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平宁宫,内寝之中还未熄灯。
恰是一番云雨之后,连贵妃娇软地偎在明帝的怀中。明帝单臂搂着,有一下无下地抚摸着她光祼的玉臂。
“陛下,臣妾瞧着皇后娘娘最近为二皇子选妃的事情操碎了心,着实有些不忍。有心想帮衬一二,又怕皇后娘娘多想。”
连贵妃的软语娇甜,一如少女般。纵使大皇子都成婚了,她依旧盛宠不衰。明帝宠爱她,一月里宿在平宁宫的日子最多。
明帝慵懒地闭着眼,二皇儿为何迟迟选不定皇妃,其原因他是知道的。他不愿伤了重臣老臣的心,又觉得亏欠了邑儿。
当初是他一念偏心,才送邑儿去夏国为质。如今邑儿变成这般模样,非他所愿。是以,他也想替邑儿择一可心的皇子妃,弥补一二。
然而此事又不能强求,若真是执意指婚,那些臣子们定会心生怨恨。且即使奉旨嫁了,兴许女子存了恨意,不肯真心待邑儿,恐凑成一对怨偶。
皇子妃的身份又不能低,低了就委屈邑儿了。还真是左右为难,连他这个帝王都不敢随意下旨。
“臣妾这几日看陛下您心里也是着急的,二皇子这事委实难办了些。高不成低不就,其实臣妾心中有一人选……”连贵妃小心观察着明帝的脸色,见他面色平静,才接着道:“不知陛下可记得新封的乡君?”
明帝缓缓睁开了眼睛,精光大盛。
“你是说李御史家的姑娘?”
“正是,她是嫡出,又是您下旨亲封的乡君。前次皇后娘娘生辰之上,臣妾看着皇后也颇为喜欢她。臣妾想着,她身份是勉强够的,又得皇后娘娘的喜爱,或许是个好人选……”
明帝眼中的精光褪去,慢慢重新闭上,“倒不失为一个好人选。”
只此一句,便再无它话了。连贵妃是聪明的,绝口不再多言一句,反倒是起了娇态,与明帝说起一些宫外的趣事。
明帝极爱听她的声音,念念叨叨的,像寻常夫妻一般。颇为享受这样的感觉,两人是表姐妹,又是自小长大的情份,自是非同一般。
次日,明帝去陈皇后宫中时,说到了上次生辰的事。
“上次你生辰,各家夫人们都带了嫡女进宫。朕看你最近有些郁郁,何不召些有眼缘的姑娘进宫,陪你说说话。”
陈皇后垂着眸,突然落下泪来,“陛下…臣妾怕人误会。最近外头都在传,说臣妾要给邑儿择妃。那些夫人们躲都来不及,又怎么愿意听到臣妾召她们家姑娘进宫说话?”
明帝皱起眉头,面有薄怒,“朕的皇子,龙子凤孙,难道是他们做臣子能嫌弃的?”
“陛下,话是没错。可是邑儿如今的模样…臣妾每每思来痛不欲生。他性情沉默,见天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便是出来了,也是时常一坐半天久不出声,臣妾看着心里难受…想来臣子们也没错,别人家里千娇万宠养出来的嫡女,怎么舍得嫁给邑儿。臣妾不怪他们…只怪自己命苦…”
“朕下旨宣人进宫,谅她们也不敢不从!”
陈皇后大惊,吓得连忙欲跪,被明帝一把托起。
“陛下,万万使不得。邑儿已成了这般模样,要是再惹人怨恨,他往后该如何自处?臣妾知道陛下爱子心切,可是邑儿的身体…陛下,万事随缘吧!”
明帝将她扶起,重新落座。
多年结发夫妻,明帝是欣赏陈皇后的端庄大气,贤惠明理。正是因为她太贤德了,他总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层,不如与想容在一起放松。
他是帝王,事事须以江山社稷为重。
邑儿的身体废了,注定与皇位无缘。邑儿原本是嫡子,按理来说是正统的储君,成了今天的模样,他是有愧疚之心的。
然而他不悔,为君者若不能护着心爱的女人和孩子,那他要帝位权势有何用?
“邑儿年纪不小了,早些定下来总是好的。上次你生辰,朕不是新封了一位乡君吗?朕瞧着那是一个大义的姑娘,你也有几分喜欢。”
话说到这里,陈皇后哪能不明白明帝的意思。昨夜里歇在平宁宫,今天就提到邑儿婚事。她不是不知道连贵妃的打算,纵使邑儿愿意,她到底有些意难平。
说穿了,是李三姑娘本身的处境。
并非她嫌弃李锦素,而是李家那团子乱麻本身就够乱的。邑儿若是娶了李三姑娘,得不到李家的半分助力。
这天下,将来说不准就是大皇子的,真到那个时候,邑儿身后除了她娘家,再无人相帮,该怎么办?
想到暗卫昨天送进宫的口信,她相信邑儿的决定。邑儿既然认为李三姑娘可娶,必是有他的原因。
“陛下说好的人,自然是错不了的。只是那李姑娘出身太单薄了些,生母早亡,她又懂事,臣妾瞧着可怜得紧,有些于心不忍。”
明帝动容地握着她的手,这个皇后父皇是没有选错的。这么多年了,皇后始终那么知礼顾大局,又有悲悯之心。
若不是如此,他也就不会如此觉得愧对他们母子。
“这个好办,朕给她一个封号,称为谨孝。并且给她指一个封地,让她享有食邑。云洲治下有一县,名为富仁县,县中有一水曲乡,是云洲有名的鱼米富饶之乡。朕下旨,将水曲乡方圆四百里的乡镇都划为谨孝乡君的封地,封地代代由女世袭罔替。”
陈皇后一听,便又要跪下,这次明帝没有扶她。
“臣妾替邑儿谢过陛下。”
“皇后请起,你我夫妻,何须言谢。等邑儿与李氏大婚之后,朕封他为亲王,照旧世袭罔替,代代传承。”
“陛下…”
陈皇后泪盈于睫,亲王的封号,不是随便封的。古往今来,能被封为亲王的大多是帝王亲近的兄弟叔伯,像邑儿这样从皇子直接亲王的,实属罕见。
邑儿说得对,他们母子如今可依仗的唯有陛下的这点愧疚之情。
明帝看到这样的陈皇后,心下动容。是他亏欠了皇后母子,做些补偿是应该的。邑儿失了储君资格,这个亲王封号是他该得的。
陈皇后喜极而泣,用帕子强压着泪水,脸上却是笑着的。
帝王的宠爱啊,有时候真是可笑。你非得把自己摆在弱处,似一只无依的猫狗般,才能换来君王的些许怜爱。
这些年,她从国公府的嫡长女变得后宫中依附帝王的其中一个女子,其中心中百般怨千般恨,都被她死死地咽下了。
不争就是死。
连想容的儿子一旦登基,他们母子就没了活路。骨肉相残,在天家是极为寻常之事。他们不得不争,不得不暗自筹谋。
明帝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当她感动得无以言表,心里泛起了一些柔情,留下来陪她用了膳。福禧殿中,一派温情,连带着宫女们走路都生了风。
李锦素丝毫不知自己的亲事已被定下,正和李锦瑟二人去寺后的祈福井边挂福袋。大济寺的祈福井,相传已有四百年。
井边的两棵云松,也有三百多年了。根深叶茂,上面挂满了红色的锦袋。风一吹,锦袋下面的络子飘飘扬扬。
大树的旁边,还有几棵小树,也挂满了福袋。
人人都说大济寺的祈福井最是灵验,这个说法不知传承了多少年。大树上有些锦袋都失了本色,络子也只剩几根线,在风中飘零着。
“三姐姐相信这些吗?”锦瑟问道。
李锦素一边踮脚往小树上系锦袋,一边勾起了唇,“图个安慰而已,若是所求之事都能心想事成,天下人何人愿意发奋图强,又有何人愿意辛苦劳作。”
“这位姑娘说得有理,若是世人都将命运托付佛祖而不知努力上进,岂不是人人都将注定碌碌无为,浑浑噩噩。”
说话的是一位书生,青衣布衫,巾带束发。手中也拿着一个红布袋,料子粗糙,正站在她们不远处,目光炯炯。
看样子,是一位读书人。
身量颇高,不胖不瘦,五官端正清朗,一派正气。
他被姐妹二人的容貌惊艳到,才觉自己犯了书生气,说话不太妥当。面上显出羞赧之色,作揖见了礼。
“小生伯子琴,在寺中借读。打扰二位姑娘雅兴,失礼失礼。”
伯子琴?
李锦素心头一震,这不是书中的男主吗?此书名为《帝京琴瑟》,取之男女主的名字。男主寒门举子,与女主相互扶持,一路青云。
“伯公子有礼,我们姐妹是寺中的香客。因家中祖母身体有恙,特来挂个福袋替祖母祈福,这位是我的妹妹。”
李锦素没有说姓名,只将想缩到后面去的李锦瑟拉了出来。
伯子琴已从二人的穿着中看出来她们定是官家小姐,当然不会相问她们的姓名。贸然搭话已是唐突,逐又行了礼,欲转身离开。
“伯公子留步,既然伯公子也是来挂福袋的。我姐妹二人已挂妥,本当离去,伯公子请。”
李锦素开了口,轻轻推了一下李锦瑟,无奈锦瑟低着头,就是不肯多看那伯子琴两眼。李锦素无法,拉着庶妹含笑婷婷走开。只留下一缕香风,令伯子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不愧是官家小姐,行事做派落落大方。与他说的话应是姐姐,那位低头不语的姑娘应是妹妹。像他这样的寒门书生,多看这样的姑娘两眼都是不应该的。
他自嘲一笑,把自己的福袋挂上。
李家姐妹拐了一个弯后,李锦素这才放慢了脚步,“锦瑟,方才那位伯公子,你觉得如何?”
李锦瑟在她的面前,几乎是毫不掩饰的,早已没有刚才的羞怯之态,眉宇间淡定从容,微微地思索着。
“说不上来,能在寺中苦读,想来是个十分上进的公子。然而我却觉得这位伯公子是有野心之人,寺中虽清幽是上乘的读书之所,却也是达官贵人最爱来的地方。三姐姐瞧他,嘴上说着失礼,为何还要出声?明知我们是官家女眷,他若真是知礼的,应该谨记尊卑,等我们离开再出来,可见他是有心思的。”
她要是不说,李锦素是万万想不到这一点。男主自带光环,当然出场就得出人意料,引起女主的注意。
难道四妹妹对伯公子的感观很差吗?
“那四妹妹觉得他心思不纯之人?”
“倒也未必,观他举止,此人极为自负清高。他定不会存什么龌龊心思,用阴损的法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不过有野心的男人不能相交,他注定心中只有功名利禄。你若不能与他相互扶持,成了他的助力,他必是瞧不上的。”
说穿了,再清高,本性也是势利的。
李锦素纳闷起来,伯子琴是不是出场的时间地点不对,怎么锦瑟对他的评价如此之低。照锦瑟这么说,伯子琴根本就不是良配。
“如若四妹妹自己选择,可愿选伯公子这样的人做夫君?”
李锦瑟诧异地看过来,三姐姐这话是何意?莫不是对伯公子一见钟情,起了下嫁之心,此事万万不可。
“三姐姐,如若让我自己选夫君,我只愿选一个心诚纯良的男子,穷也没关系,只要三餐有继,与我一心,再苦我也认了。这位伯公子不是池中之物,如果真嫁了,身为他的妻子应该要比他人辛苦许多。后宅生活艰难,我们女子本就不易,若是还要时时琢磨枕边人的心思,岂不活得太累?”
李锦素默然,四妹妹看得如此明白,为什么又嫁给伯子琴了呢?
且他们夫妻恩爱,羡煞旁人。可见四妹妹的聪惠,是能压住伯子琴的。然而听了她的这一番话,又不确定还让四妹妹与伯子琴成为夫妻,是对还是错?
她的沉默看在李锦瑟的眼中,不由得担心起来。三姐姐可千万不要看上那伯公子,女子下嫁,一般很难善终。
好比逝去的嫡母,不就是侯门贵女下嫁寒门仕子,结果落到红颜命薄的下场。就连所出的女儿的都被他人掌控,身不由己。
于是作为原书中的女主,李锦瑟打定了主意,一定在要自家三姐面前多刷男主的缺点,让三姐死了这条心。
“三姐姐,这个伯公子分明就故意找我们搭话的。这样的男人,我们应该小心为好,切不可与他有什么瓜葛。”
李锦素啼笑皆非,敢情锦瑟以为她对伯子琴动了心。
“你放心,我不过是突然有感而发,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想法。”
“那就好。”
姐妹二人回到住处,便看到一脸喜色的李锦笙从屋子出来,像是有什么事情。看到她们,李锦笙脸上的笑容立刻敛去,换上一种说不出来表情。
她刚从监寺大师那里回来,得到了一个惊天大好的消息。她本是去相询何时焚经祈福的,不想监寺大师看到她的字,大大夸赞了一番。
无意之中说了寺中有一书生,得闲就替寺中抄写经书。她不过是多嘴问了一句,不想意打听到了四妹夫。
监寺大师说的借住公子,便是伯子琴,她的四妹夫,后来的伯大人。
这一次,她要赶在四妹妹之前认识伯公子,让伯公子倾心于她。她相信,她比四妹妹各方面都要强,伯公子没有理由不中意自己。
“大姐姐,可有问好焚经的时辰?”
“问好了,只不过监寺大师说我们抄的经书有些不够。烧的经书越多,心越诚。大师向我举荐一人,常替寺中香客抄写经书。你们留下来照顾祖母,我去去就回。”
李锦素眼神闪了闪,抄经书的人,不会是伯子琴吧?看李锦笙之前欢喜的模样,十有九成是伯子琴。
她心情复杂,一方面不希望李锦笙抢走属于锦瑟的男主。可是又觉得锦瑟说得有理,那伯子琴真是个有野心的,做为他的夫人定然活得不容易。
李锦笙带着芦花走了,一个半时辰后才回来。原是满脸的娇羞,待快到住处时才转变脸色,眸中却有一种势在必行。
伯公子果然如她心中所想,是一个正直有才华的公子。她知道,这位四妹夫将会在来年的殿试中崭露头角,入了陛下的青眼。
此后,一路青云,年纪轻轻便成了大学士。
最重要的是,他不近女色,敬爱嫡妻,家中无一妾室。所有子女皆是四妹妹所出,京中贵妇无不羡慕四妹妹。
这样的男人,才是女人心中最理想的夫君。
她一定要得到他的心,将来成为他的夫人。站在他的身边,平步青云,享受他的独宠和世人的艳羡。
眼看着天色已经不早,她加快脚步到了住处。什么都没来及说,便见常氏与姐妹们都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离开。
她的箱笼,自是有柴妈妈代为整理了。
“祖母,我们要回去吗?”
常氏的脸色不太好,沉着面点点头。
“宫中有旨,我们要回去接旨。”
李锦笙大惊,又是什么旨?
“什么旨意?”
常氏看了低头的李锦素一眼,其中寒意令人不寒而栗。这个孽障,果然是克他们李家的。她不由得胸口闷疼,郁火积压。
“是你三妹妹,被指婚给二皇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