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离别和弦的秘密

任何来自分手的痛苦都不会永久持续。无论失去谁,明天的太阳都会照常升起。在这个星球上,人人都存在着两万个以上的潜在恋人,所以一段感情结束后,总还会有另一段开始在前面等着。不过,如果都还互相爱着,又为什么要跨越现在去等不确定的以后呢?

○犀牛梁意欢

快写,快写啊!虽是这么想,但屏幕上的光标仍一动不动。梁意欢对着电脑心急如焚:再这么下去,后果非常严重!一想起毕Sir那张过分和蔼的脸和那句“小梁,不着急,实在写不完咱大不了延期”就不寒而栗。在这位教授手下,延期后无一例外都会导致“反正都延期了,不如就读博吧”。

此时,蒋天拿着PSP在她床上,躺着说话不腰疼:“你就别费劲儿了,读博没什么不好。齐淼去深圳读博,你留北京读博。一下子我们公寓就出产了俩博士,太拉风了!”

梁意欢横他一眼:“如果我写不完论文,我定会带着你的生辰八字到龙泉山上买符诅咒你通不过复试,信不信?”

“我信……”女人,尤其是单身女人,太可怕了。

这是节后普通的一天。人们像巡回的鱼,自四面八方游弋回来。梁意欢和齐淼已经开学了,也不知是不是春节红包的缘故,两人近来变得客气不少。许是他们都清楚,这种同在屋檐下的日子并不会持续很久了。当然,齐淼能重新与梁意欢和睦相处,也少不了易葶的功劳。这位最近很少来公寓,即使来了,也不似年前那么气焰嚣张,反而恍恍惚惚不可终日。这让蒋天很奇怪:“难道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角色很尴尬?”

蒋天呢,正积极备战复试,空余时间则在培训学校继续当明星教师。梁意欢揶揄他,若这次还考不上,干脆跟学校签约得了,反正现在教育和医疗是中国最有前景的行业。对此,蒋天的反应是掐住她的脖子:“要我还考不上,就自制炸弹,炸死你和齐淼这俩混蛋研究生!”

相比之下,在读研这件事上,他的前女友崔雯雯就顺利得多了。她通过了在职研的考试,而之前令她颇为愁苦的学费也准备妥当。一位远方表哥主动把钱打到她卡里,没提什么时候还,也不要利息,只说女孩子北漂很辛苦,能多学一点是对的,但最重要的也最珍贵的,是找到真心实意待她的人。那时,她还以为他说的那个人是汪一鸣。

至于裴光熙,他回到东京后,在家长的压力下被迫和朴文娟进行每周一次的例行约会。他非常不能适应这种生活,明明是装装样子就行的活动,对方却每次都准时赴约,还非得和他合影,然后把照片发送给两方父母。很多次裴光熙都怀疑,这家伙不会真的喜欢上自己了吧?可一旦对上她那双促狭的眼睛,他又觉得心里发毛。

往前一步是硕士证书,退后一步是延毕悔悟。为了不被迫成为女博士,梁意欢闭关足足21天,除了吃饭洗澡上厕所,几乎完全不走出屋子。蒋天担心她死在里面,不时蹦跶进她卧室看两眼。事实上,梁意欢不换衣服、不洗脸,双眼通红、痘痘满头,那模样确实跟死了差不多。总之,从一个五讲四美的女青年以火箭般的速度直接变成黄脸婆。对此蒋天痛心疾首:“看来,你确实不能读博士,再让你写几篇论文,你肯定会变成干尸吧?”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三周后,梁意欢突然如野牛般冲出房间:“初稿写完了!”

物极必反,极端勤奋后通常是极端堕落。坐等论文校审结果的梁意欢忽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干,于是每天看剧、玩手机,非常自在。她那爽翻了的模样,让忙于复试的蒋天非常嫉妒,而嫉妒是恶魔:“你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吧?”

当时,梁意欢正抓着薯片往嘴里送:“什么?”

蒋天笑得奸诈:“你好像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工作哦?”薯片被喷在地上,梁意欢剧烈咳嗽起来。这么大的事,她真的忘记了。蒋天又很鸡贼地挤眼:“你以为自己在演偶像剧?只要跟男主暧昧,跟男配周旋,跟女配争宠,不用挣钱,天天风花雪月就可以了吗?”

梁意欢低下头,悔恨得一塌糊涂。她这个人,喜欢未雨绸缪,可最近感情线的波动实在剧烈,不仅严重扰乱了她的论文计划,更搁浅了就业大计。打听一番才知道,跟她同期毕业的硕士生几乎都签了约,仅剩下的几个都是要出国的。她这才急起来,赶忙把之前参加的宣讲会资料又翻了一遍,依然非常迷茫。此时,她忽然想起一个人:“KN从不做校园招聘,但你毕业后如果想到这里工作,我可以帮你推荐。”那是她实习的上司,Lucy。

如果没去找Lucy,没告诉她自己和裴光熙之间的故事,而是老老实实在校园招聘网上等消息,那么所有人的轨迹也许再不会有交错的可能,但Lucy只用一句话就为梁意欢开了光,让整个剧本逆转了。

“如果想和他在一起,为什么不考虑去日本工作呢?”KN楼下的星巴克,Lucy这么说。

“去东京工作?”这是梁意欢想也没想过的事。

Lucy好笑:“很奇怪吗?KN可是国际公司,我的同事包括我自己,都有在其他国家工作的经历。”

“可、可……这能行吗?我一句日语也不会啊!”

“要我说多少次,KN是英国公司,英国公司的官方语言怎么会是日语?”Lucy白眼乱飞,“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告诉我,我帮你递简历。你有在这里实习的经历,成功率很高的。”梁意欢呆呆的,去日本工作?去光熙生活着的城市工作?前Boss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完全不靠谱,驳回!”小饭馆里,梁意欢刚跟蒋天汇报完Lucy的建议,男生就嚷嚷起来。

“为什么?”这听起来明明很有诱惑力啊!

“什么为什么?”蒋天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如果梁意欢去东京工作,而自己又没考上研,到时候找人合租,就会变得很麻烦。他这么懒,一旦安居就舍不得挪窝,两年前搬家觉得简直像脱了层皮:“你好好一中国姑娘去日本干吗?那个弹丸之地,除了小电影拍得好,年轻人穿得少,还有什么好的?”

“我……”梁意欢盯着面前的米饭,脸不觉红了。

“为了光熙?”蒋天试探,看女生不说话,他一拍桌子,“我就知道你是为了他!何必呢,他都这样对你了,一次在西站一次在江城,还不够吗?”他指着女生的鼻子,气急败坏,“你毕了业不好好找工作还要去东京再让他把你的自尊践踏一次?”

“那么激动干吗?”梁意欢发现蒋天不知不觉站了起来,把一只脚踏在了凳子上。

蒋天稍微控制了一下情绪:“哥们儿我是恨铁不成钢!再说,你这次去跟上次有什么不同?你们之间的问题还是一样的!一样的!一样的!你和齐淼的历史,是他心头恨肉中刺,根本没法翻过去。”

“那当然不同……如果我去东京,他就再也没办法躲着我了。”女生喃喃道。蒋天说的那些风险她都明白,可她仍然觉得,如果靠得近一点,时间再久一点,那些现在看来不能破除的障碍,也许就不是障碍了。

蒋天气结,完全吃不下饭了。

虽然室友双手双脚反对,钟翌也说她是吃饱了撑的,但梁意欢还是牛性不改地准备起简历来。蒋天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没用。梁意欢就是那样,一旦决定了,便不撞南墙不回头。只是,这样冲过去真的好吗?毕竟这次是日本,万一她又像在江城那样被扒光了钱包、偷走了手机,该怎么办?大哥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再当一次长舌妇:“梁意欢最近在找工作,其中有家公司在东京。”

收到信息时,裴光熙正在和朴文娟吃饭。女孩看着对面的男生盯着手机出神,脸色逐渐变得惨白,不明所以:“你怎么了?”男生还是愣愣的,等他再抬眼,就像刚从冥府走了趟回来。见他那么惊慌,朴文娟也有些不知所措:“家里出事了?”

“出、出大事了!”对方点头,竟一反常态地结巴起来。

○男子二人组

“真的,咱就别去了。人女朋友都有了,上赶着自讨没趣有意思吗?”蒋天恨不得抱住梁意欢大腿。

梁意欢倔强地摇头,坚决反驳:“肯定是假的!”

“怎么会是假的呢,照片不是都给你了吗?”仿佛要验证什么一般,蒋天再次打开相册,点击那些合照,“你什么时候见过光熙跟别人这么亲密了?”

说实在的,当时蒋天也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故意告诉光熙,梁意欢在准备申请KN东京分公司的消息,是希望惊喜不要变成惊吓,当然他也确实有点搅局的意思,谁叫他老在自己和齐淼面前装男神呢?是神,就总有走下神坛的一天。等对方蹙眉问为什么,自己就可以用幸灾乐祸的语气告诉他:“当然是为了你!”

对方的第一个回答,完全在意料中。他说:“如果是为了我,就劝她不要来了。”

“我当然劝过了,可你前女友的脾气你知道的吧?倔得要命。哥们儿好话坏话全都说了个遍,根本没用。”蒋天非常理解对方的反应。即使还互相喜欢,也很难再在短时间里接受这么多变故。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裴光熙的头像下蹦出六个字:“我有女朋友了。”然后换蒋天蹙眉愣在原地,脸色惨白。

一开始,蒋天的想法和梁意欢一样,也觉得这是对方为了让前女友打消去日本面试的念头,而随口胡诌的理由。可收到裴光熙发来的照片后,他就不这么认为了。照片都是他和一个女生的合影。重点是什么呢?重点是每张合影他们的衣着都不同。这么短的时间里,要伪造出这些照片,除非是联邦特工!

“这是他妈妈给他介绍的相亲对象,听说交往好一段时间了。”蒋天告诉梁意欢时极其小心,然而还是目睹了对方震惊又心碎的表情。作为朋友,他也很不忍心:为了前前任把现任变成前任,结果两任男友瞬间都有了新女友,这简直就是鸡飞蛋打的人间悲剧!然而即使再不忍心,蒋天还是逼着自己说下去,因为他必须尽快结束她疯狂的求职行为:“据说是这次春节回家才确定的关系。”

他说完,梁意欢仿佛蜡像一样,定定地盯着照片。那是个很好看的女生,眼神明亮、气质叛逆,很有点古灵精怪。两人的自拍,非常的和谐。

“意欢,来,咱们深呼吸!”蒋天非常警惕地观察她,怕这家伙激动之下破窗跳楼,这里可是六楼啊……但此时,本该心如死灰的女生突然反常地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让蒋天心惊胆战。他摸摸她的额头,这家伙不会悲恸得脑子都坏掉了吧?

“你怎么能确定这就是他女朋友?”“啊?”

“这为什么就不能是他表姐、表妹、堂姐、堂妹、学姐、学妹?”梁意欢脸上是谜之自信,“就这样的照片,咱俩不也有一大堆吗,能证明什么?”

蒋天满头是汗,梁意欢背过身,他就在手机上狂按:“光熙,你和你女朋友,有床照吗?”

蒋天发现,即便自己哭天抢地寻死觅活都没用,梁意欢依然雷打不动地在电脑前改简历。裴光熙有女友这消息似乎没对她造成预设中的暴击,这太奇怪了吧?他只好像传声筒一样把情况原原本本告诉裴光熙。于是这几天,裴光熙走在街上都会心惊胆战,觉得任何一个从小巷钻出来的女生,都可能长着和自己前女友一样的脸……

裴光熙能瞬间把那么多照片展示给蒋天,是因为每次约会后朴文娟都会程式化地跟他合影,然后发回家里。“我们是在相亲啊,你也不想他们觉得我们的关系很假吧?”接着她就笑眯眯地站他身边,咧嘴大笑,他则面无表情地配合,不置可否。可在那天的情况下,朴文娟手机里的东西简直就像解毒灵药。

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给你没问题呀,但我要听故事。”女生撑住下巴,笑容惊悚。由于时间紧迫,被蒋天的消息吓傻了的裴光熙,完全没有第二种选择。于是就在那间简陋的快餐店里,对着一桌残羹冷炙,他平生第一次讲出了自己和梁意欢的故事。虽然他的语气已尽量平静,措辞也尽量简短,可还是没法掩饰这诡异的感觉:跟相亲对象谈论前任,真是……

“和前女友同居?那倒确实挺酷的。”对面的女生点头,给出不知何意的评价,“你是说,她跟现在的男朋友分手,准备到日本工作,来……追你?”裴光熙叹气,朴文娟又微笑,“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因为你,人家千里迢迢来日本欸,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魅力?”裴光熙流汗,只觉得窗外有黑鸦飞过。拆东墙补西墙的行为果然很危险。

可下一刻,女生忽然怒目相向:“天作之合、佳偶天成,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有女朋友!”她显然是在为梁意欢抱屈,可她根本不认识梁意欢啊。

裴光熙讶然,这女生是不是忘记了她自己的身份?

“现在怎么样了?”两周后,裴光熙终于忐忑地问蒋天。梁意欢那个奇幻的想法,应该已被自己扼杀在襁褓中了吧?

“最近倒没动静了,也许是放弃了?”毕竟,刚毕业就申请国外的公司,还是日本这样的R和L都分不清的岛国(注:在日语里R和L发音比较接近),还没前辈这么干过。裴光熙一听,终于松了口气。而其实这时候,梁意欢已偷偷地把签证和机票都办好了!简历给Lucy后,对方迅速回复,说让她到东京分公司看看,以便确定是否真想在那儿工作。

“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要去看看,那个人是不是在说谎;她要去确认,未来还有没有可能。就凭几张照片就想一笔勾销?裴光熙,你也太小看人了!

几天后,是蒋天复试的日子。梁意欢特别早起,给他买了油条和豆浆,把蒋天感动得涕泪盈眶,以前崔雯雯都没对他这么好。出门前,女生还深情地拥抱了他:“加油,这次一定能成功!”

“虽然我很感激你,但还是不能以身相许!”蒋天边跑边回头。

很久后,梁意欢还站在门边微笑,她小声说:“加油。”我们,都加油。

毕竟是二进宫,蒋天一改往日的颓废,换上衬衫、西裤。最近他在培训学校上课,口才也见长,整体表现极佳。他新约的导师在面试结束后还特别给他发短信,说一定没问题。从考场出来,蒋天兴高采烈地给梁意欢打电话约饭,然而对方却是关机。到公寓他才发现她留在茶几上的字条:我去东京了。

What?蒋天对着字条发愣时,公寓门被缓缓打开,齐淼回家了。

像是很久没见的怨侣,蒋天和齐淼对视着,都觉得,客厅真空旷啊。

“你……”

“你……”

齐淼的目光忽闪忽闪,蒋天的眼睛贼亮贼亮。几秒后,两人同时“嚓”了一声,非常默契:“去网吧?”

这次没有裴光熙,气氛好多了。几局后,两人一身汗,就像蒸了桑拿。出来被风一吹,竟觉得还未尽兴。这时,蒋天忽然想起了一件很早就想做却一直碍于女友而不能做的事。

“原来是浴足啊,这种事也不需要背着崔雯雯吧?”躺在足疗椅上,齐淼舒服地呻吟一声。

趁着足疗师去换水,蒋天哼哼:“当然不行,你看那俩妹子,胸那么大,穿得那么少。以前要是被崔雯雯知道了,我的腿肯定得折。”以前,以前……以前的时光说起来,竟如沧海桑田。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光熙在日本,崔雯雯搬走,意欢去东京,怕是真要散了。蒋天看向齐淼:“你什么时候去深圳?”

“这学期结束。”以后要想再这么爽地打游戏,恐怕很难了。

蒋天侧身:“我一直想问你,你去了深圳,易葶怎么办?”那个女神般的小师妹,应该很多人在等待她重回单身吧?

“她啊?”说到现任女友,齐淼鲜有地叹了口气。最近很奇怪,易葶不仅很少来公寓,甚至也不去办公室。整天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在干吗。去宿舍找她,她也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两人的关系就像被放进了冰箱,迅速降温。

“大姨妈吧?女生嘛,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蒋天好像非常有经验,毕竟崔雯雯大姨妈那一幕还历历在目。齐淼看看他又看看天,如果是大姨妈,时间也未免太长了吧?

最近老严已经在催他办理读博的相关手续了,时间越近,他就越是想起当时梁意欢知道他要去外地时那种悲痛欲绝的模样,所以昨天特别去向易葶交代“后事”。可他说完,易葶只是双眼无神地“哦”了一声。这个感叹词让齐淼心里很没底,他停下脚步,把手从她肩上放下来:“‘哦’是什么意思?”高兴或愤怒,喜悦或难过,到底什么意思?

当时他们正在小河边散步,春风拂面,已有暖意。路灯下,女生的脸仍旧白皙,嘴唇犹然丰润,齐淼有一点呆。从颜值上说,易葶完胜梁意欢,也不知当初她为之要死要活的严启正到底是怎么想的。

“‘哦’的意思就是,这事不是早就决定了吗?我没意见。”是那样淡定又心不在焉的语气。

“你就没一点担心?”比如担心距离太远对感情不好,或有小三趁机把我抢走什么的。反正,当初梁意欢就是这么说的。易葶斜眼看他,看得齐淼尖叫:“好吧,是我担心会有小三趁机把你抢走!”毕竟,她还要和她的前男友,他的导师严启正,共处一室啊!光是这么想想,他的心就四分五裂了。

接下来,她应该扑到自己怀里娇羞地表忠心了吧?可易葶却像看神经病一样,继续飞斜眼,表情也有点不耐烦。

看着她的身影晃在光与暗的交替面中切换,齐淼的心有点冷。若从不知道她和严启正的那段恋爱,若从没见过她为了他撕心裂肺的模样,那么也许自己真能把她的高冷当成常态吧?可当她面对严启正,情绪波动总是很大,总是轻易就失去理智,那和对着自己时是完全不同的。

或许当我们爱上什么人,感情的总体是有份额的。若全部用在了某人身上,就像被拉得太久的皮筋,再也收不回来。

○东京都悲剧

初暮。东洋国土满目是粉白、粉红的樱花,飘落在街道、水榭,零零星星,仿佛来自天界的羽毛。上野公园,游人如织,全日本乃至全世界的旅客都争相来观看这物哀盛极之美。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梁意欢。到达羽田机场时,她已筋疲力尽了。管他什么东大、西大,她都不想去,只想马上找张床跟它合二为一。而此时,是清晨。

昨天趁蒋天复试,她去了机场,接着在上海转机。由于航班延误,她不得不在浦东机场的长椅上躺了一夜,真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后来她回国,以半残的姿态躺在病床上,跟钟翌讲述这趟东京之行,对方非常不能理解:“为什么不能直飞呢?”若非被五花大绑,梁意欢真想揍这位土豪一顿。

但到底,她心里的激动多过忐忑。她已摸清了东大的校园路线,准备直接到他办公室阻截!梁意欢深呼吸,给自己打气:“这一次,绝不会给你机会躲着我不见的!”

日本是个神奇的国家,虽然弹丸之地,却异常干净且绿化率极高。而浓春中的东大,是更漂亮的所在——那是可以和T大比肩的美丽校园,端肃的大门对着标志性的安田讲堂,这座红褐石材的主楼有典型的哥特式大门。安田讲堂前是著名的银杏大道,听说到了十一月,整条路都会变成金色。

工学部就在大门左转的区域,虽然建筑群一大片,但八号馆却不难找。女生望见一座黄砖楼,便知那就是了。去年,她曾让裴光熙在地图上圈出研究室的位置,还开玩笑说,假如有天到东京旅游,要是他不肯接待,她就上门截人,不料竟一语成谶。找那张有标识的图片时,梁意欢差不多把他们的聊天记录翻了个遍。从疏冷到熟识,从尴尬到无猜,又从无猜到不应该,最后从不应该到现在刻意的冷漠,也不过短短两年。

心情又紧张起来,梁意欢快步走到白门头对面,准备给他发条信息。毕竟,直接冲进办公室……也太生猛了吧?

“我在你办公室楼下。”发送短信时,梁意欢几乎是屏息的,就像听嘉宾宣布奥斯卡奖最后得主的候选人。等待回应时,她不经意抬头,忽然发现八号馆边上的罅隙里,走出两个人。左边那人身上的羊毛大衣,她再熟悉不过。三个月前,自己还在这件衣服上蹭了很多眼泪鼻涕。她擦擦眼睛,没看错啊,那人,的确就是裴光熙!

梁意欢顿时很开心,没想到自己的行动竟如此顺利,所以现在只要奔向前去,大呼他的名字,接着,再以“他的地盘他请客”为理由,强迫他带自己游览东大的美不胜收、东京塔的一览众山小,还有新宿、秋叶原、浅草寺等等景点,那么一切就都……这样想着,脚已不由自主地抬起,然而接下来,两条腿竟像同时被焊在地上,再也不能移动。

因为梁意欢看到,裴光熙右边的女生突然挽住他,把头靠在他肩上。她穿着宽大的袍子,明丽又叛逆,正是照片上那人。她一动作,男生便偏头看她,露出微笑。后来的梁意欢总在想:若那天不特意戴上新配的眼镜,是不是就不会看得那么真切?若再模糊一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受?

蒋天说:“我想告诉你一个悲剧,光熙在日本,有女朋友了。”那时她呆若木鸡,整个人都碎掉了,但就在要崩溃的那一刻,一个奇异的猜想突然上脑:这肯定是光熙为了阻止她去日本编出的谎话吧?于是伤口迅速愈合,甚至还生出了莫名的勇气。嗯,他是因为怕见到自己,就动摇了吧?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那的确不是在骗人。裴光熙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他绝不会像这样近距离被一个不是女朋友的人靠着!所以,那是真的吧?那种感觉全部回来了,那种全身碎掉、烂掉的感觉。

“梁意欢?”在她呆掉来不及转身的时候,裴光熙已发现了她。然后,他带着身旁的女孩走了过来。走了过来!看着他一步步靠近自己,梁意欢只想迅速消失在空气里,但避无可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还没说话,他旁边的女生却抢白:“熙,你同学吗?”

也许,整个宇宙都会联合起来说她是作茧自缚吧?当对方连续两次坚定地告诉她“我们毫无可能”后,她却还像脱离指挥的前锋,拼命护球往前冲,而此时,周围一个支持她的同伴也没有了。就因为从没听到过那句最直接的“我不喜欢你”,所以总是满怀希望,猜想他是因为齐淼而痛苦、纠结。但这些猜测似乎都不成立了,对方用行动表明了态度。语言会骗人,但行为不会,这就是她在和齐淼的分手过程中学到的道理。

荒谬啊,她千里迢迢漂洋过海来到东京,就为了见到裴光熙然后和他的新女友一起吃饭?大学城外的豆腐火锅店,梁意欢坐在裴光熙及他女友的对面,完全是石化状态。裴光熙话不多,但他的现任却很健谈。她听说梁意欢到东京是来面试,便非常热情地要带她去CBD区看看。

“其实在这里工作性价比很低的,”虽是情敌,但女生没心眼的样子却很讨人喜欢,“你没在日本待过,不了解日本人。他们等级制度森严,又喜欢装成勤奋的样子,白天不做事,非得把工作拖到晚上才慢悠悠开始。就因为这变态的习惯,我实习的时候都累死了!”

梁意欢看着对方。她那“只要是男朋友的朋友,都是我的朋友”的态度,显然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和光熙的关系:“这么恐怖?那你会回国工作吗?”

听了她的问话,朴文娟“嘻嘻”一笑,然后很男孩气地揉揉裴光熙的头发:“回国不回国,主要看他怎么决定啦。”裴光熙转头微笑。梁意欢嘴角僵掉,心脏猛然像被钝器击中,好疼。

那顿饭的每秒钟,都格外令人难受,梁意欢却还要保持微笑,到最后简直心力交瘁。可从饭馆出来,朴文娟还笑眯眯地要带她去夜游东京。“说到吃喝玩乐,你不能靠光熙。他在这方面,能力值为负。”她搂着裴光熙的胳膊,开心地自夸,“每次我们约会,都是我来安排。要让他计划,肯定回回都在家看电影,无聊死了!”她还真是,很了解他呢……“所以今天他做东,我带你去我最喜欢的夜店,夜店才是东京最棒的特产。”女生眉眼弯弯。

梁意欢几乎是本能地回绝掉:“不了吧?我明天还要去看KN的办公室呢。”

“哎,刚才不是说后天才面试吗?”女生疑惑。

梁意欢有点尴尬:“是、是啊,但得提前去踩踩点……”

见梁意欢不愿去,朴文娟也不勉强。她说自己的学校在地图上和东大正好是条对角线,很远。宿舍有门禁规定,所以不能太晚回去:“我先回学校了,光熙,记得送你同学回去哦!”非常大方开朗。裴光熙很小绵羊地点头。女生笑笑,踮起脚,飞快地在他的侧脸上啄了一下,才蹦蹦跳跳地往相反方向的地铁站小跑。她卷曲的栗色长发因跑动在空中飞扬,硕大的金属耳环闪动着光芒,那是,比自己更具有生命力的女孩啊。

“你住在哪儿?”直到看不见朴文娟了,裴光熙才收回目光。而此时,梁意欢终于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呜呜呜……”凌晨,东京大学不远处的青旅内,一间房内回荡着惨绝人寰的哭声。

“明天就回来吧?”手机里的声音非常焦急且担心,是蒋天。梁意欢给他留了纸条后,他就一直在跟裴光熙联系,双向报告行踪。知道她被光熙送回旅店,便赶紧跟她视频。连上时,对方已哭得不成人样了。

“蒋天……”梁意欢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哭得惨绝人寰,“我怎么会那么惨,那么惨啊!我以为那是假的,假的啊……”飞蛾的结局一向如此,蒋天毫无办法,只能对着电话叹气:“回来,我陪你喝酒、陪你哭好不好?”可对方却依然尔康一样号啕着。此时的梁意欢,自然以为她是星球上最惨的家伙,因为被自己最喜欢的人彻底抛弃了。她当然不会知道,同一个时间同一座城市,有个人看着蒋天的信息,也心痛得快崩溃了。

○一万次悲伤

“能不能别落井下石?我已经很惨了!”T大校医院的住院部,一个全身打着石膏的女生,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地横眼。

她横眼的对象正坐在床边,短发,穿着十分欧美风。那人听罢止不住翻白眼:“再怎么惨,也是你自己作。非得去东京,谁都拦不住。”她指着病号雪白的石膏,“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不听老人言,死在我面前!”说完她对着靠在门口的男生抬抬下巴,“你说是吧,蒋天?”

蒋天叹气:“钟女侠,你就别说她了。她真是有够惨的,都快成植物人了。”

这是梁意欢从东京回来的第N天,而这N天,她都是在校医院里度过的。蒋天说得没错,她确实惨,右腿、左手骨折,其他部位扭伤,外加头部脑震荡,必须留院观察。这一切都是拜她的前前男友裴光熙所赐。

在东京证实了裴光熙有了新女友后,梁意欢大受刺激,在酒店哭了一夜。浑浑噩噩地给Lucy打电话,说不去KN的东京办公室工作了,然后借钱买了回程机票。她觉得自己一秒钟都不能待在那里,一秒钟都不能!次日回到北京,人还是蒙的,连方向都分不清。后来,坐地铁换站,恍恍惚惚下楼,背后一阵强大推力,而后她就顺着楼梯滚下去……之后,就变成了这样。

蒋天赶到医院时,梁意欢的外伤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她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手痛脚痛全身剧痛。追前任追成这样,说出去也够在T大流传个三五年的。

最亲的朋友变成这样,蒋天的同情心泛滥,恨不得抱住她,让她好好发泄。可问题是,她整个人被包成了木乃伊,哪里都不能碰。最后,他只好轻轻抚过她的额头:“没事了,我在这儿,我在呢。”

每个人受伤难过,都有自己的防御机制。依靠着这样的本能,我们才能坚强地活下去。然而这些面对全世界时都能被忍住的痛苦,却会轻易地暴露在至亲的爱人和朋友面前。梁意欢很痛,但无论是在地铁站还是在医院,她都没哭。可蒋天刚这么一说,她的眼泪就涌出来,一直一直,没有尽头。

走回旅店的路,好短又好长。可在那之前,梁意欢早因为心痛,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那条通往住所的小街,非常干净,灯光投在地上,光芒晕成一片。裴光熙的表情很悲悯:“对不起。”

“她真是你女朋友?”很久很久,蹲在便利店前的梁意欢才抬头。她就是倔啊,明知答案是什么,也非得弄得一清二楚。果然,对方点点头,又是一句“对不起”。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梁意欢苦笑,这样煞费苦心,却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值得。

“对不起……”短短时间内,这个词第三次出现在他们的对话里,“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这里。”裴光熙低头看她,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他的话那么单薄,消散在空气里。

那夜太累,梁意欢哭完就睡着了。暖男蒋天待在她身旁,看着她睡着的样子发呆。那张平常活泼得过分的脸,此刻异常的安静、脆弱。

此刻,蒋天心中感慨、心疼都有。但他没法去责怪光熙。爱情就是这样,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虽然明明还能感觉到对方和自己之间的联系并没完全断掉,甚至还会为此产生诡异的心跳,但也只能这样了。就像他和崔雯雯,本以为无论任何事都无法将他们分开,却也不明不白地分开了。后来,在没有对方的生活中,也大概都会过得不错,于是也就更没可能去翻转什么了。

也许只有在年少时,才敢爱得那么惊心动魄,奉献得毫无保留。即使知道是在拿鸡蛋碰石头,却也勇往直前,虽九死其犹未悔。而一次次受过伤害,爱的勇气便日渐式微,接着从走心者变成技术流。

“你是够傻的,但这说明你还年轻呢。”蒋天对她笑了笑。

不过,梁意欢和蒋天都不知道,此时始作俑者裴光熙已醉在家里,不省人事。其实,梁意欢在他面前崩溃时,他也快崩溃了,但他不停提醒自己齐淼的存在,不停提醒他对兄弟的承诺,而后故作淡定。但听到那一句“我不会再来烦你了”时,他也心如刀绞。这就结束了吧?这个人就将彻底走出自己的生命了吧?即使自己最盼望的就是跟她在一起,但能怎么办呢?他亲手把她对他的感情扼杀掉,一次、两次、三次!

那晚,蒋天直播着她的情况:“意欢有点惨啊……”看着信息,他虽然煎熬、痛苦,却毫无办法,只能让蒋天把她劝回国。原想时间能治愈一切痛苦,过阵子,她和他都会好起来;却不曾料到,这痛苦竟如此深刻,以至自己都忍不住泪流满面……裴光熙咬牙,到楼下的超市买回很多酒,独自对墙喝到天亮。第二天酒醒,晕着头又喝,喝到头皮发麻,在厕所吐完,又继续喝。他这辈子没喝过这么多酒,也从没吐得那么惨。可不这样喝下去,胸口那块空掉的地方好像永远填不满。

医院确认梁意欢无大碍,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蒋天无事,待在那里做陪护,钟翌偶尔也会溜过来探望这位病号。其实他们对梁意欢的外伤并没什么特别担心的,反而对她失落的情绪更心焦。

下午,蒋天送钟翌出门,女侠一路上都在哼哼:“为了裴光熙,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工作没找不说,论文说不定还得改,她的手摔成那样,到时候怎么毕业?”

蒋天笑:“毕不了业就读博士呗。”

钟翌又翻白眼:“真是气死我了!”

送走钟翌,蒋天往回走,遇上左手水果、右手鲜花的崔雯雯。她讪讪的:“我来看看意欢……”这是春节后两人第一次见面,奇怪的是并不违和。昨天崔雯雯问起室友的状况,蒋天便大致讲了讲梁意欢的事故,没想她这么快就来了。

蒋天带崔雯雯走进病房,这么大的六人间,就住了梁意欢一个人。这着实证明群众普遍不信任这间三甲校医院,宁愿花钱到隔壁的协和挤破头。崔雯雯缩手缩脚地坐在床边,毕竟梁意欢五花大绑得就像只螃蟹,根本让人没法表示亲近。

“雯雯,好久不见!”梁意欢努力振奋精神。崔雯雯和蒋天分手后,就像消失在了北京城,和除蒋天之外的室友再无联络。

“你瘦了,变漂亮了。”这倒并非客套,崔雯雯正式工作后确实是更精神了。寒暄完,她又朝蒋天吼:“站那儿干吗?不会给我们倒水啊!”

蒋天一惊,屁颠屁颠地出门打水。梁意欢忍住笑:“这里的医生、护士都以为蒋天是我男朋友,觉得他是模范。我跟他们说不是,结果她们更欣赏他了,说什么照顾普通朋友都能那么尽心,以后肯定是标兵老公,真是神逻辑。”崔雯雯想起蒋天看护她老爸的情形,却十分认同这结论。梁意欢顿了顿,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旁边的人:“雯雯,你们真的不可能了吗?就这样错过,不觉得可惜吗?”他们的分手,实在太突然了。

崔雯雯有点尴尬:“意欢,其实我……我有男朋友了,而且快订婚了。”

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梁意欢叹气。情侣之间分分合合,都会走向尽头。

“是我想多了,不管怎样,恭喜你。”

崔雯雯有些失落,但又能如何?因为她确实,快要订婚了。

春节后不久,汪一鸣带她去吃西餐,说是补过情人节。那是家特别高级的餐厅,但她也不怎么惊喜了。边界效应递减,规律总是如此强悍。依次吃完头盘、汤、副菜和主菜,到了甜品环节。服务生端上一块做成心形的巧克力蛋糕,蛋糕周围用冰激凌和马卡龙点缀,十分好看。像电影里的老桥段,蛋糕一点点减少着,闪闪的东西晃眼,崔雯雯拨开一看,竟是枚钻戒。彼时彼刻,音乐响起,对面的男人捉住她僵在空中的手,满脸柔情蜜意:“小心点!别吃下去。”他把戒指擦干净,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别觉得太俗,这只是订婚戒。”他看着她,笑,单膝跪下,“雯雯,真心希望你能Marry Me……”然后周围有人鼓起了掌。

能想象吧?那种极端浪漫的场景和巨大舆论的压力,让人根本无从拒绝!而且,除了在读研的问题上有些分歧,汪一鸣一直都对她很好。崔雯雯呆呆的,像机器人一样点点头,之后被汪一鸣拥入怀中。

被求婚了,本来应该很幸福。可回家后,霍雯雯的心情却莫名低落。也许是冥冥中知道,自己的点头意味着另一个人会永远与自己无关了。那时,蒋天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崔雯雯的心格外刺痛。

○春和日暖风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说出这句话的孔夫子肯定是个情感专家。他这么明白女人,放在今天那是要被邀请上电视节目的。蒋天边走边想,照顾个半残儿童已够费力的了,她的无理要求还层出不穷,真是变着法子折磨他。这不还在医院呢,居然要喝啤酒、吃烧烤,真是不要命了。可人家梁意欢说:“第一,我是骨折,又不是肝癌肺癌,为什么不能喝酒吃肉?第二,我请客还不是为了庆祝你考上研……你觉着呢,师弟?”

的确,今天对蒋天而言,是咸鱼翻身的日子。虽然导师给他提前发来了贺电,但在官网的录取者中看到自己的名字,那种心情依然完全不一样。他犹然记得,去年那段从得意到失意再到绝望的日子。所以他虽然骂骂咧咧,却还是屁颠屁颠地从西门把东西买回来。他哼着小曲唱着歌,觉得今天的花草树木格外夺目,阳光和风都在为自己唱和。经过楼梯转角,在离病房不远处,他见一个人走来走去,似乎十分纠结。那人穿着百年不洗的汗衫、球裤,脸也和衣服一样皱巴巴的,没一点好颜色。

“齐淼?”

“帮我把这个给梁意欢吧?”齐淼递给蒋天一个袋子。

“这是什么?”

齐淼挠头:“红枣啦,她不残废了吗?给她补补血。”

蒋天瞪眼,齐淼的逻辑果然非常人可懂:“她是骨折又不是贫血,你送她红枣干吗?”

“差不多差不多,难道你还让我买钙片吗?”齐淼嚷嚷起来。

蒋天拍拍他的肩:“你还是自己进去给她吧,都快去深圳了,以后得猴年马月才能见到呢。”齐淼的博导暑假有项目,希望他能提前过去帮忙。他转了博,不用交论文,如果严启正不拦着,还真没拒绝的理由。而严博士呢,即将去香港做访问学者,眼下既要完成期末的收尾工作,还要负责安排新入学的硕士,确实没空管齐淼。何况,齐淼新导师的项目,严启正也参与其中,所以十分乐意做顺水人情。于是齐淼就像皮球一样被踢去了深圳。

“还是不进去了,进去也不知说什么。”齐淼上前,把纸袋挂在蒋天手指上。

两人相视,没说话,心里却涌动着淡淡离愁。做了六年室友,终将各奔东西。其实对于离别,他们很豁达。反正大家都还在同样的星球上,分享着同样的空气,也还能在同样的服务器里制霸,而且,有天还会见面,又何必伤心?

“对了,我看到官网上的录取名单了,你排在第一个,听教务说是第一名啊!”齐淼嘿嘿笑道。

蒋天自豪地仰头:“那当然,哥们儿实至名归。像我这么颜值出众、智慧超群的男人已经不多了,上次失利,完全是因为暗箱操作。”那点本来就很浅的愁绪就这样被打断了。齐淼捶了他一拳,就在这时候,透过对方的肩,他看到了杵着拐杖正呆呆看着自己的梁意欢。

住院病人和家属居然在病房里喝酒吃肉?校医院自建成以来,还没发生过这种荒唐事。对着食物,梁意欢和齐淼各怀鬼胎地沉默着,这时蒋天突然捂着肚子跳起来:“不行了,我得去上个大号!”他边往门边走边回头指两人,“不准偷吃,否则我回来把你俩吃了!”

蒋天消失后,气氛变得更诡异了。空气里仿佛藏着针,令人坐立不安。齐淼啃着鸡翅,想起蒋天的话,似乎有了勇气:“你身体怎么样?”

没想到他会先开口,梁意欢愣了愣:“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了,”她语气轻快,“也不是什么大病,再让蒋天这么来来回回地跑,他会掐死我的。”

齐淼点头表示赞同:“我马上就去深圳了,可能下周就走。”

“这么快?”梁意欢有些惊讶。

“博导缺苦力,不去不行。”

梁意欢下意识地问:“你就这么走了,易葶怎么办?”

“她啊?”齐淼挠头,露出一口白牙,“她和我分手了。”

此时,应该蹲坑的蒋天正在医院外的停车场里抽烟。他想给那两人独处的机会。齐淼快走了,也不知下次再见面会是多久后。不管之前再如何剑拔弩张,在生离面前,也都不算什么了吧?

梁意欢折腾去东京时,易葶回了家,之后齐淼收到了她的邮件。女生在信中说,她已办好退学手续,准备去英国留学了。很感谢齐淼在自己最困难时伸出手。她喜欢他,但没有喜欢到可以为了他留下的程度。所以,他们还是算了吧。

当时,齐淼独自在办公室,读罢那种散文体式的信,百思不得其解。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分手呢?而且还是用邮件,也太没诚意了吧?

女友就这么人间蒸发了,怎么也联系不上。齐淼本想冲到她家去找她,可他忽然发现相处那么久,其实自己并不知道她家在哪儿,于是只能惨兮兮地找蒋天哭诉。没想到,蒋天听完后居然非常开心:“我就知道你们会这样。”

“你别幸灾乐祸了,倒是告诉我该怎么办啊!”齐淼急死了。

“你怎么一分手就赖上我?我又不是知心大妈!”看他一脸衰样,蒋天的同情心终于厚积薄发,“就一个问题,你们上床了吗?”

此言一出,齐淼呆掉:“上、上了啊?”到底几个意思呢?

“床都上了,分手你也不亏啊。易葶漂亮人也聪明,学历高,家世也不俗吧?”齐淼想起圣诞夜的总统套,下意识点点头,“所以,她跟着你图什么呢?你还真以为是自己人格魅力放光芒?”

“图、图我有安全感啊!”齐淼拼命回忆两人相爱的证据,“易葶说跟我在一起时,特别踏实。”

蒋天狂笑,笑完之后,不得不坐下来跟面前这位小兄弟进行泡妞知识大扫盲:“女生说男生让她特别有安全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很安全?”

蒋天鄙视地摇头:“意味着,你只是一个好人。”

为了让齐淼死得瞑目,蒋天让他给易葶发了一条短信。在他的指导下,那条短信完美地表达出了一种“我能接受分手,但邮件分手比分手本身更加伤人”的感受。事实证明,蒋天一旦变成旁观者,在洞悉女性心理方面就变得非常有智慧。一小时内,易葶给齐淼回了电话。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所以真相也格外难听。因为,易葶分手的理由竟是:“我还爱着严启正……”

电话这头,齐淼如遭晴天霹雳,仿佛脑浆迸裂:“可他是个混蛋呐!”“我知道……”

“他明知道你会难过,还那样对你!”“我知道。”

“而且,他要结婚了!”“我知道!”

易葶终于反吼起来。是的,她什么都知道。因为,是严启正亲自给她送来的婚礼请帖。

那天他约她在小树林见面,易葶只犹豫了一秒就答应了。她本来就无法拒绝他,甚至还有种隐秘的希望,希望那是一个转机。

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严启正来了。男人还是高瘦有型,白衬衫黑西裤,把背挺得笔直,就像他们初次见面时那样。他越来越近,近到只有半米的距离,易葶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发现,自己还爱着这个男人,原来待在这里不肯离开,是因为还有着某种期待。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她这样想着。

可是男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幻想:“我要结婚了,婚礼就在半月后。”这就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然后他递给她一张请柬。易葶的手僵在半空,根本不敢接过那张小小的卡片。

“恭喜。”最后,她还是收下了请柬,转身就走。记得某首歌说,若越爱越被动,越要落落大方。可才走出去不到十步,她就心痛得再也迈不开腿。她突然掉头,把自己撞到博士怀里。强忍着的泪水冲破禁忌,悲怆得难以控制:“你知不知道,这样我们就真的结束了!”易葶哭得很伤心。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为了他这么伤心。不是早就放下了吗?原来所有的等待都是徒劳,所有的心血都是白费,原来根本没有所谓的奇迹!

男人的手绕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看着哭成这样的女孩,他也并非不动容。她依然美好可爱,在某种程度上,自己依然喜欢她。可那又怎样?生活中有太多事比爱情伟大。他低声细语,就像在安慰一个婴儿:“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我总会在你记忆里慢慢淡去,谁也没有那么重要。

不知过了多久,易葶哭累了。她抬头,深深地看着严启正,深深地,仿佛想把这个人刻进眼底:“我……我还爱着你。”

“我知道。”博士用拇指擦去她的眼泪,叹气,“但Jacqueline,你值得被人更好地对待,而你明白,我做不到。”

易葶牵牵嘴角,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她很明白,今天从这里离开,就真的彻底离开了。

当易葶带着泪痕酿跄着走出严启正的视线后,一个女人从不远处的配电房后走了过来,她挽起男人的胳膊。

严博士皱眉:“这下满意了?一把年纪了,还跟小孩子较劲。”

她才不是小孩子呢,赵老师暗想。虽已动用了父亲的关系,让严启正去香港做访问学者,但想起半年后回来,他还得和易葶共处一室,她就心神不宁。还好,通过教务处她查到易葶在半年前去开过成绩单,当时的理由是申请出国。再查下去,便知道她已于年初拿到Offer,不过似乎还没下定决心。既然如此,那自己就推她一把,让她永远消失在他们的生活里。不能允许对方的前任存在于自己的爱情里,绝不!

“她要出国,我没法留她,这毕竟比跟着老刘好多了。”

“你……不难过吗?”

齐淼很迷茫。难过,可似乎也并不太难过。甚至还隐隐松了口气,起码这样,等他明年回来和严启正做项目时,就不用那么尴尬了。女生真的好麻烦,跟她们在一起,快感还比不上玩LOL,但问题和困难却很多,有时反倒觉得一个人更自在。

他感叹道:“我这种屌丝,还是自己和自己在一起吧。”

梁意欢怔住了,这个男生,白白的呆呆的,自带一点萌,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其实也很独特。他被溺爱惯了,所以自私,不懂得怎么保护别人,却也非常宽容。至少在发生过那种事后,他还能来看她,还能把她当朋友,这就足够了。她最怕的是什么?是被自己喜欢过的人深深地嫌弃啊。

梁意欢感动的瞬间,门被蒋天踹开,他凶神恶煞地说:“我就知道,你们会把所有东西都吃光!”齐淼立马用一串排骨堵住了他的嘴。

“如果有缘,我们会再遇见,反正地球本来就很圆,就算今天你要走得多远,反正就是一条地平线……”曾经有人在夕阳下,这样唱过呢。

○前任的逆袭

“爱已走到尽头,恨也放弃承诺,命运自认幽默,想法态度由不得我,壮志凌云几分愁,知己难逢几人留,再回首却闻笑传醉梦中……”T大东门外,一套普通公寓内,飘出悲怆的男中音。虽然音质略差,但情绪酝酿得还是很到位的。

“能别唱了吗?我偶像的歌全被你毁了!”梁意欢很不满意地呵斥。

然而,歌声却还在继续。曲终,声音的主人很是感慨:“你不觉得,《逍遥叹》最能描述我们此时的情况了吗?”女生的眼神充满疑惑,蒋天摊手,“光熙去日本,齐淼去深圳,我俩成光棍,真是要什么什么没有……”

病房宴会后,梁意欢出了院。为了等毕业礼,蒋天留下来照顾她。原本五口人的公寓,现在只剩下他们俩,空空荡荡的。不过目前,他们都懒得去找新房客。

蒋天往沙发上一躺:“其实我有时候挺羡慕齐淼的。”

“奇了怪了,你还有羡慕他的时候?”梁意欢斜眼。

蒋天望着天花板:“我跟你讲,齐淼是我们屋的老小。哥儿几个都以为,他情商那么低又毫无套路,凭自己这辈子肯定都泡不上妞。于是我们急啊,平常手把手教他,恨不得亲自上阵给他示范。可你看,他不声不响地先放倒你又放倒易葶,彻底扇了我们一大耳刮子。”

“你……就羡慕这个?”果然很肤浅,“但他不也被甩了吗?”

“被甩了又怎样?不求天长地久,只愿曾经拥有。现在又不是计划经济时代,干工作都不一定在一处干一辈子,何况恋爱。”蒋天的讲师人格又开始发力,“再说,被甩的又不止他一个。你看你,被光熙折腾得快变成残废,现在半夜还哭吧?反过来再看齐淼那潇洒劲,最近打游戏打得倍儿欢,估计连易葶是谁都快忘了吧。”

看着他这么说着自己的前男友,梁意欢简直无语:“行了吧,你也就会说我,和雯雯分手后,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我当然好不到哪儿去,所以我才佩服齐淼啊。”

也许,人都倾向于高估自己。原本蒋天和易葶一样,也以为自己放下了,可现在才发现,根本没有。虽然也知道,分手后不要再去接触对方的圈子,无论她过得好或不好,很好或很不好,自己都不会满意。可人性本贱,有时依然忍不住偷偷以各种方式关注着对方。

不久前,蒋天在崔雯雯室友的朋友圈里发现了一张钻戒的照片,戒指内侧能隐隐约约看到“W&W”的刻字,配文是“羡慕嫉妒恨”,下面有很多祝福留言。这代表什么很明显,可蒋天还是多事地向秘书求证了,结果和他猜想的一样:崔雯雯订婚了。

那一刻他极其难受。他都想不到自己会如此难受!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并非忘记了,而是像当初的光熙一样,存着一丝“她总会回来”的侥幸。直到现在他看见照片,才知道那不可能了,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和一个人相处这么多年,早已骨血相连,分开竟会使人痛得发狂!但他,还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她回来?蒋天闭眼,还有锥心刺骨的感受。

这时,铃声划破寂静,蒋天接完电话,握着手机呆呆的。梁意欢看他不对劲,朝他扔了团纸巾:“你怎么了?”

男生看着手机,过了好久才抬头:“崔雯雯失踪了。”

男生像被电击似的冲出去。耳边,还是梁意欢振聋发聩的吼声:“白痴,去找她啊!”是的,他必须找到她!

秘书说,崔雯雯不见好几天了。汪一鸣没她家的地址,也不知道她到底能上哪儿去。蒋天到处搜索,去每个他和崔雯雯去过的地方,一直到深夜都毫无所获。他边找边想,女生怎么都这样,动不动就失踪,这样很好玩吗?凌晨两点,他还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只觉得身心俱疲,不得不找了个花台坐了下来。

“崔雯雯,你够可以的,订婚前失踪,靠谱!”他望着天空,暗蓝背景下有东西在闪动。不知为什么,自己的喜悦居然越发浓烈。

崔雯雯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在路上闷闷地走着,回想着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一切。其实,接过了汪一鸣的戒指,她便没打算反悔。毕竟,那个男人对自己很好,是很适合结婚的对象。也许自己心里还有蒋天,但那又怎样呢?很多人不也是这样过日子的吗?

她本打算尽快告诉父母她和蒋天分手的消息,再找个周末带汪一鸣回家。她猜想,父母虽会不悦,但到底是会同意的。但那个周末还没到来,汪一鸣就发现了她在背着他读研。他们吵了起来,吵得很凶,接着又冷战了一阵。到最后,男人让步了,但有条件,他说:“书可以读,但以后不能工作;即使要工作,也只能找个闲职,不能耽误家庭生活。”大约是她当时桀骜的表情太不配合,激怒了汪一鸣,他忽然提了个她想也没想过的问题:“我问你,你读书的钱是哪儿来的?这么大一笔钱,总不会是你自己的吧?”

崔雯雯一呆:“家里给的。”

汪一鸣笑了,笑容既刻薄又寒冷:“你们家什么情况我知道,你爸才做了手术,哪儿来的钱给你?别把我当白痴!我看,是蒋天给的吧?我早觉得你们没断干净,春节回家你和他干什么去了?”那凶恶的模样把崔雯雯惊呆了。

男人摔门而去时,女生哭了,她很委屈。自己的坚定在对方看来竟如此不堪一击。然而冷静下来后,她又感觉汪一鸣的怀疑并非毫无道理。那笔钱,确实来得蹊跷。在她们那种小地方,借钱的难度比得上风投。除了亲友间生死攸关躲不过去的大事外,大家普遍是不愿意掏口袋的。因为借出去的钱,就像打狗的肉包子,所以人人都特别慎重。说起来,她和那位表哥,只是每年年夜饭时见面,平常毫无私交,他凭什么主动借她钱,还一借就借那么一大笔?这也太奇怪了。

崔雯雯立即打电话给表哥。一开始,对方坚持着原来的说法,但耐不住她软磨硬泡,最后终于承认是受人之托:“他让我把钱给你,还让我保密,说绝对不能让你知道。”

崔雯雯惊了:“他哪儿来这么多钱?”他们在一起时,蒋天有时连房租都拿不出来。

“说一部分是打零工挣的,另一部分是爸妈给的。”蒋家确实留了些钱给儿子买房,可这些钱在北京连间厕所都买不到。儿子一说要用这些钱来通考研的路子,父母不疑有他,便全给他了。

崔雯雯感觉自己的手抖了起来。

“那小子挺傻的,不让我告诉你,是怕搅黄了你现在的生活……他对你确实是真心的。”

挂掉电话,崔雯雯愣了好久,好久。她想起他在医院如何细致地照顾自己父亲的样子,心里难过得要命。原来有人默默为她做了那么多,却故意不让她知道。可她,却已答应了另一个男人的求婚……泪水滑落。

然而,命运之轮一旦旋转,就没有所谓的定局。两天后,领导把崔雯雯请到会议室,说让她休长假。

“为什么?”她惊讶得睁大眼睛。

她的上司,也就是汪一鸣的朋友,很不好意思地解释:“我觉得,你和一鸣该再好好商量一下。”

崔雯雯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既然她是通过他的关系进入这家公司的,那假如他想让她走,也只需要一句话。她笑起来:“我就是想不明白,既然那么反对我工作,当初为什么要推荐我来这里上班?”眼角刺痛得想流泪。

对方很难以启齿似的:“大概是想让你开心吧?都怪我,我当时也没太明白,所以还想,既然你打算在行业里长期发展,读个研就很有必要,才向你推荐了在职……”他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又抬头,“一鸣是霸道了些,但这个行业的女孩真是太辛苦了。没日没夜地加班,长久下去也很影响生育。你看到的,咱公司俩女合伙人,要么单身要么离婚,没一个幸福的。一鸣这么做,也是因为爱你吧?”

崔雯雯无法点头,也无法摇头。无论对方怎么解释,解释得多有道理,她都不想听。

他怎能这样对她?当她是玩物吗,任他随意摆弄?他那温文和煦的人设裂了条缝,而沿着这条缝隙,所有的一切都碎裂了。崔雯雯怪汪一鸣,可怪来怪去,她最终还是怪自己。想要从另一个人身上获取安全感,就等于把自己交付给别人,赋予了他人伤害自己的权利。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边走边自嘲。这样突然回家很可疑,爸妈还问她是不是跟蒋天吵架了,她也不想解释。自那次医院相遇后,蒋天暖男的形象已深入人心,简直被交口称颂。可那个人,跟自己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吧?崔雯雯抬头,天空如旧,夏夜的风依然凉凉的。

霍雯雯胡思乱想着,一路走到中学,那门口的灯光还是那么昏黄。晃眼一看,发现灯下站着个人。那人穿着T大标志性的紫色文化衫,下身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脸上挂着熟悉的笑容。他靠在学校的墙裙边对她咧嘴,就像多年前放学后,等待自己一起回家时的情形一样。

○最后的最后

每年到了这时候,T大总是很热闹:毕业礼、散伙饭,活动一项接一项。每栋学院楼前,都挂着“祝贺××届本科生/研究生毕业”的横幅;教学楼、图书馆、大礼堂、情人坡甚至食堂前,都有穿礼服、带礼帽的家伙对着相机乱摆Pose。

而这又是北京最好的天气,因为气温升高,雾霾已经散去。天空蔚蓝,绿树红花,在这样的光照条件下,连老建筑都显得格外挺拔。体育馆里,秃头将军肚的校长用他自上任来就没换过的演讲词欢送台下的学子,千篇一律的官文让他念着念着差点打起呵欠。也是,对他,对学校,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铁打的学校流水的学生,他们每年都会见证。不过对这些即将走出校园的孩子,他的讲话则意味着一个时代的落幕。一场剧到了此时,总能看全人生百态。那些早早弄清了方向,得到了Dream Offer的,自然是志得意满;而那些浑浑噩噩,连业都毕得勉强的家伙,显然会有些不知所措。而梁意欢,属于后者。

此刻,她坐在系馆大厅里,正等蒋天接了崔雯雯过来一起吃火锅庆祝她毕业。由于她摔得半死不活,到现在也没恢复,实在不愿让父母瞧见她绑着绷带的模样,于是今天毕业由蒋天全程陪同。他载她去体育馆听完校长啰唆的致辞,带她去礼堂草坪前与同级毕业生留影,眼下又折回系馆,让她和导师毕Sir照相。

毕教授看着自己的学生这样的身残志坚,心情很是复杂。一方面,他向师门强烈赞扬了梁意欢这种永不放弃、越挫越勇的写论文精神;另一方面,他又有一丝不甘心:这家伙都那么惨了,还不愿延期读他的博士,这是为什么啊?不过,毕Sir毕竟是毕Sir,这样的不甘心只是一闪而过,他是系主任、大忙人,每天都有铺天盖地的会要露脸,比如十分钟后的全系总结大会。

毕Sir一走,同届的学生就开始环游校园拍写真。这学生时代最后的集体活动,梁意欢也不想错过,但以她现在的状况,要独自完成实在太难,只能含情脉脉地看着车夫蒋天。谁知,对方根本不接招,还指着她断掉的手脚:“本科毕业拍照你没去?后来什么样子你不知道?不仅爬上爬下还得旋转跳跃!你要再摔了,我还得照顾你一个月,我命苦不苦啊?”他气鼓鼓地吼,“反正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不,你自己也不许去!”

梁意欢叹气,谁叫自己现在生活不能自理呢?计划只好作罢。系馆门口,蒋天接到电话:“我得去接雯雯,她又找不到路了。”说完又瞪梁意欢,“你就在这里等着,哪儿都不准去!听到没?”语气很有霸道总裁的范儿。

于是梁意欢就真的很听话地等着。窗外阳光灿烂,她却控制不住地低落起来。是啊,这样的好日子里,每个人都离理想中的幸福更近了:钟翌感情顺遂又升了职;齐淼虽和易葶分了手,却如愿以偿读了博;崔雯雯折腾了一圈,终于明白了自己心底最重要的人是谁;蒋天最爽了,不仅考研成功,还只用了一只几百块的银戒就把前女友追了回来;而裴光熙,此刻可能正牵着朴文娟的手游览东京呢。只有自己,唯有自己,不仅没工作、没爱情,还摔得半死不活……这么一想,简直悲愤异常。一切都怪那个无情无义的家伙!梁意欢这么埋怨时,并不知道她嘴里那个该被千刀万剐的前前男友,正像疯子一样在南北主干道上狂奔。

南北主干道上,裴光熙左手抱着一束东西,右手拖着拉杆箱,迈开长腿,以五十米冲刺的速度飞快往前跑着。如果他是架飞机,身后一定有一条长长的好看的云翳。他跑过礼堂前的草坪,抵达校河的小路,向系馆发起最后一轮冲击。今天真倒霉,所有校车集体失踪,在校门口等半天,竟一辆车都没有,害得他只好这样狼狈地出场。但狼狈也得去啊!梁意欢那混蛋,怎能因为他在日本,鞭长莫及,就干出这种事?他都要气死了!

几天前,他在家写作业,突然收到蒋天发来的照片。照片上的浅粉床单像一片死寂的樱花,梁意欢躺在那里,手脚的石膏还没拆除,雪白雪白的。她脸上的泪痕和眼角溢出的液体十分清晰——那是她刚住院不久,蒋天趁她睡着时拍的。

裴光熙看着照片,只觉得胸口又痛起来。蒋天说:“她还是老样子,你害死她了。”就这么简单几个字,却仿佛暴击了读信的人。二十分钟后,他从超市买了几瓶酒上楼。自梁意欢离开东京,裴光熙便养成了酗酒的习惯,以前的他鄙视醉鬼,因为认为只有控制力太差的人才会依赖乙醇来缓解情绪。但不知怎么回事,最近不喝一些,他晚上就会难过得睡不着。他还发明了一个边喝酒边打游戏的方法,特别能缓解情绪。晕晕乎乎时,还在线上遇到过齐淼。

平时只要喝一点点就能压过心底的悲伤,可那一天,盯着照片上的她,竟怎么喝都喝不够。也不知到底让多少瓶酒见了底,只觉得天旋地转,最后失去知觉。

醒来后的裴光熙,环视四周,发现旁边坐着……朴文娟?那天和她共同“接待”了梁意欢后,他们已经很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

“你怎么在这儿?我在哪儿?”他想把身体撑起来,却因头太晕而失败了。

“社区诊所!还问我怎么在这儿?要不是我,现在你因为酒精中毒说不定都挂掉了!”朴文娟有些激动。酒意未退,大脑还处于短路状态,裴光熙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忘记了,昨天是自己和朴文娟的例行约会日。到时间后对方打他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于是跑到家里找他,正遇上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室友。她觍着脸跟着进去,推开他的卧室门才吓一跳:地上全是酒瓶,而男生躺在中间,不省人事。

“居然酗酒?想不到你还有这种血性的人格。”朴文娟“啧啧”惊叹。裴光熙缩回病床,不想理她。可对方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是为了她吧?”她指着手机,屏幕上居然是梁意欢的照片!那是自己的手机。“你怎么会有密码……”

“当然是用你的手了。”朴文娟无辜地摊手。

“好,你可以回去了,饭局改天吧。”病床上的男生顿了顿,又恢复了冷冷的模样,这让朴文娟很愤怒:“太狠了吧?过河就拆桥!”

“谢谢你,可以了吗?”裴光熙用最后的力气开启了防御机制,但依然疲惫又不知所措。

朴文娟绕着床来回走了两圈,站到正对裴光熙的位置:“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费劲去演那场戏?你明明还喜欢她啊!”从听完他的故事开始,她便知道,那女生对他来说一定有着特别的意义。在这里见到她后,这感觉就越发强烈。虽然那天他全程都在按他们事先说好的剧本在演,什么时候转头,什么时候微笑,他不仅记住了,还做得很到位。可她仍能感觉到他的痛苦。尽管如此,她却没想到,这份痛苦会深切到让他喝成这样!

“你到底想干吗?”裴光熙并没回答她,反而很烦躁地问。身体不适时很难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我想干吗?我想劝你Follow Your Heart。”朴文娟笑,“你还喜欢她,因她痛苦,看不得她难受,却像神经病一样把来找你的她从自己身边推开……你这是吃错药了吧?”

裴光熙抚额,一副难受的模样:“闭嘴!你根本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啊,不就是她前男友是你朋友吗?”朴文娟满不在乎。她果然不懂,裴光熙皱眉。“别以为我不懂,可你朋友当初把妹时,似乎也没考虑到你是那姑娘的前男友。虽说他们这次也许确实是因你才分手的,不过这只能证明你们是真爱啊……”朴文娟打了个响指,越说越开心。由于对方实在太过眉飞色舞,裴光熙终于崩溃了,终于问出那个早就存在的疑惑:“你到底为什么来跟我相亲?”

从校河到系馆的实际距离并不长,但如果用跑,就显得很长。河边的柳树到了夏季越发婆娑,枝条在干燥而温暖的风里摇曳,撩人心弦。裴光熙的速度渐渐变慢,这是他毕业后第一次回母校。虽然公寓离T大很近,但他却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抗拒故地重游。如今终于知道,他在躲的,是回忆。比起快乐,痛苦总是深刻得多。记得,和意欢分手后,他就是沿着这条小路在大雨中往宿舍走的。那种锥心的绝望和透骨的寒冷,即使今天已然淡去,但如果再发生一次,自己也依然能预想到它的威力。

他嘲讽地微笑起来,人,有时就是如此胆怯、懦弱。在长大的过程中,变得更懂得自我保护,也逐渐失去了追随内心的资格。即使跟朴文娟比起来,自己也是懦夫。

东京的小诊所内,裴光熙嘲讽地等朴文娟给他一个合理的答案。毕竟,鼓动相亲对象和前女友复合,实在是太奇怪了。他们沉默的间隔,忽然有个男生进屋,用日语跟朴文娟说了些话,大意是他有事得先走,让她有情况再叫自己。他对裴光熙点点头,似乎并无认识的意愿。朴文娟望着他离开,转身:“这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有男朋友还来相亲,是在骑驴找马?

“是啊,否则你这么大个,我能自己把你弄到这儿来?”

裴光熙双目圆睁,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男朋友是我的校友,日本人。但我爸妈不喜欢‘鬼子’,想方设法劝我分手,还非得给我介绍对象。”她耸肩,“我本来不愿意相亲,谁想我妈发来的居然是你的照片……”无巧不成书。虽然裴光熙不记得朴文娟,但她却一下就认出了这位初中时代风靡学校的学长。她最好的闺蜜曾对他表白,当时被他无情地拒绝,伤心得差点跳楼。便是那时起,她就对他产生了好奇。

“一看是你,我都快笑死了。简直猜不到,你这种人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然后就很想来看看你相亲到底是什么样的。”朴文娟鬼马地眨眼。她那么积极主动地配合相亲,不过是打算捉弄捉弄这位学长,为闺蜜报仇。谁知竟意外发现了他和梁意欢的恋情,还冒充了一回他的女朋友。

“不过她倒是让我对你,有了不一样的看法。”朴文娟指着他的手机道。难怪他第一次见到朴文娟,不祥的预感就很强烈。

裴光熙苦笑,看来他已具备了女人的直觉:“你来相亲,男朋友不吃醋?”

“吃啊!”朴文娟大笑,那表情竟有些像蒋天,“所以刚才你醉死的时候,他好几次都想把你掐死。”

“你就打算这么瞒下去,继续和我相亲?”

“当然不可能!”女生显得很得意,“再过两周,我就告诉爸妈你劈腿了。难过得想出家的我,只好回到前男友的怀抱……”她直勾勾地盯着他,“你必须配合我,否则,我就把你酗酒的病例传给你妈。”

到系馆门口,裴光熙已满身是汗。头发全湿了,像海草一样往下滴水。极其注意个人形象的他这辈子都没如此过。但今日是她的毕业礼,选择这天回来,是因不想再错过关于她的任何东西了。可好事多磨,应该早晨抵达的飞机晚点了,他到学校时已是下午。

“你在哪儿呢?”裴光熙站在门边给蒋天发信息。

“在做梁意欢的车夫啊,刚把她从大礼堂送回系馆。”蒋天回信后又继续道,“那件事我决定了,这对大家都好。”对大家都好?裴光熙看着短信,热血上头。那日,蒋天发来照片后紧接着说,最近他照顾梁意欢,发现自己对她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他决定要照顾她,越久越好。那是什么意思,已无须多言。

“我不在乎你们的关系,也不在乎她和齐淼的过去,我只想告诉你,你对她可以放心了。”当时,边喝酒边联机的裴光熙不觉停止了操作,齐淼在那边狂吼:“撤啊撤啊,你倒是撤啊!”对于裴光熙傻愣愣送人头的做法,不只他,队友们都出离愤怒了。

“也许你什么都不做,痛苦一阵就算了,她痛苦一阵也会继续生活。将来某天,你们都还会各自恋爱。毕竟,据说在这个星球上,每人都存在着两万个以上的潜在恋人。可我不明白,既然今天你们都还喜欢着对方,为什么要跨越现在去等遥遥无期的以后呢?”走出医院时,朴文娟对他说,“你要知道,此时此刻永远只有一次。”说完,她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背影倔强又活力四射,正是青春该有的模样。裴光熙就这么看着她,久久不能移动。

要找的人就在大厅,只要一步,就是一个世界。

一个拉着箱子看起来像是刚下飞机的男生,走到角落里正朝着窗外发呆的女生面前,很严肃地开口:“不准跟他在一起,听到没?”

女生仰头,露出见了鬼的表情:“裴、裴光熙,你怎么在这儿?”按照上次分别的情景,他们应该永不再见了才对吧?还没等她回过神,一把红玫瑰已塞到了她手上,男生又强调了一遍:“不准和他在一起!”

梁意欢皱眉,完全不明白这家伙在发什么疯:“和谁在一起?”

“蒋天!”裴光熙的模样可真像得了神经病的鱼塘主。梁意欢皱眉,什么跟什么啊,蒋天和崔雯雯马上就要领证了好吗!“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听。”

“你有病吧?我和谁在一起,关你什么事!”虽然还没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想起在东京时发生的一切,她又心痛得难以自已。摔得像残废,脑子也像残废,刚振作了一点点,他却又像病毒一样想卷进她的生活,凭什么!她就算破罐子破摔几千遍,他又有什么资格出现在她面前!

就在这一刻,男生忽然猫下腰吻了她的额头。梁意欢呆住了,这……又是在干吗?

“别跟蒋天在一起,我再也受不了了。”裴光熙很痛苦,“那都是假的……朴文娟是我找来骗你的朋友,我没在谈恋爱。”眉头微蹙,心头渐暖,对面的人继续说着,“对,我不想给你机会,也不想给自己机会。我不想承认自己其实根本没忘记你,也不想成为那个夺走齐淼爱情的原因……我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才决定永远不会跟你在一起,不管我有多喜欢你。”

女生看着他,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可现在,我后悔了。是,我懦弱、胆怯、爱面子,我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但现在我后悔了!人有时候必须自私一点,因为对于每个人,此时此刻永远只有一次!”裴光熙极慢、极用力地重复着朴文娟的话。他盯着她,终于把从住进公寓那天起就想对她说的话说出来了,“我喜欢你,非常喜欢。就算你和齐淼在一起过,我也还喜欢着你。”

梁意欢的目光闪烁:“但你也说,介意我和齐淼的过去,难道现在就不介意了?”

男生缓慢牵起嘴角:“我介意,我仍然介意。”他伸手摸摸她的头,继续用力说,“可相比之下,我更怕永远失去你。”因为这一次失去,期限是永久,不能再回头。

女生的心脏仿佛骤停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快溢出心房了,然后:“去死吧!你拒绝我三次,现在想回来就回来,想在一起就在一起,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那元气十足的吼声震荡了整个系馆,连站在大门外的蒋天和崔雯雯都听到了。他们面面相觑,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开心。他们能和好,多亏梁意欢的鼓励,所以若能为她做点什么让她也幸福起来,作为朋友自然毫不犹豫。

蒋天追回崔雯雯后,才对她讲起梁意欢事故的真相:“这家伙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得去东京。也是我嘴贱,把消息告诉了光熙,谁知光熙竟说他有女朋友了。可意欢吧,属牛的,趁着我复试还是一头热地冲去了日本。结果嘛,眼见为实。回来坐地铁时精神恍惚,一不留神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当时崔雯雯惊讶地张大嘴,说着,蒋天还把手机里没删的照片给崔雯雯看,“其实没看见这些,我也不信是真的。”

崔雯雯探过头,凝视半晌后皱眉:“不对啊……”这些照片上的裴光熙,表情非常勉强,与他和梁意欢在一起时完全不同,“他对着意欢的时候,表情会不自觉就温柔起来,微笑藏都藏不住。”细看之下,蒋天也发现了问题。他立刻上人人网把当年裴光熙和梁意欢恋爱时的照片搜了出来,认真对比后,他龇牙咧嘴地哼哼:“好家伙,竟敢骗我们,把我们当猴耍!还害得我留下来照顾梁意欢这残废,一直不能回家!这屁股,我帮他擦得也够久了吧?”蒋天拿出手机,找出梁意欢的照片,准备送裴光熙一份连环大礼。

系馆里,梁意欢和裴光熙还在对吵,声浪一波比一波高。但那唇枪舌剑的间隙,那年仲夏的味道正慢慢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