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之内,四处挂着灯笼, 只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日。宫殿的檐角, 像腾舞的龙, 伸着长长的爪, 肆意张扬着。
这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享受着天下万民的景仰, 有着世间无与伦比的富贵。身为皇子, 哪个不曾在心里肖想过有朝一日能成为天下之主, 坐在高殿龙椅之上俯视众生,听着百官高呼万岁,掌握着世人的生杀大权。
寻常皇子尚有几分野心,何况自小将天下当成囊中物的越千域。
皇位之争,向来都是骨肉相残。不是骨肉亡,就是自己以命殉道。通往龙椅的那条独行路, 从不允许有伴同行。
无论何种手段,他都不能让别人抢了他的道。
他前脚踏出平宁宫的门, 便见明帝身边的内侍等在外面。心下一惊,忙询问内侍。内侍道陛下有请, 请他即刻前往。
从平宁宫到前殿, 要穿过几个宫殿。
内侍一向乐意卖连贵妃的好,不用大皇子再细问,已低声说起陛下听到二皇子腿疾有治的消息,很是高兴。
大皇子心里有了数,父皇见他定是因为二皇弟的事。
进了前书房, 明帝正好收笔。
将笔搁下,召他上前。
书桌上,平铺的宣纸上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分明是安宁、永寿及康乐。墨迹未干,乐字的收尾处还洒出了一些。
“域儿,你看父皇这几个字,写得怎么样”
“父皇御笔亲书,这些字都带了龙气,自是精神飘逸,独步天下。”
明帝听了他的夸奖,很是高兴,一手摩梭着手上的玉扳指,眼神往纸上示意,“那你瞧瞧,哪个字最好”
越千域心一凛,再次往那些字上看去,视线落在寿字上,恍然有些明了,极恭敬是道:“都是父皇写的字,自然个个都是好的。儿臣瞧着,这几个字,每一个都各有长处,难分伯仲。”
明帝哈哈大笑起来,眉眼间净是愉悦,显然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神色中帝王的威严散去一些,多了几分普通父亲才有的慈爱之色。
“说得不错,都是父皇所书,个个字都是心血。安宁宜养道,朕瞧着这个宁字不错,你以为如何”
越千域自是说好。
明帝命宫人收起宣纸,让他退安了。
他心情沉重地出了宫门,思忖着陛下的用意。一脸郁色地回到皇子府,连娉婷自是还没有睡,一直在等着他。见他进了门,忙迎上前去,替他脱掉外袍,服侍他净手。
“母妃可有说些什么”她忐忑问着。
他没说话,眼里的郁色却是越发的浓,暗沉之中带着阴霾,还有一丝狠色。相识多年,连娉婷怎能不知他心中所想。
“听说是今天月城推他,不小心一摔,他的腿才有了知觉。若真是这样,实在是太巧了些,二皇弟可真该感谢皇妹。”
嘴里说着感谢,实则连娉婷的心里早就埋怨开了。清阳和月城是什么性子,没有人比她这个表姐加皇嫂更清楚了。两位公主自小眼高于顶,最是会摆架子。要不是母妃的意思,月城才不会起意去推二皇弟。
这一推,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越千域看了她一眼,想起母妃说的话,眉头微皱,“便是没有月城这一摔,二皇弟的腿该有治还是有治。”
连娉婷心一惊,疑道:“你是说二皇弟…是装的”
他不语,反倒是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什么时辰了”
有宫人回着,亥时一刻了。
他望着琉璃宫灯里的烛火。母妃说得没错,夜长则梦多。这夜实在是太长了些,瞧着像要天明的样子,却连子时都未过。
漫漫长夜,变故何其多,若是天明之后的光景不是他期盼的。那么他在这暗夜之中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全白费了。
“竟是不到子时。”他轻喃着,语气寥寥。
安宁宜养道。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让他不要争不要抢的意思那在父皇的心中,他到底是不是那个人选
若是以前,他是笃定的。
可是现在,他忽然不确定起来。父皇这句话大有深意,他既觉得是父皇属意自己,让他静等佳音的意思。又觉得父皇在警示他,让他不要同二皇弟争抢。
一时之间,脑子像有两股绳子拉着,忽而朝不同的方向拉去,忽而缠成一团,解都解不开。良久,他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神情。
淡淡地道:“二皇弟腿疾治愈有望,身为皇兄,我自是为他感到高兴。你备些礼,明日我们去寿王府,看望二皇弟。”
连娉婷自是应下,压着满腹的疑问。
翌日辰时,夫妻二人到了寿王府。
佟锦素昨夜里替越千邑按摩了近半个时辰的腿,夜里还不觉得,起床的时候两只胳膊酸软无力,有些抬不起来。
成妈妈替她捏着胳膊,止不住的心疼,同时也有些失望。新婚之夜王爷留宿在正房,却未与王妃圆房。本想着将将大婚,倒是不急于一时。哪成想昨夜里王爷竟然搬回原来的院子,留王妃一人独守空闺。
这才新婚,就分院而居,又未圆房,可如何是好
瞧着王爷也不像讨厌王妃的样子,还让王妃替他按摩腿。偏偏又不要分开来住,究竟是什么意思,真让她看不明白。
“王妃,王爷腿脚不好,正是需要人服侍的。你为何夜里由着他搬走,若是传了出去,还不知要起什么闲话。”
佟锦素这下觉得手臂好受了不好,闻言轻轻一笑,“妈妈可是在替我担心,怕外人传王爷冷落我,我这个王妃失宠了”
“王妃你还笑得出来,老奴看不出今日,这府里就该有闲话了。”
“妈妈难道忘记外院是谁在管了,有胡妈妈在,府上的下人不敢乱传什么。胡妈妈可是表姐身边的人,性子最是泼辣,若有人敢传,正好杀鸡儆猴。”
说到胡妈妈和忠伯,成妈妈就有些疑惑。表小姐走得匆忙,也没来得交待什么。原本还以为胡妈妈进了王府,要好好适应一番,没想到才进府不到几个时辰,就将府中的情形摸得透亮,真令人佩服。
比起胡妈妈,她确实不适合管理外院。也罢,她本来就打算好好侍候王妃的,那些拿权管人的事她确实不在行,只管侍候好王妃就行。
“胡妈妈是厉害,可是也难挡悠悠众口。老奴是有那起子黑心肝的,眼见着王妃不得王爷的宠爱,就怠慢起来。”
“妈妈想多了,我现在是王府,别的不敢说,处置下人的权利还是有的。我可不管什么王府的老人,真是犯了我的忌讳,我一律照罚不误。若真是有人告到王爷那里,我正好替自己分辩。兴许王爷一想,又搬回与我同住了,你说是不是”
成妈妈听她说得调皮又轻松,知道她是耍嘴皮子玩,又好气又好笑。“王妃惯会哄人。”
她的手法不错,力道恰到好处。
佟锦素惬意地闭起了眼,整个人都快躺在锦榻上了。这日子就该是如此的,她和寿王做一对表面夫妻,有事商量,共同对敌成为盟友。做为盟友,她吃穿不愁,享受着王府的富贵。
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日子,比当寡妇还强。昨日光是按摩半个时辰都快要了她的小命,她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去找不自在,弄个男人和自己同吃同住,还有日夜服侍。
见她闭了眼,成妈妈就知她不乐意再说了,无奈叹了口气,手上的动作越的轻柔了。
正当她迷迷糊糊差点要睡着的时候,听到外面有人禀报,说是大皇子夫妇来访,人已进了府,她蓦地睁开眼睛。
嘴角一勾,来得还真是快啊。
将人请了进来,奉了茶点,派人去请越千邑。
不大会儿,侍卫推着越千邑进来。佟锦素留心着,大皇子夫妇自越千邑出现,那两双眼不动声色打量了盖着毯子的腿好几下。
心下冷笑,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夫妻俩是奔着王爷的腿而来。瞧着连娉婷脸上敷的厚粉,怕是听到寿王腿要好的消息,夜里都没睡好吧。
“不知皇兄来,皇弟真是受宠若惊。”
“昨夜里听闻皇弟腿疾有治的消息,我是喜得一宿没睡着。忆起当年你还在宫中时,我们兄弟二人一起听太傅的课。一眨眼多年过去,你我生分了许多。过去你未成亲,为兄不好带你皇嫂登门,如今你已娶了王妃,我们兄弟二人理应常走动。”
这一番话既说明了来由,也解释了为什么以前不走动的原因。当真是一副好兄长的模样,瞧着光明磊落。
连娉婷接过了话,对着佟锦素道:“我初见二弟妹,就觉得特别有缘份,不想还真成发妯娌。我比你进门早,以后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去找我。咱们两府离得也不算远,往来也便宜。”
佟锦素嘴里应着,并不深谈。
越千域探究的目光看向她,心道别人都说这个二弟妹是个蠢的,以前缠着沈公子,闹出不少笑话。怎么这两日见着,似乎并不与传言相符。</p>
若真是蠢笨的性子,倒还好了。只怕是母妃再一次看走了眼,给二皇弟添了一个助力。想着母妃最近接二连三的犯糊涂,心里堵得慌。
一圈话说完了,茶点是半分没动。
越千域清了清嗓子,说道:“昨夜里我进宫,父皇因为皇弟腿疾有治一事,也很是欢喜。具体情形,我们却不知晓,不知毛太医是如何说的皇弟这腿疾能好到几分”
这才是大皇子夫妇登门的主要原因,无非就是想知道越千邑的腿是不是真的能好。要是能好,能好成什么样子。
越千邑垂了垂眼眸,“毛太医说是若是调养得当,定能行走自如,无异于常人。”
此言一出,越千域和连娉婷心里同时一紧。无异于常人,那就是能好全了。如果他真好全了,岂不是…
“恭喜皇弟了,皇弟恐怕不知,自打知道你腿有疾以来,皇兄日日自责着。若是当年出使夏国的是我,皇弟便不用受这些苦。都怪当年皇兄身体不好,父皇和母妃忧心我活不成,否则我必替了皇弟。”
“殿下无须自责,这事非殿下能左右。只因夏国当初咄咄逼人,你非嫡出,恐不能令他们心服。”
连娉婷说完,越千域脸上便露出苦笑。
佟锦素看着他们,觉得有些腻味。这夫妻俩做戏都做到别人家门口了,当别人都当傻子不成。得了便宜还卖乖,说什么嫡出庶出的,恶不恶心。
“皇嫂说得不错,皇兄是庶皇子,自是不能让人心服。”
连娉婷心一跳,看了过去,只对上对方含笑无辜的眼神,顿时像吃了一只虫子般。堵了在口中,咽不下吐不出。
越千域面上看不出什么,心里已是将佟锦素记上了。
偏偏佟锦素这里怼了人,越千邑也跟着出了声,“皇兄莫要自责,我是嫡皇子,该是我承担的责任,绝不会麻烦别人。昨日皇兄曾说过,但愿有朝一日你我兄弟能在骑射上较量一番。如今我腿疾治愈有望,想来那一天不会太远。”
“皇弟若有心较量,我自是会奉陪到底。”
越千域的话,像是某种宣战。
越千邑凤眸微冷,修长的手指在轮椅的扶手处轻弹。
下人们进来换了一遍茶点,将未动的茶点撤了下去,重新换上温热的新茶点。闻着香气郁郁,却无人一有心品尝。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佟锦素捏起一块点心,小口品尝。说实话,王府的东西真不差,比起李府来,简直是天上地下。
“皇嫂尝尝,这点心不错。”
连娉婷礼貌一笑,很小心地咬了一点点,也不知尝不尝得出味道。紧跟着就放下了点心,没有再动的意思。
真是太小心了。
他们自己惯会耍阴谋诡计,以为别人也像他们一样处处算计别人。连明着摆在面上的东西都不敢吃,是不是太小人之心了。
佟锦素心里想着,越发瞧不上他们。
这人也看了,虚实也探过了,总该是死心了吧。不管他们乐不乐意,越千邑这腿总是会好起来的。
她敢肯定。
略坐了一会儿,越千域夫妇二人终于告辞了。
他们一走,宫里的圣旨就传了出来。明帝下旨封大皇子为宁王,三皇子为康王,与寿王一样,皆享有亲王的待遇。
宁者,清静也。
寿者,长命也。
康者,体健也。
这三个字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儿子们的期盼,若是寻常人家,定是极好的。可偏偏就在皇家,如此包含父爱的三个字却是引得多方猜测。
如果说之前陛下单封寿王,意在补偿。那么这一次,为什么大皇子和三皇子同时封了王。三位皇子皆封王,而不立储君,是何用意
难道真与二皇子的腿有关
佟锦素派人备了两份礼,一份送到宁王府,一份送到康王府,贺两位王爷晋封之喜。礼单是现拟的,比着之前寿王封赏时两位皇子送来的礼,只多不少。
处理完这些事情,又到了替越千邑按摩的时辰。她一边替越千邑轻轻按摩着腿,一边心里想着事。
帝王心思,自来都是难测的。她还真是猜不透那个陛下到底在想什么,看着好像是要一碗水端平的样子,可是龙椅只有一个,总是要选一个坐上去的。
“本王的腿像面团吗”
越千邑把书移开,目光冷冷地看着她。
她这才发现自己想事想入了迷,真像是在揉面的样子。
“王爷恕罪,妾身刚才走神了。王爷看的是什么书”
这个丫头,转移话题还挺快,那慧黠的瞳仁乌亮,讨好地看着他。他的心莫名软了下来,语气依旧冷淡。
“昌元记事。”
她双眼一亮,“是我们佟家那个昌元公吗”
他嗯了一声。
昌元公这个人,佟锦素久仰大名。书中曾记载过,说这位昌元公极为博学,是千年难得一遇的才子。
只可惜,好像和当时的皇帝有些牵不清。
“他可是我们佟家的老祖宗了,听说当时的皇帝对他都言听计从。他出入宫闱,如同在进自家后院。你说也是怪了,为什么他和当时的皇帝关系那么好,还要给我们佟家子孙定下那样的规矩。男不入朝堂,女不入后宫,他和那个皇帝到底有什么爱恨情仇”
她嘴里说着,露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描述的眼神。
越千邑脸一黑,将书卷起,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
“收起你那龌龊的心思。”
她捂着头,“王爷,你干嘛动手”
越千邑脚一收,长腿一抬下了榻,将手放进书架上,闲闲地道:“你那小脑瓜子,成天想些乱七八糟的。有些事情你没有亲眼所见,就不要妄自猜测,免得污人清名。”
“哦,王爷教训的是。”
她揉了一下被他敲到的地方,他敲得很轻,自是不痛的。不过是她没有想到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像小学生一样被老师敲头。
这种感觉怪怪的。
眼珠子一转,看到定在书架前那个人,猛然睁大了眼。
“王爷,您可以下地走了”
越千邑正懊恼着,方才一时心绪有些乱,竟然就这么下地了。他慢慢地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又看看自己的腿。
“好像是的,我觉得好了一些,不过眼下我动不了,你过来扶我。”
“哦,哦。”
她立马跑了过去,将他扶着。
这一扶,才发现他真的很高。
而且站着的他,和坐着他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坐着的他,虽然难以亲近,却并没有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而站着他,光从气势上就足以碾压一切。
她心颤了颤。
他将身体几乎全靠在她的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冷香气往她的鼻孔中钻,带着说不出来的熟悉之感。
她纳闷着,总觉得在哪里闻到过。
一直扶着他重新坐到榻上,看着他修长的手指随意拿起一本书,脑子里像是一道灵光闪过。这么漂亮的手,她见过的。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终于知道在哪里闻到过同样的味道了。
那个远离封都的表姐,身上就带着这样的气味。
心里惊骇着,像是要跳出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