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男子联盟窝里斗

不管什么时候,能像飞蛾一样扑火,不计较利益得失,不用写出SWOT分析表格才决定是否恋爱,那么证明还年轻,还走心,还没变成技术流。自然,选择这样的方式,一旦受伤,痛苦也会加倍。

○好管闲事君

公寓的常住人口从五锐减为二后,蒋天常坐在马桶上感慨:好寂寞啊。感慨完毕,他又会觉得很爽。塞翁之马,焉知非福,起码他现在不用再跟人抢厕所了。他冲水出来,发现梁意欢在沙发上正对着手机出神,双颊绯红满面桃花。蒋天悄悄靠近她,步履如猫:“你在干吗?”

面前突然出现个大活人,吓得梁意欢“啊啊啊”连喊三声:“你要吓死我啊!”

犯罪的气息是如此强烈,蒋天像卷福一样眯眼:“你在干吗?”

梁意欢下意识地遮住手机屏幕,很不自然地反驳:“蒋天,你是不是考完试没事干?要是太闲了可以回家啊!”

男生愠怒:“不知好歹,我这么晚走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怕你又遇到像上次那样的尾随男?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就算梁意欢不告诉他,他也知道她在等什么。能让她上下楼不怕摔跤都专注于手机的,大概也只有那谁了。不过看她如今这桃花满面的模样,证明自己的闲事应该是管对了。蒋天很欣慰。

其实梁意欢也很纳闷,裴光熙为什么会主动跟她说话?虽然只是一句最简单的“新年快乐”,但她却很清楚,他那样的人是不会群发的。

很多次,梁意欢拿起手机想跟他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她甚至不能肯定,他是否知道自己还喜欢他,也不能肯定他若知道又会怎么想她。她和他之间的一切,仿佛被冰冻在地底,说不定还会变成未解之谜。可那句问候,像破冰的咒语,又像自天空洒下的一丝光,灿烂了她的整片心底。

顺着那仿佛长出一粒种子般的开始,有什么从公寓沉闷的氛围中倔强萌芽,迅速虬枝,向苍穹抻开轮廓。裴光熙惊奇地发现,自己拼命逃避的东西,竟一点点故态复萌了。然而,每当他想重新恢复冷淡时,蒋天的话又总在耳边轰鸣——

齐淼和易葶在一起了;齐淼老带易葶回家玩,简直不像话;太混蛋了,齐淼居然把意欢的东西从屋里扔出来,还当着易葶的面……蒋天每天就这么透过游戏窗口发送给他没头没脑的几句话。也不管别人是否看到,更好像无须对方参与,就自顾自说下去。

原本他不想理会,可锚固在某侧的天平却忽然摇摆起来。她,肯定不好过吧?一个人,明明是因自己的不甘心而被搅得天翻地覆,却承担着全部的责难,这也太不人道了吧?尤其,这个人还被自己爱着……类似于心疼的情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继而就是更多无法控制的难过。

意欢哭了,还在哭,觉得很委屈吧……蒋天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很肯定他就躲在屏幕后偷偷观察一切的进展,太奸诈了!

是的,他赌赢了。他对她说的“新年快乐”,真正的意思是:不要哭了。

蒋天目送害羞的女生跑进卧室,顺势倒在她刚坐的位置上。狗拿耗子般跟光熙说那么多,是因为他实在看不过去了。

平安夜晚上,他和梁意欢就着《终结者》喝酒吃零食。那是部枪战片,可女生居然看哭了……蒋天知道是为了什么。晚饭前,齐淼把她放在他卧室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装进大纸袋,当着易葶的面,扔给她。他在后面看蒙了眼,感觉惨不忍睹。隐隐约约地,看到意欢的眼眶红了。

“没……没事吧?”蒋天干笑。

“没事啊。”梁意欢笑容灿烂。

然而,怎么可能没事呢?喝完酒,梁意欢越哭越厉害,最后情不自禁地往蒋天身上靠,把鼻涕眼泪全擦在他的外套上。

“大姐,我刚买的……”

“我知道,明天我帮你洗。”女生还是哭,接着抱住蒋天一阵猛摇,“都不喜欢我,都不喜欢我!”前前任践踏她的心意,前任践踏她的尊严,她梁意欢一代天骄,竟沦落到平安夜在家喝十几块一瓶通化葡萄酒的地步?也太惨了吧!

电视上人机混战,外面响起了礼炮的声音。蒋天叹气,心情柔软起来:“怎么会都不喜欢你,我不是在陪着你吗?”他摸摸她的头,“要知道,我可是拒绝了很多妹子,主动和你共度佳节的哟!”自己真是个暖男啊。

“又是一年春来时,你有什么愿望?”几天后的跨年夜,又是两人悲惨地一起度过。阳台上,梁意欢和蒋天并肩看满天火光。

愿望吗?“考研成功,把到正妹,股票赚钱,飞黄腾达……”真的好多哦。

“太贪心了吧!”

蒋天摊手:“愿望这种东西,一个和一百个是一样的,反正都不一定能实现,所以许愿时当然是多多益善啦!”

“难道你不想和雯雯和好?”他的所有愿望里,竟没有这一项,听着让人很失落呢。梁意欢终于知道了他和她分手的原因,本想怒斥崔雯雯,可想想自己的现状,竟也不知该站哪一边了。

蒋天的嘴角慢慢往上扬,只有一点点悲伤:“她过得好就行了,也不用非得跟我在一起。”就算有未完结的忧愁藏在心底,可相比梁意欢和齐淼那样的干戈,他和雯雯还能互相问候一句“你好吗”,已经很幸福了。“你呢?”

烟火好漂亮,让人心情开朗。梁意欢喃喃说:“我只希望……”希望那个人能和我有一样的希望。沉默了一会儿,她转头:“不说这个。过几天初试要顺利哦,别像上次那样棋差一招了。”

男生微笑着看天:“那当然,哥们儿是谁啊,被坑一次也就够了!”

女生笑笑,也专心地看起天来。外面那么喧闹,这里却有宁静的安好。蒋天忽然下了个决定,要推旁边这家伙一把。那个远在日本的男生啊,你看看吧,这里有个人为了你被千夫所指,饱受内心煎熬,但她还这样想着你。这样的想念,让我都羡慕了。

○狼血连续剧

对方过得很好,没有自己或许过得更好。有多少人曾像蒋天这样自以为是地想过呢?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其实崔雯雯这些天过得非常不好。

为了读在职,她和汪一鸣吵了好几架。圣诞节汪一鸣本是来找她和好的,可不知不觉说到这件事又吵了起来。两人各自负气跨年,谁都没有好脸色。汪一鸣也很奇怪,当初崔雯雯在他手下工作时,丝毫没表现出拼命三郎的模样,他也没觉得她有多热爱这行业,于是他就很开心,这样的女孩多适合做全职太太啊。可怎么一恋爱,她整个人都变了?他当然不在乎那点钱,可读研会让这女孩的未来有太多不确定性。作为向往稳定家庭生活的男人,他实在不想冒这个险。幸好几天后,崔雯雯不再旧事重提。汪一鸣终于松了口气,之后安心地去找朋友代购订婚钻戒了。

可他也不想想,这女孩,当初为了能留在公司,拿着那么点实习工资,便能做牛做马一整年,那是怎样的韧性和决断?她不再找他借钱,并不是放弃了,而是她在动用自己全部的人脉,四处募资。

但这年头,借钱真是超级任务,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妈。崔雯雯知道家里有笔备用金,是爸妈为养老存下的。但目前岁月静好,想来先借给她也无妨。等她读完书,换份钱更多的工作,就以最快的速度还他们。算盘打得如此之好,可事到临头崔妈妈却说什么也不拿出来,把她气个半死。

“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她出离愤怒了,血浓于水尚且如此,更不必提生活里其他人了。

室友劝她放弃,说找个有房有车的男人比读书重要多了:“你想想,等你读完这个什么在职研,又老了两岁,也不见得能找到更靠谱的工作。组长对你那么好,你就放宽心嫁给他,无忧无虑多好!”秘书还卖萌,“我可排在你后面,你俩要是分手,我会毫不留情地顶上哟!”

崔雯雯很懊丧,又不自觉地想起蒋天来。前年回老家,他们参加完同学的婚礼,她突发奇想地问他:“如果结婚,你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老婆?”

当时男生猛摇头:“不要那么早结婚吧?”

“我是说‘如果’!”

蒋天想了想,露出向往的表情:“老婆嘛,最好是——洗衣、做饭、养家糊口,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我看足球、打游戏时,你自动躲到小黑屋;我看足球、打游戏累了,你就给我按摩、陪我聊天……嗯,假如每月再定期给我零用钱,每年增幅不少于10%,就更完美了!”

“做你的春秋大梦!”崔雯雯抬腿狠狠踢他屁股。

蒋天怪叫一声,揉着痛处大吼:“梦想总是要有的,虽然我知道跟你在一起,这个愿望一辈子都实现不了!到时肯定挣钱养家是我,洗衣做饭也是我。”

女生满意地点头,旋即又很愁苦:“那到时我要做什么呢?当全职太太很无聊的。”

“爱干啥干啥。生孩子行不生孩子也行。读博士行环球旅行也行。哎呀,反正随你啦!”

那时认为好不靠谱的回答,现在却那么让她怀念。他说,做什么都行呢。

崔雯雯念念不忘的前男友,此时正鬼鬼祟祟地站在阳台上,边张望边对着手机说:“我办事你还不放心?没告诉他们,一个都没有。意欢和钟翌去看电影了。齐淼?和易葶在一起啊,谁知道去了哪儿,反正他每天回来都大半夜了。”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蒋天在邀请哪个妹子来家里玩呢。可二十分钟后来敲门的,并不是肤白貌美的大长腿,而是半年没见的裴光熙。

“怎么感觉小日本的学校不太正规呢?三天两头放假……”蒋天关上门,心里忐忑。这样跟地下党似的见面,真让人不习惯呢。

裴光熙脱掉鞋,熟门熟路地在客厅的书架前站定。欸,本打算待在日本不回来了,因为过春节太麻烦,不仅要陪着亲戚八卦,还得和朴文娟在老妈面前演戏,光想想都头大。然而,他放在人才中心的档案快到期了,必须本人来续约,可托管凭证却不小心被留在了公寓。那凭证他一时也想不清放在了哪儿,只好亲自上门。

“你难得回来一次,真不通知他们?”蒋天在一旁忸怩地玩手指,故作天真地问。裴光熙转头,定定地看着他,看得他毛骨悚然。为什么明明是对方有把柄落在自己手上,可被这么一盯,他竟心虚起来。不过想想也对:他们仨那点破事儿自己全知道,而知道太多的人,通常都活不到剧终。并且之前,为了逗意欢开心,他还不止一次地搅了局。在裴光熙强大的气场前,蒋天终于干笑起来:“不通知就不通知!反正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哈哈哈哈……”

裴光熙拿完东西就撤了。蒋天陪着一同出门,准备请他吃饭,而后到附近的网吧搓一局。本来他们的电脑配置都不错,用不着专门去网吧,但现在情况比较特殊,要是打得正嗨,遇到齐淼就很尴尬了。

“光熙,你在东京有没有艳遇?”蒋天边走边叨叨。

裴光熙叹气,对付这种时刻不忘攫取八卦的家伙,只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听说你分手了?”

蒋天一呆:“听、听谁说的?”旁边的人猫一样地笑了。“我就知道,梁意欢这个叛徒!”这家伙竟敢笑话他,亏他还免费帮她做僚机!

“难道我的消息有误?”

提到前女友,蒋天立刻偃旗息鼓:“不说了不说了,今天别扫兴,要不我再叫几个人出来,好好干一场?”

两人都明白,多留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于是就像在比赛竞走,甩腿朝小区外移动。如果顺利的话,裴光熙会像徐志摩的诗:轻轻地他走了,正如他轻轻地来;他轻轻地招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可惜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在离大门几米远的地方,两人还是遇到了路障。路障一身黑色运动装,本来笑意满满地蹦进门,可看到面前的两人,瞬间愣住,印堂发黑。

三人围合成三角形,就这么彼此对视着。

完了完了,他平时夜夜笙歌,今天咋这么快就回来了?他们该不会要动手吧?真打起来,自己帮谁?可除了在游戏里,自己也没见过他们打架,不知道谁的战斗力更强一点?想来,光熙那副贵公子的身板应该不会崇尚暴力,而齐淼……这家伙在体育方面的弱,全宿舍都知道。蒋天用小眼睛紧紧盯着他们,犹如置身于火山口,连牙齿都在打颤。听说,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于是……“哎哟!齐淼!”蒋天拍手,极尽欢乐之能事,“我和光熙准备到隔壁开一局,正想打电话给你,真是相请不如偶遇。”

然而,齐淼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继续静静地凝视着裴光熙。蒋天紧张得额头都出汗了。还好,这时有人救场:“要一起吗?”裴光熙依然面不改色,声音不带一丝慌张。

然后就更诡异了,三人在网吧坐下,像以前一样。蒋天惯有的侥幸心理又开始隐隐作祟,说不定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佛法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一年光阴,很可能只是盗梦空间的一层,等他们醒来,就会发现其实什么都没发生过。

“CS吧。”沉默到现在的齐淼终于说话了。

“没问题!”坐在二人中间的蒋天立刻赞同。此刻就算齐淼要玩丢手绢,他也没意见。他征询地看着裴光熙,怯怯地问:“光熙,没问题吧?”裴光熙点头,更加波澜不惊。得到应允的蒋天点开熟悉的界面,一脸娇憨地要队友们表态:“那我们仨,一队?”

“今天你不要加入,我和他单挑。”左耳传入齐淼压抑的声音。

啊?他惊诧之时,两边已进入对战模式。盯着屏幕上的枪林弹雨,蒋天张大嘴:有没有搞错,用这样的方式打架,也太不接地气了吧?

几分钟后,裴光熙屏幕下方出现一条来自齐淼的信息:“再这样,我就走了。”也是,目前局面完全一边倒,光熙的队伍惨不忍睹。人家下棋让三步,但他放水的方式相当于让了一百步,简直太看不起人了。裴光熙指尖动了动:“好。”然后,逐渐加力。

接下来,局面依旧一边倒,情况更加惨不忍睹,只是Game Over的一方换成了齐淼。再接下来,他们从CS转战策略冒险,再转战近身格斗。每一场,齐淼都输得屁滚尿流——这种结果完全是可以预见的。齐淼玩游戏,从操作到战术,都是裴光熙手把手调教出来的。这种半吊子徒弟想乱拳打死All-in的老师傅,概率等于……不,根本就没有概率。悲剧啊,从泡妞到GPA再到打游戏,每一项都是完败!齐淼此刻,应该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吧?蒋天情不自禁地感叹,他何必要选这种自取其辱的方式,说不定真打一架还能有一丝胜算。

蒋天确实了解齐淼,他的确很快就输得怀疑人生了。无论换什么游戏、什么角色,都会被裴光熙杀得片甲不留。他呆呆地坐着,神啊,你还可以让我更丢脸一点吗?

这时候,和事佬蒋天把头探过来:“干完这局咱可以吃饭了吧?”

去西门鸡翅的路上,三人并排走着,气氛尴尬得像要结冰了。蒋天默默地想:原来这并不是盗梦空间……走到一个周围都是办公楼的十字路口,齐淼认出,这就是自己和梁意欢分手的地方。他蹲在这里,她站在面前。那时候,眼泪好咸,渗进嘴角又特别苦涩;那时候,他清楚地知道,她心里装着的是另一个人,而这个人,是自己最好的兄弟。

陷入回忆的这一刻,齐淼的手机响了。他没接。手机执着地唱歌。他按掉。又响。蒋天受不了地提醒:“接啊接啊,万一是你老板,你就等着受死吧。”齐淼回过神,从裤袋里拿出电话,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个巨大的自拍头像。5.5寸真大,因此谁都能看清来电者的名字。

“原来是易葶啊。”蒋天干笑,随后又装作很自然地对右边的人说,“是易葶哦,你认识她吗?”

此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上另一双……不知为何,那些曾发生在这里的对话突然回放,就像时光倒流一般。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一种难以名状的耻辱和悲伤,忽然放大,在心里肆意膨胀,然后——“去你的!”齐淼一拳砸过去。

在这个充满回忆的路口,赤身肉搏的决斗,终于拉开了帷幕。

极大的力量像流星一样击中裴光熙的脸,他一个趔趄翻到在地,还没反应过来,齐淼的小宇宙再次爆发。他扑倒裴光熙,一拳接一拳地打在男生脸上。而裴光熙,根本没还手的意思,一直被打,连嘴角都溢血了。

“你干吗!”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裴光熙都被打了好几拳,蒋天才反应过来。他拉住齐淼:“你还真以为这是天马流星拳啊?”然而,齐淼一点儿都不听劝,还是继续出拳,裴光熙则躺在地上,一副“来啊,随便你打”的模样。群众不知不觉围上来,有人在用手机录像,有人似乎在拨110。蒋天边抱住齐淼边对周围喊:“别看了别看了,兄弟们跟这儿练拳呢……”

齐淼还在继续,蒋天急了,干脆用胳膊肘抡过去:“你俩真想上头条啊!”可主犯这时已然发狂,完全进入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状态。揍一具软绵绵的“尸体”有什么意思?他希望裴光熙能给点反应,可对方偏偏不如他所愿。正好蒋天杀过来,于是他的攻击目标瞬间转移。

“齐淼,你属狗的吧?怎么逮谁咬谁!”

十几分钟后,三人鼻青脸肿、蓬头垢面地瘫坐在地上。

“舒服了吗?”被打得最惨的裴光熙突然说。自己这样做,或许有些自私吧?不还手,是为让齐淼发泄,更是为减轻自己的负罪感。既然想不到偿还的方式,还不如让他痛殴一顿。但这家伙出手也太重了吧?生平第一次挨打,差点连牙都被打掉了。

暴力的使用者齐淼,由于体力消耗太多,正大口大口地呼着气。他脑子晕晕的,只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由自己吐出的雾气一般,好不真实。

此时,梁意欢刚从电影院出来。她不时分神看手机,有些奇怪。这一整天发给裴光熙的信息,他都没回,到底怎么了?她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的前男友刚狠揍了她的前前男友,此时喝大了,正在西门鸡翅的外摆区哭得不能自已。

“齐淼,过去的就过去了。你都有新女朋友了,又打了光熙解气,算扯平了行不行?”肿着眼的蒋天依旧没忘记调停。

“不行!”齐淼号啕大哭。形象从两小时前的古惑仔重新变回超龄巨婴,“我当他是我兄弟,他当我是什么?我还让他住进我们公寓,我真是引狼入室啊!”

“齐淼,对不起……”裴光熙伸手搂住他的肩,真诚得就差把对方抱进怀里了。掉在地上的眼泪不能逆流。原来,这家伙的痛苦比自己想象的还多!裴光熙的内疚感激增,到了难以负荷的程度,那个有些松动的决定再次坚硬起来:“放心吧,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和她在一起的。”

那就像一个诅咒。

○月台和星光

次日清晨,西站。天色微暗,依稀能听到鸟叫。这时候,一个年轻女生逃命般,在站前广场上狂奔。她不断加速,从人群中硬生生劈开条路。她大概没意识到,这是自己人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到了站门口,棉衣涔涔贴在皮肤上,背都湿透了。透过安检口,梁意欢望向中央大屏幕,焦虑无比。光熙,你到底在哪儿?

两小时前,蒋天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了。他睁眼,还是晕眩。昨天在西门鸡翅,因为喝太多,所有人都走不动了。齐淼的酒品真要命,逞强喝酒,最后吐得到处都是。于是他和裴光熙只好把烂醉的巨婴抬到最近的酒店。这位哭得肝肠寸断的兄台,此刻正以一种无法描述的姿势躺在旁边的床上。眼前,裴光熙穿好了衣服,正在收拾东西。蒋天很迷茫:“光熙,你在干吗?”

裴光熙手上的动作没停下:“我八点的火车回江城。”

蒋天愣了愣,仍然很迷茫:“你要回江城?怎么不多玩两天?”

“来不及了,下次回来再说吧。”他背起包,走到门口又转头,“那个,齐淼……”

蒋天弹弹手:“放心吧,我会照顾的。”

裴光熙叹了口气,也不知在想什么。蒋天看着门开启又合上,呆呆地。昨天到最后,光熙好像说了什么,是什么呢?他努力回忆着。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和她在一起的。”想到这里,蒋天惊醒了。他冲进洗手间,开始猛拨梁意欢电话。第十遍,电话终于接通,听蒋天结结巴巴地把话说完,女生脑袋轰然炸裂。“快去找他吧!本来他不让我告诉你的。”蒋天的声音也有些急促,仿佛她再不行动,就会永远错过什么了。于是,梁意欢脸也没洗、头也没梳,抓起衣服往身上套,然后像女疯子般冲出了公寓。

大概是周一的缘故,虽然梁意欢出门时还不到六点,却依然遇上了早高峰。还没到西站,机动车就大排长龙,移动得像变速的慢镜头。梁意欢在出租车上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她向前张望,觉得似乎能看到西站的攒尖顶,便立刻放了一百块在车窗前,开门飞快向前跑。

因为运动过量,女生满脸通红、汗流浃背,头发黏在额前,简直毫无形象可言。她怔怔地看着屏幕上的候车信息,突然发现蒋天并没告诉自己,裴光熙坐的到底是哪一趟车。人群熙熙攘攘,这种情况下要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这家伙也太不专业了,给自己的是什么情报啊?她不由得埋怨起来。

幸好,这天早晨到江城的特快只有一列,梁意欢立刻买了站台票。然而车厢那么多,难道真要一节节去找?她边往月台方向走边给裴光熙打电话。一个,被摁掉;两个,被摁掉;三个、四个、五个……他通通都摁掉。绝望中,她给他发了这样一条破釜沉舟的信息:“我已经买了去江城的票,如果你不出来见我,我就跟你上车了。”几分钟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送你……”剧烈的奔跑让梁意欢的嗓子因疼痛而有些喑哑。

男生把手插在口袋里,皱眉:“我就是回家而已,不用来送。”

“为什么回北京不告诉我?”

面前的人显然很受伤,她一定很委屈吧?男生胸中有心疼的情绪在翻腾,很想说声“对不起”,但说出口的却是:“没必要告诉你吧?”

女生愣住:什么叫“没必要”,前天还聊得好好的呢。“昨天齐淼哭得很惨,光熙非常内疚。”蒋天在电话里是这样说的。她盯着他脸上的瘀青:“是因为齐淼吗?”

“你想多了,我只是回来拿东西的……”这一刻,裴光熙发现自己在说谎方面简直是个渣,他的话听起来那么虚伪,那么没底气,以至于让对方讥诮起来,满脸都是“你就继续编”的表情。他叹气,决定放弃:“总之,你快回去吧。”

这无奈、疲惫又带着嫌弃的语气终于让女生红了眼眶:“裴光熙!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忽冷忽热、忽远忽近、忽暗忽明,为什么要用那种T大男生中最卑劣的“四不”原则来对待我?

一粒种子,不知何时被种下。到萌芽,到长大,多少次被主人试图连根拔起?但它倔强生长到现在,终于展开馥郁的花朵。那花朵缠绕心室、血管,扩散在皮下的每一处……终于它的存在令人再也无法忽视。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看着喜欢的女孩在自己面前,说着这样的话,明明想把她拥入怀中啊!可这样情不自禁的时候,昨夜齐淼痛哭流涕的样子又出现了。那家伙那么痛苦,那么在意她!天平的一侧,仿佛猛然被加上了砝码,瞬间分出胜负。于是,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梁意欢凝视着他的眼睛:“你明明也……否则,胡同那天你……”不会那么缠绵痛苦地吻我,不会那么温柔深情地抱我。

“哦,那天我醉了。”裴光熙冷冷的。

往来行人无数,摩擦的风声听起来像小孩在哭。梁意欢却意外地觉得安静,仿佛能听到针尖落地的声音。此时,广播发出最后的催促,列车还有十分钟就要开车。

裴光熙的脸变得很模糊:“我得上车了,你回家吧。”只说这么几个字,却觉得好累。

然而,梁意欢并没有移动,她牢牢地立在他面前,眼里星光灿烂:“我不信……”说着说着,泪往下流。旁人眼里的自己,是多么坚强的一个人:遇到问题横冲直撞,受到诽谤诋毁也一笑而过。跟齐淼在一起时,她失望过、愤怒过,却从未对着他哭得不能自已,然而在这个人面前,却很容易泣不成声。

火车鸣笛,刚才还人流如织的月台,现下除了几个工作人员,已变得空空荡荡。裴光熙下意识地捂眼睛。这家伙,从来不听自己的。花了很长时间才硬化的心肠,却总经不住她折腾,随时都有失控的危险。也许刚才就不该接电话,可——“你再不出来,我就一节节车厢找!”他怎能真让她站一夜去江城呢?

“梁意欢,你还不明白吗?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能在一起的。”说完这话,他回头三两步便踏入了车厢。

他的背影在她的视野里消失,被车窗挡住,梁意欢竟看不真切。高铁缓缓启动。没有轰隆声,她的耳朵却嗡嗡作响,眼前越来越模糊。忍了忍,想婉约地擦掉眼泪,想优雅地转身离开,想做到输人不输阵……可终究忍不住,先是呜咽出声,然后鬼哭狼嚎,哭到最后失掉力气,跌坐在月台上。

那天的场景,也许自己永远都会记得吧?她在月台上哭得就跟死了全家一样悲惨,着实引人侧目,不知道到底哭了多久,只是眼睛都快哭瞎了。

○飞蛾的宿命

“去江城?你神经啊!”知道梁意欢的决定后,蒋天大呼小叫,“光熙都说得那么明白了,你还要飞蛾扑火?”

接到梁意欢的电话前,蒋天还和齐淼在酒店里挺尸,他刚刚做了件不知是对是错但必须要做的事。“齐淼,别怪我,虽然你是我兄弟,但光熙也是我兄弟,意欢也是我兄弟,二大于一,为了人类的幸福总量,我必须舍小保大。”

好巧不巧,此时的齐淼仿佛有感应般幽幽睁眼,看到旁边的蒋天,不禁叫出声:“我去,你怎么睡在我旁边!”

四目相对,火花无数。脸上火辣辣的疼让齐淼回忆起昨天的事故,他赶忙坐起来,低头看自己:“你、你……没趁我喝醉对我做什么吧?”蒋天白眼,能问出这种问题的人,连脑髓都是污的吧?然而齐淼的眼神仍是怀疑的,在他的眼里,蒋天是危险分子。良久,他终于记起房间里应该还有一个人:“光熙呢?”

“回江城了。”

这样啊……不知怎的,竟有些失落。齐淼想起昨天井喷式的眼泪和骂街般的责备,简直都替自己脸红:自己怎能失态成那样?

“跟你同屋那么久,居然没发现你好古惑仔这一口。”蒋天哼哼,“把光熙打成那样,还坑人一顿宵夜,现在爽点了没?”

齐淼的头更低了:“昨天是他付的钱?”

“废话!”蒋天先恶狠狠地指着他,想了想,又把语气切换成推心置腹的模式,“你到现在还咽不下那口气吗?”如果是的话,那那两人将要走的路就太坎坷了。

齐淼目无焦点地望着前面,其实就连他自己也弄不清。就在这沉默的间隔中,铃声大作。蒋天接起手机,表情越发凝重。挂掉电话,他迅速穿好衣服:“哥们儿有事先走了,你要困就再睡睡。”跳下床,他忽然很想把话说清楚,“齐淼,其实他们并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本来喜欢谁,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法控制。意欢挣扎了很久,到现在说起你都抱歉得要死;而依光熙的个性,他也会一直愧疚下去。我问你,如果他们互相喜欢却因为你而不能在一起,你会开心吗?”

我会开心吗?门响的瞬间,齐淼也这样问自己。

昨天回公寓前,齐淼去机场送易葶回家。安检门口,易葶抱着他依依不舍的样子太可爱了。她本来就肤色白皙,机场的光线又好,气色更显红润。当她噘嘴说再见,周围有好几个男人都看过来,令齐淼有些小虚荣。他很宠溺地摸摸女友的头,说完又亲亲她的额头:“又不是不回来了,春节后就又能见到啦。”

易葶还是不太开心:“我走后,你不准同情你的前女友。”

齐淼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知道啦,绝对跟她划清界限,一句话都不说!我向耶稣发誓!”

易葶看他半天:“你什么时候信的天主教?”

“我不信啊。”

“不信你向耶稣发誓有屁用!”女生气炸。

齐淼开心地抱住她,像抱什么小动物一样:“别担心,我看到她真的一句话也不想说。”

易葶这才消停:“那我进去了。”她转身,边走边比了个打电话的姿势。

齐淼站在原地看她离开,心很暖。跟易葶在一起,九成时间都很高兴。比起梁意欢,她更漂亮更会撒娇,对他也很宽容。不管读博还是工作,她都从不过问,而且……还不用禁欲!也许她,才是真正适合自己的人。那么,跟梁意欢分手,未必不是因祸得福。明明想得很清楚,可遇上光熙,往事上头,却还是难受得锥心刺骨。到底是为什么?

本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可以开始并已经开始了新人生,但当遇到那人或与那人有关的人和事,心境却又猛然被重置,变得纠结不已。陷入这种困境的,不只是梁意欢和齐淼,易葶也是。

齐淼萌蠢微笑时,易葶背对他摆摆手。这时候,谁都不会看到有眼泪从她脸上滑下。冬天,真是很容易流泪的季节,大概是因为太冷了,心脏也变得格外脆弱,一点小刺激就能让它收紧、发酸、情绪泛滥。严启正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低沉悦耳,依然有某种魔力牵引着自己的情绪:“好好想想吧,做什么决定都行,只要确定自己不是在赌气就好。”

回家的前一天,易葶回办公室拿东西,正好遇到赵老师出来。女人看着她,如正牌夫人般温柔微笑,眼里却是一抹无法分辨的颜色。易葶也微笑,如每个气场强大的前女友。默默过完招,易葶进门,才发现严博士正在她面前站得笔直。他对她说:“能谈谈吗?”

虽然想躲,最后她却依然乖乖坐下来。严启正给她端来速溶咖啡,像对待多年不见的老友。

“有话直说。”他们之间,无须这种冗余的铺垫和虚假的客套了吧?

沉默半晌,严启正坐直,说出了自己学生的名字。终于还是来了,易葶讥讽地歪嘴。和齐淼恋爱后,严博士置若罔闻,她就知道,这一切的淡定都是套路:“你不用问了,我们以前的关系,我为什么来这里,齐淼他都不知道。”她冷冷地说,“所以绝对不会影响你,这下放心了吧?”

心事被击中,博士一呆。易葶确实很了解自己的前男友,尽管不曾说出来,严启正的担心确实存在。他拿不准自己那傻愣愣的学生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因此最近一直暗中观察他。可就像易葶说的,他什么都没看出来。齐淼永远是那副茫然又不在线的样子,对他的态度也和平时并无二致。

“你的前女友很有意思呢,在青海时还一副要跟我单挑的架势,现在倒和你学生的感情好得很。请问,你现在是什么心情?”不久前,赵老师在学校里撞见易葶和齐淼公然激吻,也惊讶坏了。本以为甩掉这小尾巴需要很长时间,才苦心策划了“订婚朋友圈事件”,谁知对方干脆移情别恋了?

当时,严博士咳嗽两声:“没什么心情。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易葶还是小女生,做事天马行空的。”

“看她和齐淼恋爱,你不嫉妒?”赵老师不信。

“嫉妒倒没有,就是稍微有点怪。”严博士叹气。原来易葶之前说的她喜欢的人,竟是齐淼?她喜欢齐淼,是真的吗?他很疑惑。于是有天,他终于这样问了她。

“真的假的跟你有关吗?”他刚问完,易葶就发火了。是这男人主动分的手,是他分手后无论自己怎么做他都不接受她,是他坚持跟别的女人相亲、交往、订婚!可现在她跟别人恋爱,他又来诘问她这份感情是否真挚,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Jacqueline,我还是觉得你该再考虑考虑。这里不适合你,再继续这么下去,是在浪费时间。”男人一脸严肃。易葶的导师最近又开了家新公司,已经好久没来系里了。但学校正在进行教职改革,委员会非常铁腕。饶是老刘有关系,再不发几篇论文撑门面,副教授的位置可能都难保。他是为了她着想,真心实意。“其实你和齐淼怎么样,我不关心。但趁着寒假,你再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说完,男人叹气,进了玻璃屋。

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而这样的生活里,又该包括谁呢?女生愣了好久。从那天起,易葶虽然和齐淼依旧每天吃饭、散步、聊天,似乎恋爱得一帆风顺,心却一直在自言自语:我喜欢齐淼吗?喜欢吗?不喜欢吗?

蒋天急急跑出酒店。刚才,梁意欢带着哭腔给他打电话,说她的脚崴了,在西站走不动,问他能不能去接她。他忧心如焚,也不知道她和光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到西站时,梁意欢正从地下通道上来,眼眶的红色非常醒目。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回事,女生就扑过来抱住他:“他、他说,他打死都不会再要我了……”梁意欢趴在他身上哭得声嘶力竭。蒋天呆住了,认识她到现在,从没见过她这样,就连平安夜那天也没这么惨!原来爱一个人,失而复得的快乐和得而复失的悲伤,都会翻倍的。

“蒋天,我要怎么办?怎么办?我好难过,我好难过……”梁意欢化身为琼瑶女主角,悲情得不可自拔。好难过,最喜欢的人,竟说他们永远不可能!

一声带着情绪的叹息,像蘑菇云一样升空。蒋天心疼面前这女孩,爱上了那样别扭的男生;也心疼她爱上的男孩,太顾忌别人的感受,因而自我折磨。他抱住梁意欢,拍着她的脊背。

“他为什么不喜欢我?”梁意欢痛彻心扉地呜咽着。

这世上,被喜欢的人拒绝,有很多种难过:喜欢而得不到回应的,像捧着热心跳进冰湖;喜欢过而不再喜欢的,像打折季没买到心仪的衣服;彼此还喜欢着的,却像同极的磁铁无限接近却不能在一起。但他们两人,不属于以上任何情况,他们,其实不必这样。

“光熙他,并非不喜欢你,他只是跨不过心里的那条线。”

那天,蒋天陪梁意欢在外面逛了很久,直到深夜才回到公寓。后来梁意欢在想,如果没有蒋天,自己当时真的要难过到死掉了吧?谁知,这样的感激刚表露了一点,男生却自得到欠揍:“你可千万别喜欢上我,虽然我也知道自己很优秀。”

“谁喜欢你?”梁意欢受不了了,给他订了盒豪华版外卖,他就自作多情成这样。

蒋天把饭拆开,一本正经:“不是我自恋。据我多年经验,如果一个男生在一个女生极度伤心时,给她温暖的拥抱和坚实的臂弯,而他本人长得既不娘甚至还很帅的话,该女生是很容易移情别恋喜欢上该男生的哦。”在梁意欢震惊的眼神中,他继续道,“虽然说出来你又会受伤,但我们确实不可能,因为我一直把你当兄弟,明白吧?而且,你和齐淼、你和光熙、齐淼和光熙——这样的三角恋已经够乱了。恕我不能再加入,否则局面控制不住,大家都会死得很难看。”

对面的女生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蒋天,你视力多少啊?”

“5.0,都不用戴眼镜的。”

“那你怎么会照镜子的时候看不清自己长什么样,怎么会觉得什么女生被你抱一下就该喜欢上你?自恋也该有个限度吧!”

然而男生依旧不改调性:“意欢,不要嘴硬。总有一天,当你蓦然回首,会发现自己已深深爱上我了。毕竟,比起齐淼我更帅气有才,比起光熙我更懂套路……”他仰头狂笑,笑完才发现女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不做声了。她低着头,眼睛被散下的头发挡住,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压抑。是因为……自己不断地提到光熙吗?蒋天赶紧放下餐盒,撑住她的肩:“不会又要哭了吧?”最近梁意欢的泪点极低,一戳就会悲伤逆流成河。

然而她的肩渐渐抖起来:“哈哈哈……笑死我了,这就是你的套路?”梁意欢非但没哭,反而脸都笑抽筋了。

“我去,别这么吓人好不好?我还不是担心你!”蒋天恼怒地把手抽回来。

趁对方还没收起关切,女生也止住笑容:“谢谢……”然后又非常认真地说,“所以为了你的情谊,我决定去一次江城。”

“去江城?你神经病啊!”男生惊呼起来,感恩和去江城之间,有联系吗?

是的,她要去江城。她要去找裴光熙。就算他在火车站说了那些话,也没关系。她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自信,就是知道他对她的感情还在。这并不完全是直觉,因为蒋天告诉了她那天晚上他们男生之间发生的故事。她要去江城,不要命也要去!

○江城,江城

列车呼啸,风景如胶片般快速流过。窗外的野地里是泛白的黄,但阳光却异常好,从云朵上洒下来,温暖人心。梁意欢托着腮,目光落在前方,嘴角泛起柔软的笑意。她想起蒋天回家前对自己说的话:“去吧,不管怎样,别留遗憾就对了。”他鼓励她,是因为知道她无法就这样放下,也因为他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光熙的动摇。

但他也不是不担心的:“要是你又哭得要死要活的,哥们儿我鞭长莫及啊……”试想,月黑风高,女子在江边对前男友深情告白,男子冷若冰霜地回绝,之后光速般离场。女子悲恸欲绝纵身跳江,江水浩浩、凉风习习,两天后,尸身都找不到了。

“去去去!我有那么脆弱吗?”梁意欢挥手,打散腾在两人上空的画面。

“别的事情肯定不会,但是对着他,哼哼……”

那怀疑的模样真让梁意欢抓狂,她深呼吸,抱拳:“大哥,您放心吧!我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和最坏的打算。”

“这么说,你连收尸队都找好了?”

“……”

于是刚结束考试,她就坐上了开往江城的火车。江城地处中原,因长江穿过城市而得名。关于这座城市,梁意欢有很多回忆,而这些回忆都是独属于裴光熙的。毕竟,他和她的开始,就在这趟火车上。那个仲夏,真是美好得不像话。

她赖皮地跟着裴光熙去江城,一路山明水秀、满眼绿荫。梁意欢发现,裴光熙平常的冷傲不过是闷骚,在熟人面前,他并不寡言。午后,气温升高,饭后困起。她昏昏沉沉睡去,不知不觉靠在男生肩头。那时的她对于男生过电般的感受,毫无知觉。蒙眬中,为了舒服,她用头抵住他的下颚。裴光熙的手被压住,有些发麻,即使如此,他也没想要吵醒她。直至梁意欢差点从肩头滑下,他下意识用手扶住,后来才知道,那姿势已很微妙。

像有看不见的力量在指引,男生根本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会环住女生的肩,更不明白,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握住她放在袖口边的手指。也许人的身体里同时住着好多个灵魂,而那天主宰他世界的,一定不叫理智。

啊……那时,梁意欢虽还闭眼假寐着,却分明察觉到了一切。他的动作像炸弹,把心中累积多年的糖果厂一锅端,甜蜜的味道散落得无处不在。裴光熙就这么握着她的手,很久没有松开。屁股都坐麻了,对方的姿势也没变。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女生终于忍不住睁眼,却发现对方靠着椅背,一脸松弛,也睡着了。所以他刚才是在……梦游?

梁意欢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指,心里有点说不清的沮丧。就在此时,旁边人沉声道:“别动。”

“啊?”

“叫你别乱动。”男生淡定地,或装作淡定地说。

“为、为什么呀?”手,还被他握在手里。

裴光熙叹了口气,干脆把她整个手都放在掌中:“怎么那么笨?在我身上睡了那么久,以为不用还吗,天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说完闭眼,顺便把头一歪,恰好贴着女生的脸。

如同一场梦,我们如此短暂的相逢,你像一阵春风轻轻柔柔吹入我心中;而今何处是你往日的笑容,记忆中那样熟悉的笑容……最美的时光里,起点也许不是为你,却在路上无意邂逅了你。只是今夕何夕,斗转星移。

半夜,火车抵达江城。梁意欢打车到了裴光熙家附近的酒店。几年前,他们执手路过时,男生遥指远处芃芃的草木,告诉她过了那片绿地很快就能到他家。

“想不想上去看看?”既然选择牵手,他就不怕告诉任何人。那深藏的羞涩的微笑,似乎还很崭新。梁意欢望着那方向,给裴光熙发信息:“明天下午,能不能和我在边江广场见一面?”

约的明明是两点,但次日梁意欢正午便到了。似乎和初次来时没什么不同,边江广场地上的灰色石材并未增加多少岁月的痕迹,就连周围的乔木也似乎和原来一模一样。高大的拱形门洞后,是滔滔不息的长江。在多云的天光下,水色更显浑浊。对岸停靠着的两艘铁灰色运船,正冒着袅袅白烟。白石门洞后,几米宽的木栈道随江岸延伸,望不到边际。

那年到江城,本计划和倾慕已久的学长再表白,可因火车上的突发事件,后来的所有活动都变成跟着裴光熙在这座城市里乱逛。而面前的广场,就是她离开江城前的最后一站。三伏天的江城是炙热的火炉,广场上人烟稀少,只有栈道旁的沙地上有几个玩水的孩童。运船鸣笛声声,江面热浪阵阵。他牵着她的手,穿过门洞,沿着栈道走下去。什么都没说,却压抑不住心头的激动,不用刻意微笑,就已时时都在微笑。那时,她还以为会持续很久,甚至觉得他们会永远在一起呢。

两点整,梁意欢回到广场中央,裴光熙没来。又等了一阵,还是不见裴见熙的人影。她握着手机,走来走去,不停拨电话、发着信息,却依旧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万一,他根本不肯见你呢?”出发前,蒋天和钟翌都这样假设过。如果连面都无法见到,那她去江城干吗?但当时的自己很有信心:“如果他不愿见我,我就等,等到半夜,等到他愿意见我为止。”能夸下海口,只是因为她相信,他终究不会那样狠心。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西沉,裴光熙却还是没有出现。

“梁意欢,你还不明白吗?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能在一起。”想起这话,女生竟也有些没底了。此时,似乎有人撞了她一下。

“完了完了!”傍晚,边江广场的小卖部前,一个女生对着电话哭诉,“手机和钱包丢了。钱包里有银行卡还有几百块现金。身份证?身份证没丢,在旅馆呢。裴光熙?我联系不上他啊!”由于追忆恋情追忆得太投入,梁意欢被扒走了手机和钱包。来回找了三遍,无果,最后只得精疲力竭地回到原地,感叹人生有时真是让人无话可说。除却裴光熙,她在江城并无旧识。当年那位在江城读书的学长早就毕业,也多年没有联系了。

“像你这种没自理能力的家伙,怎么能一个人跑到江城去!”钟翌听完,气不打一处来。

“那现在该怎么办?打110、119还是120?”冬日天黑得早,此刻对岸已亮起灯火,所以总不能在原地等着被氧化吧?

“你还是跳江吧!”钟翌的火都快从听筒里喷出来了,“小卖部是吧?在原地别动,老娘马上弄人去接你!”说完,“啪”地挂掉电话,剩下梁意欢泪眼汪汪地看着手机。

在梁意欢她们宿舍,钟翌一直是最有效率的。不到半小时,救兵就来了。

“梁意欢,一天不捅娄子你会死吗?”

坐在小卖部旁等援助的女生抬头:眼前的救兵高瘦修长,大衣挺括有型,神情既担心又无奈,声音既焦虑又愤怒。这正是她等待了一天的男青年,裴光熙。

“我、我……”一见到这个人,眼泪就不争气了。不远万里只为他,他却避之不及?这样的念头稍稍一动,她就又委屈又难过。来不及思考更多,她一头扎进男生怀里,大衣有点刺脸,却温暖得一塌糊涂:“混蛋啊,几点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裴光熙愣住,非常歉然。

“你知不知道梁意欢去江城找你了?你可以不接受她的感情,但请你干脆一点,见她一面,然后直截了当地拒绝她!不管怎么说,你们毕竟交往过,你是有多绝情才忍心让她在这么冷的天里一直等你?”钟翌在电话里对他吼,显然是怒发冲冠了。

梁意欢来了江城?裴光熙听完,整个人都蒙了。从北京回来,他就把她的一切联系方式给屏蔽了。他知道这样做很鸵鸟,可齐淼那晚让他太震惊,他真的需要冷静冷静。所以昨晚的短信、今天的电话,他全都没收到。

“她的手机和钱包都丢了,现在就在那什么广场旁的小卖部等着。要怎样,你自己看着办!”

那家伙……真是天字第一号的让人不省心。她怎能自作主张来江城?又怎能像白痴一样在原地等他一整天?不忍、自责、愧疚、怜惜……乱七八糟的情绪汇聚,让他的心脏酸涩得难受。他也不管老妈有多惊讶,拿着大衣就飞奔出门。

埋在裴光熙怀里半天,梁意欢才觉得有点尴尬:这样的投怀送抱还要继续几次?她红着脸,推开男生。

“要过年了,江边小偷很多,找手机、钱包估计是没戏了。”裴光熙恢复了冷静,“对了,身份证没放在钱包里吧?”梁意欢揉揉哭得发痒的眼睛,摇头。此刻,肚子“咕叽”一声,让她羞愧得差点晕过去。中午就没吃饭,刚才丢东西一紧张,又过了饭点,松弛后才发觉好饿。

边江广场周围没什么吃的,是以他们去了人民东路。站在岔路口,看着两旁标志性的巴洛克建筑,梁意欢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很久没来这里了,但她还能记得眼前这个繁体字的中国银行招牌。那时,她也是从这里走进去,带着甜蜜的笑容,好奇地打量每栋建筑的立面,想把关于他成长的一切都刻在心里。而那时,这男生就站在自己身后,柔软地微笑着。

原来已经三年了。

那顿饭吃得异常安静,直到买完单,谁都没再主动挑起话茬儿。走出餐厅,前面的男生说:“我送你回去吧?”他们,就这样了吧。

梁意欢忽然抓过裴光熙的手,把一样东西放在他掌中:“这个给你。”

裴光熙下意识地盯着手上的东西,有些疑惑。那是一块长方形玉牌,很薄,碧色中带一点黄。一角穿了孔,挂着简单的流苏。正面用繁体的隶书镌刻他的名字,反面是一串他不认识的外文。

“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生日快乐!”裴光熙心头一怔,“这个啊,可以用来做手机吊坠,也可以挂在车上,虽然你还没车。”梁意欢一脸邀功,“上面的字是我自己刻的,厉害吧?”来江城前,她特地到老街的首饰店,嬉皮笑脸地磨了师傅半小时,别人才肯让她在上面刻字呢。

裴光熙皱眉:“其实你不必……”

“不用不好意思,又不是真玉,不值钱!”女生“嘿嘿”一笑。

然而对面人的眉头却没有舒展:“你不必……不必为我再做这样的事了。因为没用。无论你对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改变我的想法。那天我不是在开玩笑。我们,是不可能的。”男生移开目光看向别处。这是人民东路最繁华的岔道,前面的景观广场中间有座哈根达斯专属的玻璃盒子。盒子透亮,被LED灯装饰得色彩缤纷。即使在行人寥落的夜晚,也让人有热闹的错觉。

“为什么,是因为齐淼吗?”梁意欢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上次避而不答的裴光熙这回终于点头:“对,就是因为齐淼!”他咬牙,也在拼命忍住痛苦。

“可你……你是喜欢我的吧?如果不是,你怎么会帮我找实习,怎么会陪我聊一整夜,怎么会在我难过的时候安慰我?”这些,都是再明显不过的证据了!

“那又怎么样?”裴光熙终于大吼。齐淼的眼泪给他带来的冲击太过深刻,那是被自己和这个女孩彻底伤害后才会有的绝望和悲恸!“你觉得,当我看到过你和齐淼住在一个房间后,我还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和你在一起吗?还能吗!”

○春节联欢会

“你后来怎么回家的?”“飞机。”

“票谁买的?”“光熙。”

梁意欢在江边被“扒光”后,也给蒋天打过电话。整个通讯录,除了爸妈,她就记得四个人的号码:钟翌、光熙、齐淼和蒋天。可惜那晚,蒋天在医院跑前跑后,帮崔妈妈照顾因脑血栓晕倒住院的崔爸爸,太忙没看到。后来过问才得知,裴光熙把梁意欢送回旅店,又给她订了次日回家的机票,两人就散了。

“所以你们这算是……”玩完了?语音里,梁意欢的情绪很不好。光熙的拒绝实在太狠,若说不喜欢对方的脸,花点钱还能整容;说不喜欢某种性格,努把力也能改变;就算说不喜欢别人的性别,一咬牙变个性,也能行……但他给的理由是原罪,是连改善机会都没有的历史遗留问题。蒋天只好鼓励她:“你得撑住,至少撑到回公寓再自杀,让我见你一面,再为你收尸。”

匆匆挂掉电话,蒋天又得赶赴医院了。他和崔雯雯分手的事,两家人都不知道,所以刚一回来,就被自己老妈派去给崔家当苦力。他到病房时,崔爸爸已经睡着了。崔妈妈拉他在床边坐下:“天天,谢谢啊,真是太麻烦你了。”

蒋天摇头:“阿姨您别客气,我这是应该的。”

“虽然咱早晚都是一家人,但你都没这样照顾过自己爸妈吧?”崔妈妈有点不好意思,蒋天端茶送水的好几天了,以前对这个穷门小户又坚持不婚的孩子多少还有点不满,但日久见人心,此时她也被感动了。蒋天笑笑,很是心虚,不知真相被揭穿后他们会怎样唏嘘呢。崔雯雯结婚了,新郎不是他——这种新闻应该很惊悚吧?

“你也别怪阿姨,雯雯想读在职研,我们肯定支持。但家里的存款都用在她爸爸的手术上了,后续还有医药费,实在没有多余的十万拿出来。她好容易才找到工作,我是怕她担心,才不敢告诉她。”崔妈妈叹了口气,觉得非常对不住女儿。

崔雯雯准备读研吗?蒋天呆住了。分手后,这种事他当然无从得知。他不露声色地接话:“嗨,她是不知道家里的变故,知道了肯定也会理解的。”怎么回事?十万,对汪一鸣而言简直小菜一碟。而以崔雯雯的个性,自己能解决的事,绝不会麻烦家人。他看着手机,决定和秘书聊聊。

一周后,崔雯雯回家了。那天正是崔爸爸出院的日子,她到医院时,蒋天正帮着她爸妈收拾东西。此种情景下见面,两人都有些尴尬。但他们根本来不及表达情绪,就被崔妈妈指挥着干这干那。直到回家,崔雯雯把蒋天送下楼,两人才有机会说上话。

“谢谢你啊。”崔雯雯的语气很有距离感,也许分开的情侣都会这样吧,若缺少彻骨的爱和恨,最后一不留神,都会变成陌生人,“我还没告诉爸妈我们的事。”

蒋天耸肩:“我也是。”

“公寓其他人都怎么样?搬出去后都好久没联系了。”女生没话找话。

“都挺好的。”

“真的?”听起来很敷衍啊。

蒋天干笑:“假的。齐淼被意欢甩了,目前和易葶在交往;意欢呢,正努力地想和光熙和好。”

巨大的信息量令崔雯雯讶然,原来她走后,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好一会儿,她才喃喃道:“意欢果然还喜欢着光熙吧?他刚搬进来,我就这样假设过。”

“你也感觉到了?”两人对视。确实,当意欢和光熙在一起,两人之间就莫名出现一道谁都进不去的屏障。

谈完别人,他们又沉默了。

蒋天抬头:“我回去了。”就像那天在地铁相遇一样,说完再见,他转身。

“等一下!”崔雯雯忽然从后面喊住他,“后天,你来不来?”

两天后,崔雯雯家的年夜饭。蒋天如往年一样,把他家准备的香肠、腊肉拿过去,然后坐在崔雯雯身边等开饭。因为亲戚朋友多,所以崔雯雯家总要办好几场。从除夕前夜到初三,每天都热热闹闹的。席间,大家还是嘻嘻哈哈地问他俩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舅舅甚至说,明年这时候再不领证,就让他们滚下桌。

晚饭后,除了大病将愈的崔爸爸,其他人都在打麻将,他们这对不会砌长城的假情侣只好出门散步。明天才是除夕,可外面已烟火四起。崔雯雯往上看,这里天空的明澈完全不同于北京:“我们是不是把所有人都骗了?”

刚才的酒让蒋天有点头晕:“你也是不想他们担心吧?伯父的身体还没恢复,我们就不要再刺激他了。”毕竟他是那个从最开始就支持我们早恋的人呢。

崔雯雯转头,望着这个跟自己谈过很多年恋爱的男孩。他的寸头、脸庞、说话的方式还有呵呵傻笑的模样,好像什么都没变。

不知不觉,走到了以前的中学门口。学校仍是那个学校,青砖灰瓦、塑胶操场、绿树白墙,都和以前一样。这里,装满了蒋天和崔雯雯年少时的回忆。透过铁门,蒋天指着篮球场,突然有几分得意:“我还记得,我就是在那儿打败那个胖子的。”当年,凭借个人魅力,他成功让崔雯雯跟前任说了Bye-bye。谁知那胖子并不服气,竟拿着篮球来找他单挑。后来,当然是被他干翻在地。彼时围成一圈的同学们纷纷欢呼,猛夸崔雯雯做出了人生最正确的选择。

“是啊,”崔雯雯笑起来,也跟着回忆,“我看着你们先打球后打架,完全傻了。”说着说着,突然有点不甘心。那胖子现在娶了白富美,过上了幸福的小康生活,而他们这对同学们口中的“真爱”,却说散就散。

两人同时看向对方,眼底都有什么在闪动。那点因最近没见面而累积起来的疏离感让此时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他们惊得收回眼神。崔雯雯低头一看,有点尴尬,是汪一鸣。

蒋天故作轻松地搓手,指着对面的小超市:“你接电话,我去买扑克,刚才你妈妈让带回去的。”男生边说边跑了过去。昏暗的灯光下,男生背影孤寂。按下接听键的崔雯雯,心酸不已。

一年一度的春节,就这样来了。为了应景,梁意欢在公寓的群里发了一个多人红包。几个月来,这群没有一人说话,而这次也不例外。

在人民东路上,裴光熙给了她终极一击,那一锤定音式的解释毫无转圜余地,他说:“是的,我介意你和齐淼的关系,非常介意!”彼时空中一声巨响。她很想问他为什么,然而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问不出口。是啊,就算当时他和冯雅只是并肩而行,那场景都让自己怒火中烧,最后决裂。那么,当这样一段实实在在的历史摆在面前,她要如何反驳?

后来,他默默送她回旅舍,临走前又把几百块钱塞到她手上:“我回去给你订机票,这些,应该够打车、吃饭了。”说完,他又蹙眉强调,“别再把身份证也丢了。”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她欲言又止地愣住。不知在他的眼中,自己已变成了怎样的人?红杏出墙、朝秦暮楚、水性杨花?说不定,那点因过去而存在着的好感,也就此被磨灭了吧?

电话里,钟翌又是一副先知模样:“早告诉过你吧?裴光熙这种人,一看面相就是洁癖玻璃心。虽说他比齐淼靠谱一点点,但也没靠谱很多。所以你跟齐淼分不分手,对他根本没影响。”

“可我总觉得……”总觉得,他对她并非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无情。她分明能感觉到他也在极力地克制和忍耐。

“够了啊你,自古女人就喜欢自作多情!”钟翌是真的生气了,“上次他把你扔火车站,你哭成鬼;这次让你在江边从早晃到晚,丢了钱包、手机才跑来善后!都这样了,你看得出他全身有哪个器官在乎你吗?全世界男生那么多,为什么非得他一个!”

也许钟翌是对的,可无论她多么对,付出的感情也无法在朝夕间收回。何况,梁意欢确实猜对了。在江边见到她搓手跺脚抵御寒冷的模样,裴光熙的喉管仿佛被掘住一般,愧疚得恨不能有人来把他痛扁一顿!可,望着她充满期待的目光、写满喜欢的表情,齐淼的哭相又再次浮现。所以,他不得不狠下心。

她和齐淼的点点滴滴刻在他的脑中。她也曾喜欢过齐淼,也曾把他当成全部。这些过去,像血栓一样横亘在两人之间,变成沟堑。就这样吧?不要再继续了。从这个晚上开始,一刀两断。裴光熙这样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

既然已做出决定,明明应该轻松才是,可送完梁意欢回来后,裴光熙的情绪却持续低落,还莫名其妙地感冒了。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哪里都在痛。原来强迫自己把一个人从心里赶走,能难受得宛如削骨。裴妈妈看他这样,非常严肃地对裴爸爸说:“我们还是不要让儿子去日本了。你看那个辐射多厉害,儿子以前从来没那么虚弱过!”

梁意欢悲伤,裴光熙难受,齐淼也未必逍遥。

从在公寓楼下遇见光熙开始,齐淼生活中的某个程序仿佛崩溃,导致整个系统都乱了。说实在的,痛扁光熙确实让他的气消了不少,但心里同样的位置,却迅速被其他情绪填满了。之前因为有这口气做支撑,所以无论厌恶还是恨意都可以肆无忌惮,因为自己才是正义的一方。可随着怒气消散,那种理所应当的感觉竟也跟着快不见了。

分手以来,自己对意欢挺坏的,没一句好话,没一个好脸色,甚至还当着易葶的面把她的东西扔出房间。好几次,蒋天都大骂他混蛋。这一点,让齐淼深感不安。还有,蒋天问自己的那个问题也好难哦。“如果他们互相喜欢,却不能在一起,你会开心吗?”应该……会开心吧?因为,所有的背叛者都不该得到好结果。可为什么自己会有些惆怅呢?

此外,困扰齐淼的另一件事,是他的新女友。头天他顾着打人,没心情接电话;次日又因喝太多,昏昏沉沉地睡到下午,于是两天没和易葶联系。对方一生气,和他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冷战。后来他回老家,手机信号变差,好容易跑去用公用电话,易葶却不接。所以算上除夕,两人都好多天没正常说过话了。夏天时,明明不是这样的呢。

也许世上,并不存在所谓的最适合的女朋友吧?女生这种东西很可爱,但她们的可爱和善解人意,就像金属的表层,会随着时间慢慢氧化,最后锈掉。齐淼对着发出忙音的话筒闷闷地想着。

午夜将至,烟火将如繁星,绚烂天际。很多人跑出家门,准备放鞭炮。梁意欢边跟家人往外走边看手机,公寓的群,还是没人搭理她呢。

“三!二!一!”不知谁家的电视机那么大声,让院里的人都能听到清晰的晚会倒数声。下一秒,四处的巨响汇聚成宏大的声浪,无数礼花逃逸,同时奔向夜空,大家兴奋得叫出来。这时候,手机振动。

蒋天带头在群里吼,声音听起来很开心:“节日快乐,哥们儿给你们发红包来咯!必须礼尚往来,否则友谊的小船就沉了!”话音刚落,崔雯雯也送上了四人份的大红包。然后,是裴光熙的日语新年祝福,那么,只剩齐淼了。

“我去,差点忘了!”蒋天又甩下一个红色炸弹,“齐淼这家伙在老家没信号,刚打电话让我给你们发红包!”眼泪流下,空中的烟花仿佛都美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