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皇后与连贵妃在殿中, 不知说些什么。从两人的表情看其乐融融,没有半分剑拔弩张之势。如若不是深知她们的立场,定以为她们关系极好。
连娉婷进去,先是恭恭敬敬地唤了母后母妃,然后礼数周全地立到连贵妃的身边,将之前的事情道来, 在哪遇到李锦素及碰到二皇子的事情说了一遍。
“真真是有缘得紧,不想遇到了二弟。想来二弟瞧着三姑娘的模样, 心中定是欢喜的。”
李锦素垂首低眉,做害羞状。
陈皇后轻轻一笑, “能得天子赐婚, 自是天底下最美满的姻缘。”
这一语双关,说得连贵妃面色微变。当年就是因为先帝赐婚, 陈皇后才会嫁给陛下。而她只能委屈当一个侧妃, 不能凤冠霞帔, 堂堂正正的以陛下的妻子自称。
而今, 连家女再嫁进皇家,依然不是赐婚。
难道她连家女,真的就那么不如人好在深宫多年, 她早已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那一瞬间的色变来去匆匆, 须臾间已是笑意满脸。
“能得陛下赐婚, 是你的福气。你当时时谨记本分,切不可再任意胡为,像以前那样惹出不少是非。皇家不比寻常人家, 是万万容不下放浪形骸之人。”
李锦素“扑咚”一声跪下,半个字不说。
被高位者如此重话,她不敢辩驳。
陈皇后敛起笑容,“贵妃今日来寻本宫,本宫还以为是来贺喜的。不想你火气如此之大,把李三姑娘吓得面无人色。外人不知,怕是会以为本宫苛待未过门的媳妇,生生把人召进宫来受罚。”
“皇后娘娘恕罪,臣妾一时情急。事关皇家颜面,容不得半分马虎。”
“贵妃娘娘此言,臣女不敢认同。臣女出身虽然不高,却也是长在书香之家。臣女父亲身为御史,从小要求臣女遵守礼节,不能有半点差错。外头传言,皆不属实,贵妃娘娘切莫听信他人之言,便定了臣女的罪名。”
李锦素说着,连磕三下头。
陈皇后看得心疼不已,“你这孩子,谁也乱嚼舌根子,那岂不是在打陛下的脸。你可是陛下亲封的谨孝乡君,忠孝两全的好孩子。”
皇后身边的老嬷嬷很有眼色地将李锦素扶起来。
连贵妃懊悔不已,“本宫真是心急了,也是听那些人说得厉害,想着好好叮嘱你一番。不想你这个孩子如此较真,倒成了本宫的不是。”
“贵妃娘娘,事关名节,臣女不敢受那污名。”
“好孩子,有陛下替你做主,没人敢说你。贵妃宫里的宫人是不是太闲了,没事竟然把这样的话传到你的耳边,看来是该清理一下了。”
连贵妃自是虚意应着,眼神别有深意看了李锦素一眼。
李锦素知道今日大戏应该落幕,两宫之主斗法,皇后占了上风。她做为两人斗法的伐子今天算是完成任务,可以功成身退了。于是趁机请示离宫,陈皇后一看时辰,确实差不多了,命宫人送她出宫。
连贵妃和大皇子妃也没有久留,告辞离开福禧宫。大皇妃的待遇自是不同,不需要遵循普通命妇入宫的时长,可以随意进出后宫。
婆媳二人去了平宁宫,屏退宫人,面色齐齐沉下来。
“如何”连贵妃问道。
连娉婷微微思索着,道:“儿臣瞧着,与传言并不相符。外人都道李家这位三姑娘性情粗鄙,不知礼数。可方才遇见二皇子时,儿臣见她谨遵规矩,没有半点的不妥当。且一路上,儿臣试探过,她半句话都不接。不知是不敢接话还是心有城府,总之并不似旁人所说的那般不知事。”
连贵妃轻轻往锦榻上一靠,长指拈着,抚了一下额头,“就怕是个有城府的,方才你看她的行事做派,不像是个没心计的。”
“也不尽然,若真是有城府的,哪里会留下那些个话柄,任人传来传去坏了自己的名声。依儿臣看,她眼下被赐了婚,以前的事情是打死不会认的。又在皇后宫中,少不得要做出表态。”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那般情形之下,她只能如此。再者李家人应该叮嘱过,并且教导过,她不敢乱说话。”连贵妃接着话锋一转,“可与近欢遇上了”
说到这个,连娉婷也是有些不解。不管别人如何传言,近欢的长相在封都都是数一数二的,可李家三姑娘愣是连半眼都没瞧过。
“遇上了,不过她一直低着头。”
听到侄女的话,连贵妃心里有了数。定是听从家人的吩咐,不敢多说一言,不敢行错一步。如此看来,成不了什么气候。
“哼,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连娉婷皱着眉,有些说不上来,又觉得不是这么简单。不过李家三姑娘是最好的人选,放眼封都,再也没有比她更合适的。
别家的嫡女,无论官职大小,皆有父母可依。倘若真许给二皇子,自是会站到皇后一派,荣辱与共。
而李家,则反之。
她相信李家那位老夫人和那位继夫人都是聪明的,包括李御史本人。即便有个皇子女婿,他们也会识实务,暗地底靠向他们这一边。
一个没有娘家依仗的皇子妃,掀不起多大的浪。如此想着,心里那点不安便散了。
且说李锦素出了宫,和等候在宫外的成妈妈与墨语汇合。上了马车,主仆三人多一句话都不敢说。
成妈妈取出早就备好的点心,她吃了三块。
脑子里想的都是二皇子当面质问她的情形,心内一阵后怕。若是她方才回答得迟疑了些,二皇子会不会想灭了她
后宅生存不易,皇家生存更是艰难。
她都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命,以前想着要是能出了李家,必是另一番天地。没想到才从狼窝又要进虎穴,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回到府中,不光是常氏巩氏,就连李复儒都在等她。
她此次进宫,意义重大,关乎到李家的荣辱。是以,常氏再讨厌她,也不得不做出长辈的姿态,表示关爱。
一一将宫里的经过道来,省去遇到二皇子和三皇子及连近欢之事。只说皇后与贵妃还有大皇妃的事。
李复儒抚着短须,频频点头,“你做得很好,少说多看,谨慎行事。想来为父对你的叮咛你都听进去了,甚好。”
“老爷,妾身早就说过,三娘懂事多了。妾身这些年拉拔着她,总算是没有辜负老爷您的信任,也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姐姐。”
常氏脸一黑,什么时候了,巩氏这个黑心烂肺的竟然提起佟氏。
“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你嫁进来也有十几年了,还是这样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好好的福气都被你给哭没了。”
巩氏没想到常氏会当着众人的面训斥自己,一时间忘记了按着帕子,吃惊地看过去,眼里哪有半滴泪水。
常氏虽然心中讨厌她,可她到底是嫡姐的女儿,为了自己的名声,常氏也不会当众落她的面子。实在是最近诸多烦心事,隐忍的不耐全跑了出来。
李复儒皱着眉,身为人子,自是不敢顶撞母亲。可心里觉得母亲最近过分了些,先是女儿,现在是妻子,敢情母亲对他的妻女如此不满。
“母亲…”
“呵,我一个当婆婆的,竟是不能说儿媳妇的半点不是了老爷官做得越大,却越是不懂事了。后宅乃女子的地盘,我身为李家的老夫人,训斥晚辈,难不得还要老爷你要插手”
“儿子不敢。”
“哼,我看你敢得很。你就护着吧,你的女儿差点连累全家,你的夫人没有半点当家主母的做派。要不是我这张老脸撑着,别人还不知如何说我们李家无教养。真要是传了出去,我看你要怎么护!”
常氏是真的动了气,抬手搭在柴妈妈的手上,“既然这里不容我说话,那我老婆子就不碍你们的眼。”
“母亲!”
李复儒大惊,连忙追了上去。常氏余怒未消,哪愿意理他。他也不敢再多说一个,只得接过柴妈妈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常氏。
常氏到底心疼儿子,没有甩开。
留下厅中面色不虞的巩氏和低头不知想什么的李锦素。
“三娘,你祖母定是生气了…往后母亲可不敢再护着你,若不然,你祖母一怒之下,在你父亲面前撒气,恐怕你父亲都要恼我了……”
李锦素抬起头,一脸困惑,“母亲在说什么方才祖母生气,不是因为母亲说错了话吗”
巩氏一顿,瞠目结舌。
“三娘,我可是帮你啊!”</p>
“母亲弄错了吧,母亲帮了我什么母亲说这些年你拉拔我,这话从何说起我吃穿用度都是父亲的俸禄,衣食起居自有成妈妈和丫头们,母亲拉拔我什么了”
“你…”巩氏不敢置信,眼神转了几下。整个厅中除了她们和华妈妈,再无旁人,倒是不用再做样子。
她脸一沉,“三娘,你这是说什么话”
李锦素从宫中出来,已经身体疲惫。一进家门,没有人关心她有没有吃东西,没有关心她有没有受委屈。
所有人只关心一件事,她有没有闯祸,有没有给李家丢脸,会不会连累他们。这样的家人,还想着她念他们的好,还想着从她这里再得到好处,凭什么
她累了,既然前有狼后有虎,左右都没什么出路,她何必还要委曲求全
“三娘说的话,母亲心里明白,又何必再问。我用的皆是我亲生父母所给予的,我母亲的嫁妆够我几辈子吃穿不愁,侍候我的人也是我生母留下来的,或是李府买进来的,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冒顶功劳也就罢了,为何要扯上我的亲娘,你对得起她吗我娘若真是泉下有知,你说她会不会半夜来找你谈一谈,好好和你算算账”
巩氏骇了一跳,这样的继女是陌生的。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佟氏。那个眼神通似能看透人心的女子,永远都是众星捧月的女子。
“三娘…”
“母亲,我自卯时进宫,到现在滴水未沾。你若真是疼爱三娘,又岂会半个字不提你心中从未将三娘当成女儿,以前是三娘痴傻,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视你为亲娘,你必待我如亲骨肉。可是我错了,我错不该对别人抱有幻想,错不该认别人为母。我娘托梦点醒了我,我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巩氏心一惊,怪不得三娘最近变了。难道真是佟氏托梦了,举头三尽有神明。这话是人们常挂在嘴边的,可是谁也不知道神明到底存不存在。
她脊背一寒,瞳孔猛缩着。
“三娘,母亲是疼你的…
李锦素是真的很乏累,“这话母亲摸着良心问自己,你信吗若是没有其它的事情,三娘告退。”
巩氏看着出去的女子,恍惚之间像是看到了佟氏。她的心更是颤抖起来,死死地拉着华妈妈的手。
“你看,她像不像佟贞娘”
“夫人…母女相似是常事。”
“不…不光是长得像,性子也像。佟贞娘…那个女人你是见过的。当年多少世家公子为博一笑,挤破了头。我时常想着,世间怎么会有那样的女人,若是我…该多好…”
“夫人!”
华妈妈不露痕迹地掐了一下她的手,她立马清醒过来,眼里的慌乱渐渐平息。深深呼吸着,眼眸慢慢眯起。
“佟贞娘已经死了,一个死了的人,还能做什么。以前是我小看三娘了,没想到她还能想明白,不愧是佟贞娘生的。也好,她若是聪明的,自是知道该如何与我相处,且也知道怎么对付老虔婆。福祸相依,说不得我还多了一个助力。”
华妈妈松了一口气,“夫人,您这么想,才是正理。”
一个继女,迟早是要嫁出去的。夫人应该把眼光放在荣安堂那边,对付安姨娘母子三人,真正掌家才是正理。
旭哥儿才是夫人应该看重的,而安姨娘生的晟哥儿,是旭哥儿最应该忌惮的。
“你说得没错,三娘是将来二皇子妃。她若是有事,自有老爷和老虔婆谋划,家族荣辱这样的大事,是他们应该操心的。若是无事,我的秀儿有个当皇子妃的妹妹,何愁嫁不到好人家。”
“夫人,您这么想,就对了,老奴扶您回去吧。”
巩氏点头,离开了正厅。
半路上遇到心急前来的段雯秀,段雯秀原是去了素心居。素心居的下人说李锦素已经歇下了,她只好来与母亲碰头。
“母亲,三妹妹没事吧”
“自然是没事的。”
段雯秀听到母亲的回答,有些说不出来的失望。心里矛盾着,一方面不希望继妹出事,怕连累自己。一方面又盼着对方出事,不能白得好处。
“那就好,我听说祖母生气了,还以为…”
“你三妹妹好,你祖母自然生气。你呀,少掺和这些事情,和往常一样与三娘走动。”
“娘…”
“听娘的,错不了。”
巩氏一心想女儿嫁高门,儿子出人头地。关于这一点,段雯秀是深信自己母亲的。既然母亲说了,一定错不了。
“女儿省得。”
眼神看向素心居的方向,若有所思。
李锦素一觉睡到日头西斜,这才算是养好了精神。一睁眼撩开纱幔,便看到静坐在凳子上的李锦瑟。
“四妹妹,你何时来的”
“三姐姐醒了”李锦瑟上前来,扶她靠坐着,还给她腰上垫了一个垫子。“我来了一会儿,见你睡得香,没敢打扰。”
扶她坐好后,李锦瑟又替她倒了一杯茶。
然后就那样看着她,什么也不说,可是眼里的担忧说明了一切。
李锦素心下一暖,整个李家,还有这么一个人是真心关心自己的。锦瑟是书中的女主,初时她只觉得不太真实。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是真的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没什么大事,一切都还顺利。只是…我见到了二皇子……”
“他…”
“他坐在轮椅上,戴着面具…看上去不好相处,而且他还问起了我与沈公子的事情…”
锦瑟紧张起来,紧紧抓着她的手,“二皇子没有怪罪你吧”
“没有,我解释了,并且告诉他,我和沈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以后也不会给他蒙羞。看上去他好像信了,可我心里半点底都没有。”李锦素声音低下去,满是无奈,“我现在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四处无门…”
“三姐姐,会好起来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相信二皇子能看到你的好。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如何与他和平共处。”
李锦素苦涩一笑,“我只能尽量吧,如果真有不好的那一天,我只怕会连累你…”
“三姐姐,我不怕的,我能吃苦。姨娘去世后,我一人住着。下人们欺我年幼,常占了我的东西。含霜去取回来的饭菜,总是灶下婆子都不吃的。姨娘临终前叮嘱过我,就算再苦,也不能寻父亲,更不能寻祖母和新母亲…
“冬日里,被子薄得很,我与含霜挤着睡…饭菜取回来都是冷的,吃得我连拉好几天的肚子……我常在想世间中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在李家后宅生活更艰难。便是做村妇也好,嫁与山林野汉也好,都好过关在笼子里的猫狗,饥一顿饱一顿地等着别人施舍。”
这些苦,李锦素是无法想象的。若是锦瑟不说,她从来都不知道官家小姐要看下人的脸色,过得如此凄惨。
“四妹妹,是我不好…我竟然都没有去看过你…”
“不怪三姐姐,你也年幼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再加上新母亲有意把你养废,又怎么肯让你和我接触。如今都过去了,我渐长大后,就知道怎么和那些婆子们打交道,如今也没有人会欺我。”
李锦瑟别过脸,用帕子擦了眼泪。再转头时,对着李锦素灿烂一笑。
李锦素有些动容,轻轻抱着她。这一抱,才发现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瘦许多。不知为何,突然有种莫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想抗争,想和她们斗,想让她们都后悔。可是我该怎么做我拿什么和他们斗一个孝字压下来,便是我再有理,都成了罪人…活得如此艰难,明知四面楚歌,我却不知道怎么办。”
“三姐姐,我姨娘说过。活到最后的人,才是赢家。我们只要活着,努力活着,迟早有一天会好的。”
“你说的没错,可是我们不能干等。”
李锦素放开她,眼神无比坚定。
“我要活出一道路来,像表姐一样。”若是表姐那样的女人,遇到此类情形又该如何她发现自己急需见到表姐,向对方请教一二。“我要见表姐。”
“三姐姐,你莫要做傻事。”李锦瑟生怕她要豁出去,担心不已。
她凄然一笑,“你放心我不会和他们硬碰硬的,他们之所以这般欺我们,不就是因为我们没有靠山。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博上一博。我要给自己找一个靠山,找一个名正言顺人人都不敢动的靠山。”
“谁”
“二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