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兵荒马乱, 大夫施过针后, 常氏悠悠转醒。看了一眼伏在床边哭花了妆的大孙女儿,只觉那口郁气结在胸口, 是如何也散不去了。
那个孽障!
以为嫁了寿王就一步登天了以为寿王的腿要好了, 就能作威作福了。哼, 别忘了宫里的贵妃娘娘, 别忘了还有宁王康王。
她示意柴妈妈将自己扶起来,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决。没有人能让自己不好过, 她什么样的事情没有经历过,刻薄的婆母, 贪心的李氏族人, 一个人带着儿子苦苦求生活的窘迫, 她不是照样挺过来了。
一个不孝的孙女, 她若是没法子惩治, 倒叫别人看笑话了。
“祖母,都是孙女不好。我不应该去看三妹妹,我不应该心存侥幸,还对她有姐妹之情。都是我的错, 祖母您要打要骂, 您罚我吧!”
常氏一把搂着泪眼汪汪的李锦笙,她的大孙女这么知书达理, 孝顺懂事,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孽障凌驾于李家众人之上。
“不关笙姐儿的事,都是那个孽障, 咱们李家就不应该留她。当初…”常氏沉了一下眼眸,余下的话没有再说。
早知会有今天,佟氏死后,这个孽障就不应该留。她脸色阴霾密布,高突的颧骨以及深陷的眼窝看上去阴森森的,极是吓人。
她没有注意到,李锦笙的眼神闪了一下,和安姨娘相视看了一眼,只见安姨娘轻轻摇了一下头。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是回过神来,脸上好了一些。招了一下手,让柴妈妈取自己的帖子递到宫里。
很快,连贵妃就派宫人出宫传了信准她进宫。她穿上诰命服,撑着身体的不适,趁夜进了平宁宫。
平宁宫内,连贵妃一身常服接见常氏,见到常氏的模样,大吃一惊。
“几日不见,李老夫人怎么憔悴成这般模样”
常氏耷着眉眼,一脸悲切,“娘娘,家中琐事,臣妇实在是有口难言。事关皇家体面,臣妇仔细思量,只能求见娘娘,望娘娘指点一二。”
说完,她行大礼跪了下来。
连贵妃对宫人使眼色,嘴里说道:“李老夫人快快请起,请坐下说话。”
那宫人搬来春凳,常氏堪堪坐下,抽出帕子,掩面拭了眼角。这才重新抬头,将佟锦素索要钱财一事全盘托出。
“娘娘明鉴,臣妇虽是代为管着,可那庄子铺子上的人全是佟氏生前得用的老人。到底是儿媳妇的产业,臣妇怕别人说闲话,那些下人无论做错什么,臣妇是一个都不敢处置。仅是派了一两个人过去看着,想着能起到监督之意,不至于让那些下人太过放肆。”
停顿一下,又道:“说来也奇怪,这十年来,别家庄子铺子年年有盈余,偏这些庄子铺子每年都是囫囵过,勉强维持着。臣妇想着,那些人是佟家的老人,万不会做出什么背主之事,又碍于说出去不好听,也就没有细查。不想……昨日寿王妃托人带话,要臣妇归还十年的产出,臣妇有苦难言,举全家之力都拿不出那些银钱。这才求到了贵妃娘娘面前,还请娘娘替臣妇周旋一二,与寿王妃说道清楚,放过李家老小。”
还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连贵妃最近因为寿王的事已是急得上火了,正愁找不到机会打压寿王,不想常氏就撞了上来。
“你这事按理来说本宫不应该插手,可是你既然求到了本宫这里,本宫少不得替你周旋一二。听你之言,寿王妃确实太不像话了,纵使因为佟氏遗命脱离李家,总归是你李家的血脉,万没有逼迫亲长,索要钱财的道理。这个寿王妃,以前就听着行事不太妥当,不想还真是如此。”
常氏抹泪,“谁说不是呢家丑不可外扬,以前臣妇怜她幼年失母,难免娇惯了一些。她行事只图自己痛快,往往连累他人。臣妇替她遮着掩着的事情多了,一言难尽。她现在贵为王妃,权大势大,不把别人看在眼里,臣妇哪敢与她争论。若不是实在没有法子,也不会拿这些事来污了娘娘的清静。”
连贵妃叹了一口气,“本宫知道你家的情形,你也是为难。要不是走投无路,恐怕也不会把这样的丑事说出来。寿王到底是皇后嫡出,本宫确实不好过多干涉。只不过事关皇家颜面,本宫也顾不得许多,你且先回去,本宫自有计较。”
常氏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地出了宫。
最近明帝明显有意冷落连贵妃,这些日子以来,踏足平宁宫的次数少了许多。连贵妃心里知道原因,小心侍候着,耐心等待时机。
常氏一走,她便命宫人替自己更衣,去求见明帝。
明帝听闻她求见,眼神微眯,挥手让内侍带她进来。
“臣妾给陛下请安。”
连贵妃换上的是另一身常服,浅浅的蓝色,令明帝眼前一亮,似是回到多年以前。那时他们年少相慕,他就极喜她雅淡清爽的打扮。
忆起了从前,他的眉眼柔和了一下。
“这么晚,怎么过来了”
连贵妃眼神婉媚,略有些怯怯地看着他,“臣妾…有事要禀报陛下。”
明帝心一凛,有些失望,“原来是有事。”
连贵妃眼神闪烁,低下声去,“臣妾几日未见陛下,思念得紧,又怕打扰陛下处理朝理,不敢私自求见。恰巧今日有事,于是便有了借口,来见陛下。”
明帝一听,柔情满怀。这才是他认识的相容的,一个心里全是他的女人。她争,她抢,都只是为了他的宠爱。
“哦,到底是什么事,说来听听”
他亲自走过去,将连贵妃扶了起来。
连贵妃一个含情的眼神看向他,咬了一下唇,“都是些污七杂八的事,臣妾不太想讲,免得污了陛下的耳。”
他闻言,心里更是愉悦。想容一向喜欢与他腻在一起,不愿别的事情搅了他们之间的情意。这个女人啊,满心眼里都是他,小小冷落已是最大的惩罚了,也该揭过去了。
“无妨,且说就是。”
连贵妃犹豫了一下,迟疑地将常氏求见,寿王妃以势压亲长,索要钱财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一脸的懊恼。
“陛下,臣妾就知道这事管错了。可要不是有这件事的由头,臣妾也不好腆着脸来见陛下。说到底,寿王和寿王妃的事,自有皇后担待,轮不到臣妾一个妃妾来说。只是臣妾瞧着李老夫人实在可怜,要不是走投无路,恐怕也不会求到臣妾的面前。这事可大可小,臣妾不敢擅自做主,定是要先禀告陛下的。”
明帝听完,冷哼一声,“她倒是精怪,知道你好说话,这样的事情也敢求到你的面前。李复儒身为御史,内宅污浊,实在是不堪大任!”
连贵妃一惊,忙道:“陛下,这事也不能怪李老夫人,寿王妃到底是她的亲孙女,臣妾可从未听说哪家的小辈敢如此逼迫长辈的。早先便听闻寿王妃行事不太妥当,曾大闹过崇文书院。不想嫁了人,行事还如此肆意,连嫡亲的祖母都可以如此不敬。”
一个婚前就名声不好的王妃,嫁进皇家后不知收敛,反而连嫡亲的祖母都可以不顾念,张口索要钱财。仅此一项,寿王夫妇定会受世人指责。
寿王腿要好了又怎么样,没有贤名,面目不能见人,终将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想与她的域儿争皇位,简直是痴人说梦。
明帝沉想起那个见过几次面的二儿媳妇,与很多年前见过的那位侯府嫡女重合到一起,沉思了一会儿。
“此事交由皇后处置吧。”
连贵妃多少有些失望,面上却是一脸的欣慰,“如此极好,皇后是她的嫡亲婆母,由皇后来处置,再好不过了。陛下近日朝事繁忙,瞧着都清减了,臣妾看着好生心疼。”
她本就一直以柔弱示人,紧紧抓着明帝的心,这番熨帖的话说出来,明帝心中受用,自是与她同回平宁宫,欢好一番后歇去。
陈皇后是在次日明帝散朝后去她宫里小坐时,才听说了这件事情。闻言是久久不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照理来说,臣妾不能好私议朝臣。不过陛下应该记得,当年佟氏嫁入李家时,是何等的光景。那李大人的母亲为供儿子进学,已沦落到偷偷替人浆洗衣物过活。家里别说是恒产,便是银钱都凑不出多少。佟氏嫁进李家后,上孝婆母,与李大人夫妻恩爱,颇有美名。陛下且再看看如今的李府,听说光是李大人的那个妾室,吃穿用度都不输别家的官夫人。此中缘由,不必明说,也知为何。”
明帝何尝不知,只不过寿王妃身为小辈,竟明着咄咄相逼亲长,这要是传了出去,他们皇家颜面何存
“朕当然知道佟氏是下嫁,只不过寿王妃性情太过鲁莽了些。这事若是处理得不好,少不得落个大不孝的名声。她是朕亲封的谨孝乡君,若因孝名受人诟病,朕的脸往哪里放”
陈皇后眸光微闪,又长长叹了一口气,点头,“陛下说得极是,这孩子行事就是太过急进了,臣妾定要好好说说她。”
于是,让宫人去请佟锦素进宫。
佟锦素从越千邑口中得知常氏昨夜连夜进宫见了连贵妃,就知宫里必会召见自己。连氏一派绝不会放过这个打压自己,恶心王爷的机会。
她换好了衣服,将要上马车之际,就见越千邑走了过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堂堂正正的行走在人前,她看得大惊,同时心下一动,隐约有了某种猜测。只见他勾唇一笑,朝她招了手。
“王妃莫不是傻了,本王腿疾刚愈,王妃还不快过来扶着本王。”
她立马跑过去,迟疑地扶着他,“王爷要与我一起进宫”
“怎么,王妃似乎并不欢喜”
“自是欢喜的,有王爷撑腰,妾身便有底气多了。”她笑道,手挽上他的胳膊,感觉到他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侧靠在她的身上。
夫妇二人上了马车,她不时看看他,眉梢尽是欢喜。
连贵妃一定想不到,一次次的出手,得到的都是最不喜欢看到的结果。这次想对付她,原以为能打压他们,不想王爷站起来了。
她都有些迫不及待看到连贵妃的脸色了。
“就这么欢喜”他淡淡地问着。
“自是欢喜的,王爷定是不会明白的。在李府时,处处都是算计。若是有人护着,我怎么会落个那样的名声。”
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本王说过,只要你没有异心,本王自会护你到底。”
她笑了一下,郑重保证,“王爷放心,妾身对王爷,绝不会有二心。”
若是夫妻,她会坚守为人妻的忠贞。若是上下属,她会紧守自己身为下属的忠心。总之,他们已是一条船上的人,只要这条船不翻,他和她永远都是同一阵线。
马车疾行,很快到了宫门口。宫门口的侍卫看着寿王妃扶着寿王慢慢走来,一个二个都惊得眼珠子瞪出来。
怎么可能寿王竟然能走路了
早有平宁宫的眼线飞快地去禀报自己的主子,说寿王妃与寿王一起去了福禧宫,寿王居然是自己走过去的。
连贵妃面色大变,指甲都快掐断了。
“你可看清楚了,确是寿王无疑”
“奴才看得分明,寿王妃亲自扶着。那人戴着银质面具,身量很高,必是寿王。”
连贵妃摆手,让报信的宫人再去盯着福禧宫。眼中大恨,胸口起伏不停。这怎么可能,寿王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站起来了
难道真如自己猜得,寿王的腿早就大好了,一直瞒着世人,迷惑他们
慢慢稳住心神,告诉自己不能乱了方寸。纵是腿好了又怎么样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丑八怪,拿什么与她的域儿比。
虽是如此想着,心却是七上八上,烦躁不已,派了好几拔人去福禧宫打探虚实。很快,宫里就传偏了,宫女太监奔走相告,寿王的腿好了。
连贵妃气得打碎了自己最喜欢一只花瓶,恨恨地踩了几脚。
福禧宫那边,陈皇后看着相扶走进来的儿子儿媳,已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要不是嬷嬷扶了她一把,她情急之中冲过去时差点葳了脚。
“邑儿”近到跟前,她反而不敢相信。
“儿臣给母后请安。”越千邑松开佟锦素,站直了身体,行了一个礼。
听到儿子的声音,看着他长身玉立的微型,陈皇后激动落泪,不住上下打量着,“真的是你,母后不是在做梦”
曾经在无数个夜里,儿子的模样不停地浮现。她不是一个好母亲,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让他吃了那么多的苦。
他归京后,终日戴着面具,坐在轮椅上,出行都要人推着。因为面毁身残,他极少出来见人。宫人势利,何况朝臣。
在世人眼中,他们母子只是连氏母子的陪衬。
每每想起,痛苦难当。
她泪流不止,颤抖着手,不敢去碰儿子,生怕一碰这梦就醒了。
“母后,王爷的腿大好了,您不是在做梦。”佟锦素道。
“好,好,好了就好。”陈皇后抹着眼泪,忙让他们坐下,“快快入坐,你腿才好,不宜久站。母后……太开心了…”
嬷嬷都跟着动容,眼中闪着欢喜的泪水。
陈皇后早就把李老夫人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看向佟锦素的目光充满慈爱,“你照顾邑儿尽心了,母后很开心。”
宫外有人传寿王妃命中带喜,冲好了寿王的腿疾。
冲喜一事,向来虚无飘渺,不足为信。可是陈皇后此时却是信的,自打这个儿媳妇嫁过来后,一切都出奇的顺心。
连氏受了陛下的冷落,邑儿的腿也好了。
“能嫁给王爷,是儿臣的福气。”
“好,好,都是好孩子。”
陈皇后一高兴,什么都顾不上了。还是嬷嬷提醒,他们王爷腿好了,得快些去禀报陛下。陈皇后这才想起来,派人去告知明帝。
明帝得了消息,自是匆匆赶来。
父子第一次站立相见,纵是对这个儿子没有倾注太多的心血,明帝此时的心情也是极为激动的。
为帝者,先是君,再是父。
送邑儿出使夏国时,他曾有过纠结。不过他膝下唯有三子,域儿和池儿都是想容所出,权衡之下,只能送邑儿去。
传来邑儿毁容腿残的消息时,他很是伤心了一阵。每每想起,都觉愧疚难当。邑儿的身体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根刺,眼下瞧着能站起来的皇儿,自是喜出望外。
“毛太医医术高超,朕重重有赏。”
当即命人拟了旨,厚重封赏了毛太医。
福禧宫里一派欢乐,连宫人都感染到主子的开心,走路都轻快了许多。
不多时,连贵妃赶了过来。看到腿好了的越千邑,饶是心里做了万全的准备,依旧难以接受。不过脸上却是欢喜至极,险些落泪。
“陛下,臣妾听闻寿王腿疾已好,喜不自胜。特意来恭喜陛下,恭喜皇后。”
“你有心了。”明帝很满意。
她眼神绕在佟锦素身上,闪了闪。
陈皇后看着,眸光微冷,趁机进言,“陛下,邑儿腿疾能好,锦素这孩子功不可没。若不是她悉心照料,邑儿的腿哪能好得这么快。”
明帝一听,看向佟锦素,眯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