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锦素半低着头, 从神情举止上看颇为乖巧懂礼, 完全不似别人口中不敬亲长的不孝子孙。而且她长相貌美,本就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明帝眯眼看了她一会儿, 手转动着扳指, 一脸若有所思。
陈皇后也看向她, 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陛下,臣妾瞧着这孩子最近都清减了不少, 想是操心的事多,要照顾邑儿, 还要管着王府的庶务, 可把这孩子累坏了。臣妾看着心疼, 恰巧今年各地上半年的贡品也到了, 臣妾便从自己的份例中拔一份给这孩子。”
明晃晃的赏赐连贵妃哪里能忍, 她就是怕陛下一个高兴,忘记李老夫人那档子事了。皇后明显就是想含糊过去,这万万是不能成的。
“寿王妃照顾寿王确实有功,想必是天天侍候着, 一刻都不得空。怪不得自从嫁进王府后都没有回过李家看望过长辈们。”
一听她提到李家, 明帝眼里的深思更浓了。
陈皇后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冰冷。看向连贵妃的眼神平静无波, 却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冷意。
“贵妃莫不是忘记了,李家已做主将寿王妃除了名。长辈们舍弃骨肉,骨肉为遵从长辈的意愿, 哪敢随意回去。这孩子孝顺,再是心里挂念亲人,没有长辈们的允许,也是不敢轻易登门的。”
“话是如此,李家也是无奈之举。寿王妃生母有遗命,他们只能照办。然而生养之恩,寿王妃却不能忘记,便是不能回去探望,也不能派人回去索要钱财。李老夫人年迈多病,托着病体入宫求见臣妾,臣妾听她所言字字都是无奈,深感同情。想着或许寿王妃如此行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何不说出来,让李老夫人宽心。”
佟锦素做出吃了一惊的模样,问道:“这是何时的事情昨天李小姐来王府找我哭诉,说是家道艰难,李府的日子越发的不好过了。我十分诧异,便说了一句祖母手上有我母亲嫁妆里田产铺子的十年收益,怎么会日子拮据。谁知李小姐矢口否认,说是听李老夫人提过,那些田产铺子十年都囫囵过,没什么进项。我很是纳闷,便提议让李老夫人查账,不想李老夫人竟然进宫找贵妃娘娘哭诉了,还说我索要钱财,这更是让人无从分辩。”
陈皇后皱起眉来,“佟氏的那些嫁妆,本宫可是一清二楚。那些田产都是良田,庄子大多都是好庄子。铺子也都在好地段,便是不做些买卖,仅是租赁出去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怎么就十年没有进账呢这事古怪得紧,得好好查一查,莫不是让黑心肝的下人贪墨了。”
“皇后娘娘说得极是,这事是得好好查个清楚。李老夫人好像提过说是庄子上的下人都是佟氏生前得用的人,她是一个都没有动的。那些胆肥的奴才,眼瞧着主子不在了,小主子年幼,就起了贪心。臣妾听着气愤得很,寿王妃也是太心善了,听说还用着那些人。”
连贵妃这话里话外,只差没有说佟锦素自己唆使下人欺瞒李老夫人,私自得了钱财,却还要反咬李老夫人一口。要换成是别人,这样的下人,哪个不是打死或发卖,哪里还能留着放在新庄子上。
明帝冷哼一声,“寿王妃,贵妃所言可是属实那些背主的奴才,你为何还要留着”
“回陛下的话,贵妃娘娘所言并不完全属实。儿臣生母留下的那些下人中,确实有存了异心的,都让儿臣给发卖了。留下的都是忠心的下人,替儿臣打理母后赐下的新庄子。至于那被发卖的下人,也并不贪了银钱,而是勾结外人,欺瞒暗害儿臣这个主子。”
陈皇后做出吃惊的表情,“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怎么从未听你提过你这孩子就是太心善了,背主的奴才怎么能一卖了之,应该扭送官府,从重发落。”
敢背主的下人,便是乱棍打死也不足为过。
佟锦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不是她圣母,而是她实在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芥,可以随意结束一个人的生命。
无论是朱绢还是红绫,换成这个时代的标准,都够得上死罪了。
“母后所言极是。当时儿臣身边的两个丫头生了异心,一个偷了儿臣的东西去卖,一个竟然把儿臣的贴身之物险些传了出去。儿臣心惊不已,若不是发现及时,真让那些东西落到有心人手中,儿臣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只能以死明节了。审问之下,其中一人攀咬出了李老夫人,一人扯出了李夫人,道是两位长辈指使,她们是迫不得已。事关重大,儿臣原想好好盘问,不想李老夫人执意要将两人打死。儿臣觉得事有蹊跷,便请求李大人,只将两人发卖了。”
陈皇后惊得用帕子捂住了嘴,连连惊呼。
“李家也是清流人家,李大人一向在朝中耿直进言,十分重礼数讲规矩,怎么后宅如此乱糟糟的。府中的姑娘身边丫头都背了主,两人还分别牵出了府里的两位夫人,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本宫以往在闺中时,也曾听说过一些各府秘辛,却无一有今日听到的这般匪夷所思。事关自家的名声,又涉及自己的长辈,你这孩子,一肚子的委屈说不出来,心里必是苦得很。”
佟锦素适时低头,情绪低落。
殿内一时静得出奇,过了一会儿,只听见越千邑清冷的声音响起。
“王妃心中委屈,却还要顾及李府名声,不愿声张,不想竟有人恶人先告状。依儿臣看此事还得李老夫人在场,才能说个明白。儿臣请父皇下诏,召李老夫人进宫当场对质,还王妃一个清白。也让世人看看,这世间不光有不孝的子孙,还有不慈的尊长。”
明帝目光沉沉,看了一眼连贵妃。
连贵妃也很是震动的模样,喃喃道:“不应该啊,李老夫人说得可怜,臣妾实在是看不出来她是一个恶毒的长辈。也好,这事是得问个明白,臣妾可不想白白误解了人。”
这般解释,倒是让人挑不出错。
明帝下了诏,常氏以最快的速度被请进了宫。
一进大殿,跪地请安。
明帝也不叫起,径直问道:“听闻你状告寿王妃逼迫长辈,索要银钱,可有此事”
“陛下明鉴,确有此事。臣妇原不想扰了贵妃娘娘的清静,实在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寿王妃向臣妇索要佟氏田庄铺子上的十年产出,臣妇这些年都没看到银子,哪里拿得出来”
“李老夫人,你莫怕,今日本宫与陛下一定会为你做主,你只需将事实说出来,陛下自会定夺。”
连贵妃的话,让常氏吃了定心丸。在陛下的心中,连贵妃的地位无人能取代。陈皇后便是皇后又怎么样,还不得给贵妃娘娘面子。
那个孽障以为自己现在是王妃了,就能爬到李家的头上作威作福了吗哼,简直是不自量力,不知天高地厚。
“臣妇谢陛下和娘娘。”常氏半直起伏地的身子,道:“当年佟氏去世时,寿王妃年纪尚小,那些田庄铺子无人打理,臣妇便接过了手。这些年,也只是挂了一个虚名,并未做过什么。也是怕那些下人起了异心,派了人过去看着。不知怎么的,别人家的田庄铺子年年有盈余,这些田庄铺子却是年年不赚钱。臣妇顾及到底是儿媳的产业,不敢盘查。不想寿王妃一直误解臣妇,竟然……”
说完,常氏委屈落泪。
连贵妃一脸受感动的模样,“本宫瞧着,你也不像是个说谎的。这其中的缘由,怕是有什么隐情。”
陈皇后冷冷看着,便是佟锦素都一脸的平静,听完常氏说的话,心里波澜不惊。
常氏进宫,穿的是诰命服,头上的首饰却是自己的。一枝实心的镶宝石金簪,价值不下两百两银子。更别提手上那只水头油润的绿镯子,一看就价值不菲。
陈皇后眼神闪了闪,似不经意地道:“老夫人早年拉扯李大人读书,吃了不少苦,听说曾替人浆洗过衣物。本宫看你手指关节略粗,便知此事定是真的。”
她提到了常氏的手,众人便跟着看了过去,自是也瞧到了那手上的玉镯。
连贵妃心道不好,这个常氏,哭穷还戴什么玉镯子。但愿皇后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其它的意思。
可惜,事实不能如她所愿。
皇后已经开了口,“本宫瞧着你手上的戴的那只玉镯,看着应该值不少钱。你那孙女向寿王妃哭诉家道艰难,想来也不尽然。本宫记得不错,你父亲常如年官至六品,你不过是个庶女,出嫁时嫁妆轻薄,为供李大人进学,已是当得七七八八。不想这些年李府越发的富贵,你连这样的好物件也能置办了。”
常氏心一惊,忙不自在地掩了袖子,“不怕皇后娘娘笑话,都是些看着好看的玩意儿,为了不失仪,用来充门面的。”
陈皇后点头,“倒也有几分道理,只不过本宫听说你府上的那个妾室,每日还能喝上一碗燕窝,吃穿用度半点不逊一般人家的当家夫人,也不知有没有此事”
常氏背生冷汗,急忙否认。
“皇后娘娘明察,绝无此事。也不知是哪个乱嚼舌的胡说,臣妇自己都喝不上燕窝这样的好东西,哪里轮得到一个妾室皇后娘娘若是不信,大可问臣妇的儿媳,她也没有喝过燕窝这样的稀罕物什。”
巩氏嫁妆薄,又是二嫁,自然是喝不上燕窝的。常氏倒是精怪,把巩氏推出来。当家的主母们都喝不上的东西,想当然妾室更是喝不上的。
只不过李府不同于别府,主母喝不上的东西,妾室却是天天能喝到。
陈皇后淡淡一笑,“本宫自是信李夫人没有喝过的,只不过若是一府主母都喝不上的燕窝,在一个妾室那里却是寻常之物,这就是颠倒纲常了。”
连贵妃心下暗恨,皇后这是在指桑骂槐。她虽是贵妃,受人景仰,但在皇后的眼中,她永远都是一个妾!
“皇后娘娘此言差矣,燕窝这玩意儿,有银子便能买到。寻常人家的贵妾,也有银钱傍身,若是自己嘴馋了,想吃些什么东西,使钱也能吃上,万万扯不上颠倒纲常这样的罪名。”
说完,委屈地看了明帝一眼,明帝心里便有些不悦。说李府和寿王妃的事情,皇后做什么扯到一个妾室的头上。
陈皇后垂了眼眸,心里冰冷一片。
“贵妃这话在理,只不过据本宫所知,李家的那位贵妾,虽是担了一个贵字,出身却极为普通。安家别说是小富,早年更是连饱饭都差点吃不上,试问这样的妾室哪里来的银子买燕窝”
明帝贵为天子,自是从不在意臣子内宅的一些小事。毕竟哪个府上都有妾室姨娘,是以,他并不知道安姨娘与常氏的关系。
连贵妃连忙解释,“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李家的这位妾室是李老夫人的亲外甥女,情系表哥这才自愿为妾的。老夫人心疼外甥女,贴补一二也没什么过错,皇后娘娘何必一直拿这个说事。那妾室不过是太过爱慕自己的表哥,放着别人家的正头娘子不做,甘愿做个妾室,已是极为令人感动,便是老夫人和李大人偏宠一些,也是应当的。”
她就是明帝的表妹,也是一个放着正头娘子不做,甘愿做妾室的痴情女。明帝听了她这番话,想起赐婚的那一天,她哭得是那么的伤心。
最后,她以侯府嫡女的身份成了他的侧妃。想到这些,明帝心里柔情泛起,觉得陈皇后今天是故意挤兑他的想容。
连贵妃与明帝的眼神对上,露出伤感的模样,道:“或许在皇后看来,天下的妾室都应该过着惨兮兮的日子,整日吃糠咽菜,以泪洗面,方能解恨。”
这话就说得有些诛心了,陈皇后心下一沉。眼神徒然凌厉起来,竟是半点不想再与连贵妃费口舌。
“本宫万没想到贵妃会如此曲解,本宫之意在于弄清楚李府是否如李老夫人说的那么艰难,不想勾起了贵妃的伤心事。李常氏,本宫且问你,你供儿子进学差不多当光了嫁妆,哪里来的银钱贴补做妾的外甥女”
“皇后娘娘…”
常氏伏着身,似是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佟锦素向前一步,“陛下,儿臣也有话要问李老夫人。”
“准。”
“正如皇后娘娘所说,李老夫人自己的嫁妆都当得差不多,安姨娘一个妾室也没有银钱傍身,李大人更是为官清廉,只有俸禄,那为何李府的大公子名下会有田产还有铺子且都是在我母亲死后才置办的,这做何解释”
常氏私下置了产业,这事连李复儒都不知道,她做得极为小心,也不敢记在自己的名下,而是将那些东西都放在李显晟的名下。
陈皇后一听,暗自给了佟锦素一个赞赏的眼神。她就知道这个孩子,向来是个成算的,绝不会贸然出手。
“李常氏,本宫问你置办产业的银子从哪里来的你不要告诉本宫,是李大人的俸禄。李大人一年的俸禄都买不起你手上的那只镯子,还要养你们一府老小,根本不可能置不下任何产业!”
常氏浑身抖了起来,怎么可能这个孽障是如何知道的她自以为做得隐蔽,谁也想不到产业会放在晟哥儿的名下。
佟锦素哪能一语揭过,未怕常氏否认,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单子,“陛下,这些就是李显晟名下的产业。二十顷良田,中田三十顷,另有庄子两处,都在京郊。还有铺子四处,一处在城南,三处皆在城西。另外,京外的郊县,还有不少的产业。儿臣算过,置下这些产业,需花白银十几二十万两。李大人为官至今,便是不吃不喝,不花一文钱,能积攒下的银子不足五千两。请问李老夫人,这些产业是如何置下的”
这是一道送命题。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为官者若是全靠俸禄过活,那便连日子都不要过了。只不过李复儒一向爱惜名声,就算是收了一些好处,也不会太多。
常氏若是咬定置办产业的银子是李家自己的,那便是间接承认李复儒为官多年,捞了不少的油水。若是肥差,也还罢了,关键李复儒是御史,一个最要求立身严明的官职。真要是认了这些钱,官途也就到头了。
可银子若不是李复儒赚的钱,银子是哪里来的
毫无疑问,自是常氏昧下了那些田产铺子的钱。一旦常氏担了贪没儿媳嫁妆的名声,李家的名声也完蛋了。无论如何选,不是李复儒倒霉就是常氏自己倒霉,就不知常氏是保儿子的前程还是自己的名声。
总之,佟锦素是彻底赢了。
铁证如山,常氏再如何巧舌如簧,连贵妃再是泼得一手好污水,也改变不了事实真相。不用再多问,事实已是很清楚了。
连贵妃心知不好,暗骂常氏愚蠢。做事这般不小心,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害得她白费心机,空欢喜一场。
事到如今,她可不能惹陛下生疑,于是痛心疾首地斥责常氏,“亏得本宫还替你叫屈,不想你竟是这般为人,害得本宫差点错怪了寿王妃。你好大的胆子,欺骗到了皇家头上!”
常氏只觉兜头一盆冷水,倒在身上瞬时凝结成冰。令她仿如坠冰窟,赤身跪在极冰之地,抖得上牙和下牙磕在一起,恨不能当场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