温峤的眉眼越发清冷。
不知过了多久,符咒燃尽,光芒熄灭。
温峤睁开眼睛,浅色的眼眸满是愕然。
……
与此同时,东厢房。
裴渡半搂着扶缇迈进她的房间,径直掀开床帘,将她放到床榻上。
方才在半路上,扶缇便已经昏厥在他怀里,此刻少女虽然昏迷着,可眉头却依旧紧紧皱起,似乎正承受着极大的痛楚。
裴渡再度握住她的手腕,将灵力输送进她的体内。
磅礴灵力形成的气旋,将床帘和窗台都吹的窸窣作响,可床上的少女却丝毫不见好转。
裴渡眉心微蹙。
竟是连他的本源灵力都无法吸收吗?
正疑惑间,扶缇胸口忽然亮起微弱的光芒,一闪一闪地,仿佛是受到了什么感召。
裴渡探过身子,正要瞧个仔细,却发现那东西似乎被少女贴身放置在衣衫里面。
他动作一顿,到底还是伸出了手。
好在扶缇只是放在内衬的那一层,他摸索着拿出那东西,又迅速将她的衣襟重新整理好。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裴渡睁开眼睛,黑眸看不出神色,脸上倒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他垂眸看向手中之物——果不其然,是她的那枚玉佩。
床上的少女忽然抬手捂住了胸口,连带着身子都蜷缩起来:“好疼…”
裴渡听到这一声抽泣,下意识侧过头,不料指尖忽然传来针扎一样的痛感。
他皱了皱眉头,抬起左手,恰好瞥见血珠逐渐融入玉佩之中。
与上次他划破指尖画符不同,这一次的血滴,竟隐隐泛着金色。
与此同时,玉佩光芒大作,竟是主动脱离他的手掌,升至半空,缓缓朝扶缇移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阿缇就可以看清裴渡的脸啦~
悄悄说一句,今晚裴哥的真实面目暴露出来了……冰山一角。
“慈悲为相,蛇蝎作心,遇爱,甘心成茧。”
(他真的很好!!答应我!!你们一定要坚持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