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出嫁

李复儒心头狂跳,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女儿。这个问题, 在得到侯府嫡女垂青时, 他也曾问过自己。想他纵是有才, 却是贫寒出身, 何德何能得到那个天之骄女的青睐。

初进,他也曾惴惴, 极为小心翼翼。后来贞娘嫁进李府后, 处处以他为天, 以李家为重。他想着,贞娘定是看中了他这个人,心中隐有自得。

如今在贞娘所出的亲生女儿口中问出这句话,那深埋在心里的自卑,与侯府嫡女云泥之别的挫败感,竟莫名冒出了头。

“你说什么”他艰难地问着, 不自觉口干舌燥。

安姨娘和李锦笙都在内室侍候常氏,整个前厅只有李复儒和李锦素, 连个丫头婆子都没有,倒真真是个说话的好时机。

李锦素挑起眉角, 眼神略略朝旁边看去, 停在桌子上,“父亲您看看祖母用的这套彩釉莲底茶具,若是我估得不错,整套下来有近百两银子吧。还有这张檀木花鸟纹桌子,以及紫金香炉里燃的沉合香, 样样都价值不菲。祖母嫁进李家时,嫁妆极少,早年带着父亲艰苦度日,听说为供父亲读书,已将嫁妆当得七七八八。父亲入仕后,拿的是朝廷的俸禄,远的不提,只说当下。四品御史,每月俸禄不足二十两,一年下来二百两左右,加上一年禄米四百五十石,供得起祖母这样的排场吗”

谁人不知常氏小官庶女,李家耕读人家,合两家之力,也置不下这些东西,更遑论这不过是常氏如今排场的冰山一角。

她眸中带着轻蔑,压根不去看他已是黑如锅底的脸,继续说道:“祖母吃穿用度,皆是比照中豪门世家,样样不曾落于人后。那安姨娘一个破落秀才家的女子,进了府后可以天天喝一碗血燕,更别提她的穿衣打扮。还有大姐,晟哥儿,他们的用度不比别府的嫡出子女差。父亲可知为何您俸禄如此少,还能撑得起满府的富贵李家祖上无恒产,你们是从什么时候翻身的呢父亲应该不会忘记吧,那是从我母亲嫁进来才改变的。”

“我母亲堂堂侯府嫡女,嫁进一穷二白的李家,上敬婆母,与父亲您相敬如宾。她走后,你们吃着她穿着她的,还没有一个人念她的好。祖母为何憎恨我,那是因为我一日不死,她就不能明正言顺得到我母亲留下来的那些东西!”

“你闭嘴!”李复儒大喝一声,眼神阴鸷,额前怒起青筋。双手都控制不住在抖,死死地捏在袖子里。

李锦素不怕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也没有修复的可能,再也不用伪装什么父女之情,祖孙之情,没得恶心人。

“父亲在害怕害怕别人说您是个花女人嫁妆的男人。但是事实确实如此,不光您花,您母亲,您续娶的妻子,您的妾室,您的儿女,统统都是靠我娘的嫁妆养活的。你们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看得清清楚楚!”

“啪!”

一个巴掌扇过来,打得她一个踉跄。

“我让你闭嘴!”

李锦素一手撑着桌子,才没让自己倒在地上。抬头时,嘴角微扬,勾着浓浓的嘲讽。这个男人,色厉内荏,刚愎自用,揭开了外面的皮,剩下的是丑陋的本体。

她看着他,犹如看一个笑话。

“您为什么怕我说因为您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堂堂御史大夫,竟是一个靠亡妻嫁妆养妾室儿女的软货,您说有没有在背后笑话您您以为自己是人生赢家,家道从容,有娇妻美妾,儿女成群,其实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如果没有我母亲的嫁妆,您拿什么孝顺自己的母亲,拿什么养妾室,拿什么养儿女”

两人的视线冰冷冷地碰撞在一起,李复儒眼里的杀意那么浓烈,看得李锦素更是心冷。

他的心里只有自己,以及他的面子和他的官途。什么父女亲情,夫妻情义,在他的眼中,怕是抵不过别人的一句恭维。

良久,李复儒恢复了儒雅的样子,无情地吐出三个字,“你疯了!”

没错,这个女儿疯了。只有疯子才会目无尊长,只是疯子才会胡言乱语。

李锦素瞳孔一缩,明白了他的意图,冷冷一笑,“我没有疯,我娘托梦给我,说让我看清你们这些人的真面目。她还让我告诉你,她没有去投胎,她就在下面等着你,等着和你算账!”

说完这一句,她快速跑了出去。

跑了很远,才心有余悸地拍了一下胸口。方才那种情况,李复儒的眼神那么可怕,她都怕他会过来掐死自己。

拉弓没有回头箭,这个李家她是彻底决裂了。反正她要嫁人了,以后真有什么事,娘家也是指望不上的。

先去看了锦瑟,锦瑟还晕迷着。

她就坐在床边,含霜替她垫了一个靠枕,让她靠着坐。

时光一点点的流逝,到了晚上的时候,整个李府安安静静的,风平浪静到叫人害怕。这样的平静令人不安,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荣安堂内,常氏黑沉着脸靠坐在床上。李复儒坐在床前的凳子上,一言不发,心里衡量着母亲的话。

“大哥儿,你别怪母亲心狠,实在是贵妃娘娘得罪不得。那个孽障是个祸根,迟早会惹出祸事来,加上二皇子那个灾星,两人凑到一块,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不堪来。到那时,我们李家势必受到牵连。当断不断,以后必受其乱。”

若是放在今日之前,李复儒是万万不会同意偷偷将从族谱上除名的。可是之前三娘的话,实在是叫他难堪。

心中有怨恨的女儿,不如不要。

“三娘行事越发的荒唐,儿子看着竟像是入了魔障。若是再这般下去,怕是要疯癫了。”

“我的儿,你可算是看明白了。可不是嘛,也不知她是听了谁的小人之言,最近说话越发的目无尊长,连我这个祖母都不放在眼里。这样的姑娘,咱们李家要不起!”

李复儒沉痛点头,像是下了决心,“既是如此,一切听母亲的。”

常氏很满意,气色好了一些。

翌日晨时,宫里来了旨意。说是陛下听闻李府用庶女做陪嫁,很是欢喜,大赞李家有上古遗风。望李氏两女能效仿娥皇女英,共同服侍二皇子,并给李锦瑟赐了位分,六品孺人。

李锦素垂着眸接旨,这个圣旨下得极为恶心,想来又是那位连贵妃吹的枕头风。什么上古遗风,简直是不知所谓。

古晋时期,确实时兴嫡女出嫁,陪嫁庶女。然而自几百年前元昌公时期起,女子的地位提高了许多。举凡世家大族,庶女也是一步好棋,真是得了好姻缘,也是一份助力。

不想连贵妃为了恶心她,离间她与二皇子的夫妻关系,竟使出如此阴损下作之举。连家人做事,还真是无底线。

锦瑟若为媵妾,势必与她生了隔阂。整个李家,她唯有与锦瑟关系好,如此一来,她真成了孤家寡人。

常氏好毒的心思,李锦笙好狠的计谋,那连贵妃顺水推舟,好会给人捅刀子。几面夹击,她前路艰险,后路已断。

李锦瑟将将转醒,就听到这个消息,颓然无力地倒下去。

“三姐姐,我为什么没有死”她空洞的眼盯着帐顶,满目灰败。

“坏人都没死,我们为什么要死”李锦素幽幽地说着,看着她,“别人就是想要我们死,我们才更得好好地活着。”

她脸一转,眼里全是羞愧,“我不想做二皇子的妾,我不想做任何人的妾。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没脸面对三姐姐你,倒不如死了的好。”

李锦素相信她说的是实话,锦瑟的心性,决不是甘愿为妾的人,“你若不想做妾谁也勉强不了你,圣旨已下,这一关是躲不掉的。你随我进皇子妃,日后我寻个时机让你假死出府,你改头换面重新开始生活。只是那样,你就不再是李锦瑟,而是一个完全和李家无关的人,你愿意吗”

李锦瑟灰败的眼神中迸出光彩,一把拉着李锦素的手,“三姐姐,你是说真的什么李家人,我可不稀罕。若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愿意的。”

“那好,这李家姑娘的身份,确实没什么意思,倒真不如抛弃的好。你放心,三姐姐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帮你办到。”

一滴眼泪从李锦瑟的眼中滑落,她哽咽着,“从小到大,从没有人替我谋划过。想不到有朝一日三姐姐会替我计划前程,我心里欢喜得很…”

李锦素拍着她的手背,“以后三姐姐给你找一个称心的好郎君,你必是更欢喜的。”

“都什么时候了,三姐姐还打趣我。”

心里却是明白的,三姐姐是想法子宽她的心。有三姐姐方才的那些话,她纵是赴汤蹈火也不能报答。

含霜从外面进来,看了李锦素一眼,像是有话对李锦瑟说。</p>

李锦瑟道:“三姐姐等同于我,你有事就说。”

含霜很快就明白自家姑娘的意思,把刚才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李锦素虽然心里已对李复儒不报任何期望,但对方凉薄的行为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料。

“除名还真像他们做得出来的事情。看来不止我们不稀罕李家女的身份,他们也不稀罕我们这样的女儿。”她说得寂寥又嘲讽味十足。

“三姐姐……”

“我无事,我猜他们在我出嫁之前是不会说的,应该等我进了皇子府后,才慢慢透露出去。当然必是事出有因,我会背一个大不孝的罪名,或是编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万般无奈之下才会与我断绝关系。一为避免以后的麻烦,二来又讨好了连贵妃。”

在她出嫁之前除名,万一将来有什么变故,在连氏和大皇子那里也有个完美的交待。好一个无耻至极,做了那啥还要立牌坊的做派。他们算盘打得好,自己怎么能让他们如意

临到出嫁的那一天,礼部派了不少官员过来。李复儒位至四品,也有一些同僚。顾着陛下的情面,就算是心里不愿与二皇子一派有牵扯,但面上功夫还是会做到的。

李锦素出嫁按的是亲王妃制,明帝为补偿越千邑,曾在陈皇后面前亲口说过他成亲之后,立马封为亲王。

亲王妃的喜服自是华丽繁复,共有九层。好在天气尚不热,也还算受得住。唯有那王妃珠冠,甚是沉重,压得脖颈都不敢动弹。

她坐在正堂中,受着满府人的跪拜。

别人送女出嫁,都是姑娘拜别长辈。而她本有乡君封号,现又是亲王正妃,自是府中众人跪她的道理。

且不说李锦笙如何气恼,心里如何诅咒她得意不了几天。至少在眼下,她于他们而言,已是高高在上的亲王妃。

巩氏哭得伤心,宛如真嫁了亲女,万分不舍。常氏也是一派长辈的慈爱之相,就连李复儒都把样子做得极好。

李锦素看着他们,心无波澜。

谁能知道眼前这些所谓的亲人,为了撇清关系,生怕日后受她连累,已将她从李氏族谱上除了名。

礼部的官员都在观礼,陈皇后还派来了自己的亲信嬷嬷,一切都是按照宫里的规矩,半分都不差。

李氏众人行了君臣之礼,轮到李锦素向众人行出嫁女的礼。

然而等了半天,迟迟不见李锦素跪别亲长,反倒是见她慢慢站起来,从衣袖中摸出一把剪子,扯下一绺发,剪了下来。

众人皆惊。

“王妃这是做什么”嬷嬷惊呼,大喜的日子断发,是不吉利的。

李锦素看向众人,平静地道:“各位大人都在,便替我做个见证。许是我亲缘浅薄,自我生母亡故后,受尽冷眼。本以为父亲爱重亡母,对我自是看重的。不想昨日无意中得知,我竟已不是李家女。父亲与祖母不知何时,已将我从家族祠谱中除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亲不愿再认我这个女儿,我自不会让他为难。割发还父,偿他生我之恩。”

只有生恩,并无养恩。

李复儒浑身发抖,这个孽女,她怎么敢……

“她疯了…她疯了…”

常氏昏黄的瞳仁缩了又缩,恨不得立马晕过去。她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这个儿子,遇大事总是乱阵脚。

怎么能说三娘疯了

三娘若是疯了,那大娘的名声必会受影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她是万万不会做的。她拼命稳住心神,想着法子。

巩氏被这一番变故惊得回不了神,婆母和老爷竟然把三娘从李家除名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她这个李家主母都不知道

对亲生骨肉都如此绝情,更别说是对继女。将来她的雯秀嫁人后,想是靠不住李家半分的。她的心一凉,寒了半截。

堂中有人倒吸凉气,暗道李御史可真够心狠的。为了巴上连贵妃,竟然做出割舍骨肉的决定。虽然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人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可这样的无情之人委实让人不耻。

“李大人,王妃说的可是真的”礼部侍郎问道,想再次确认。

李复儒猛烈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锦素淡淡地道:“大人何不请出李氏族谱一观,便知真假。”

事关重大,关系到亲王妃,礼部侍郎少不得要查证一番。李复儒浑身僵硬,牙关紧咬,如果现在没有外人在,他真会忍不住去掐死那个女儿。

母亲说得没错,这就是一个孽障!

常氏稳了半天的心神,想出了应对的说词,命人去取族谱。

“不瞒各位大人,三娘确实不在族谱之上,这是她生母临终前所求。佟氏是个特别刚烈的女子。她做事向来狠绝,当年佟家出事,她再三恳求下堂,并将三娘从李家除名,送还佟家。三娘是我亲孙女,我怜她年幼,怎能答应便折了个中,许诺将三娘养大,待成亲嫁人后再除名,佟氏这才满意。我本想着过几年,这事她就忘记了。哪知这番话竟是她临终遗言,当夜她便投缳自尽了。老婆子答应过她的事,是万不敢反悔的,每每想起心如刀割…只可怜我的孙女儿…”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听到自家老娘这一辩解,李复儒像是活了过来,身体也不僵了,人也不抖了。

“亡妻待我恩义,我实不能辜负她临终所托。想来她有此遗言,定是思虑周全的。三娘…为父对不住你……”

李锦素艰涩一笑,“真是难为父亲了,既然是我生母的遗言,我自是遵从的。从此以后,我不再是李家女,还请李老夫人和李大人珍重。”

说完,她这才跪了下来,行了晚辈之礼。

从古至今,新嫁娘出嫁当天与娘家断绝关系者,闻所未闻。常氏扯了佟氏来遮丑,全了李家的颜面。

大喜的日子,她并不想过多追究,之所以在今日提及,亦是与李家作了为断,不想再与他们虚与委蛇,恶心自己。

关系已断,正合她意。

将来无论艰难险阻,道路崎岖,都是她自己一个人的路。哪怕日后风雨飘零,江湖浮沉,她一人暗夜独行无依无靠,她亦无悔。

礼部官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行事。

巩氏欲上前来扶她,迟疑了一会儿,终是没有动作。

她慢慢站起来,环视一眼李家众人。表面痛心的常氏,摆出不舍模样的李复儒,还有表情复杂的巩氏,以及面露悲伤实则眼中欢喜的李锦笙和心有戚戚焉的段雯秀。

这些人,终将与她分道扬镳,不会再有交集,她微微一笑,昂着头走出了李家的门。

上了轿辇,锣鼓响起,仪仗开道,接亲的队伍缓缓离开了李家,沿着并不宽敞的街道,一路喧闹着。

至此以后,她不再是李家女。

那处处掣肘算计的后宅,与她再无关系。她将来的战场,是二皇子府,是整个越氏宫廷。她将与二皇子一起,在这无视纲常的王朝中争出一条活路来。

轿辇停下,她听到有人惊呼。

“王爷竟然亲自出来接王妃了”

她微微翘了一下嘴角,竟是对将来的生活,有了一丝丝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