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直陪在你身边

每一次离开,或多或少都意味着失去。失去什么人,说不定会带来一场深刻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所以会痛苦、难受,在一段时间内不可自拔。可是当重整系统修复伤痕,长出新的铠甲后,才发现当初离开的理由其实是自我欺骗……那该怎么办?

○闭嘴吧混蛋

“买卖不成仁义在,卖火柴的小女孩……”

“一棵歪脖子树倒下,千万亩森林站起来……”

又是机场,齐淼帮易葶拿着行李,颠三倒四地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只能临时抱佛脚。安慰人这项技术,齐淼和T大的大多数男生一样,经验值为零。

易葶沉默着在他身边玩着手机。

“回家好,回家好!我也想回家呢。”齐淼继续轻快地说,“那厂子不是鸟不拉屎,而是各种屎太多,我昨天还踩到了牛粪。”他夸张地抬起脚看鞋底,故意用耍宝来缓解气氛的尴尬。昨天严启正才回来,今天易葶就请假要离开,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

“他和她应该和好了吧。”易葶突然说。忙着插科打诨的齐淼呆掉了,不知道该说恭喜还是节哀。易葶勉强笑了笑,只要严启正出马,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以前她生他的气,不跟他说话,眼巴巴指望着他来哄自己,却没一次等到过。严启正照样跑步、吃饭、去研究室,对她的小情绪视而不见。而这回,他居然去追她?这个赵老师果真是不同的吧。

昨晚,严启正刚回酒店,就来为之前把她推倒的事道歉,他承认那天确实是气急了。他叫她:“Jacqueline。”易葶瑟缩了一下,每当他叫她的英文名,就表示接下来要讲很正式的话,比如表白或分手。

“我很在意这份工作,名誉对我很重要。”来T大应聘前,严启正就听说过从前系里一桩沸沸扬扬的丑闻:有位教授结婚十年,家庭幸福,却和自己的研究生出轨。为给小三名分,他提出离婚。可他老婆彪悍,盛怒下大闹系馆,场面壮美得让不属于先锋学科的工业工程一时在T大声名大噪。

在T大,不,在任何一所大学,一旦教职人员背负上如此评价,就很难再混迹于学术圈,所以最后教授不得不离开。传言他虽走的落魄,却一点也不后悔。可严启正才不管他后不后悔,他只知道,若江山美人不可兼得,那他一定不是要美人的那个。男人抬头,满眼真诚,那是易葶最讨厌的表情:“我很珍惜和你的回忆,但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话音未落,女生就捂着耳朵尖叫起来。

直到她尖叫,严启正也没提到赵老师,但易葶猜得不错,他和她确实言归于好了。

那天,他去追赵老师,很快在机场找到她。当然,她并不肯跟他回去。对赵老师而言,这太惊悚了。她的相亲对象、准男友,一个外表如此正气凛然、稳重靠谱的男人,竟真的在搞研究的过程中顺便搞了研究生——尽管他们的恋爱发生在他来T大做老师前,不算违规。但他不是鲁迅,她不是许广平;她不是马兰,他也不是余秋雨。是以,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赵老师打定主意不再理睬他,然而三十岁的严启正,多次恋爱也不是白谈的。见到赵老师,他并没急于解释,而是随即买下同航班的机票,跟赵老师进了安检闸,而后安安静静地坐在她旁边,沉默。他就那样沉默着,一直沉默到赵老师先崩溃了。

“你和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当赵老师有些颤抖地开口,严启正就知道这场战役,自己赢了。

易葶走后,齐淼回去再看到严博士,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但对方显然没有这种困扰。虽然对易葶他也抱歉,伤害一个喜欢自己自己也曾喜欢的人,毕竟不太好受。当初,他的确爱着易葶,但他牢牢记得她的交换期很快会结束。在这位理性的博士看来,太长远的恋爱,入戏太深会痛苦。所以易葶要回国前,他主动提出分手。他那种运筹帷幄的决然冷静,让易葶当场哭成泪人。她扑过来抱他,流泪说不要:“距离算什么,即使你不回国,我毕业后也可以来美国啊!”然而严启正不置可否。距离当然不算什么,但关系总要费时费力才能维护,满心满意都是前途的他,实在无法再分出这些给遥远的她。

“易葶那部分工作,只能麻烦你了。”严博士把打印好的新计划表递给齐淼,满脸信任,“这个项目很快就要结束了,你再辛苦辛苦。这次的成果对你推博,很有好处。”短暂的惊愕后,齐淼忙不迭点头:这老男人何以总能发现他的软肋?是啊,自己想推博想得要命,可在挂掉一科的情况下,这几乎成了Mission Impossible。

○燃烧小宇宙

“又得加班了……”

KN的茶水间很漂亮:中间有张长达三米的纯白条桌,条桌周围是一圈原木橱柜,旁边有台双开门的冰箱,可供员工们存放午饭。条桌上烤箱、微波炉、咖啡机一应俱全,烹饪也不是难题。除了吃饭喝茶、小憩谈天,这里还有一个重要功能就是供大家接听或拨打私人电话。

梁意欢草草结束了和男友的通话,心下不快。齐淼此刻已经回到老家。他老家是一座以轻工业闻名的小镇,镇上吃喝玩乐都能找到去处,生活也算便利,但缺点是基站太少,手机信号不佳,且齐家通水通电通气,就是不通网。二老视互联网如蛇蝎,总有一上网家产就会被骗光的恐惧。所以目前要联系他,只能打电话,且能否接通全凭运气。梁意欢本想和他谈谈近况,可他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的。两人没说几句,Lucy过来找她,她只能匆忙返回。

是日,离在会议室邂逅冯雅已过了一周,自己的感觉没错:这周确实过得如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冯雅不是一般的妖精,她是妖女、妖怪、妖孽、妖神!当年勾搭裴光熙未果,她转而强攻隔壁室友的男友,成功后自然遭到全宿舍排挤。不过冯雅心脏强健,继续我行我素。见到那小官二代帮冯雅拎包的怂样后,钟翌不由大赞裴光熙有风骨。那时女侠托腮:“也许他们品牌间,并非我们想的那样。”

坊间传言:梁意欢怀疑裴光熙与冯雅有染,遂与之一刀两断。而后冯雅自认势如破竹,欲迅速拿下裴光熙,心情之迫切几乎到了甘愿献身的地步。然而令大家跌破眼镜的是,这位囊中物先生态度冷淡至极,竟半次约会也没答应。冯雅把这种异乎寻常的疏离当成了挑战,在他面前极尽讨好之态,然对方总是视若无睹,漠然处之。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但裴公子当日并不觉得自己还会和冯雅见面。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和梁意欢分手后,除了冯雅特地上门的那几次,以及毕业时在公寓前的巧遇,他和这位美女再无交集。

报仇只是闻尝胆,饮酒不曾妨刮骨。何况冯雅这样的女生,锱铢必较起来更是可怕。事情虽说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只要想起裴光熙那冷淡而不留余地的脸,系花总有股无处发泄的怒火。特别当她听说,裴光熙目前正和梁意欢及对方的新男友共处一室,她更是深感讽刺。不过,自发现梁意欢在KN实习,系花觉得简直是自家祖上的坟头冒青烟,此乃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既存着如此念头,又有下手的机会,冯雅才不会装大度。所以,由梁意欢负责的那部分工作自然全都变得“不合格”。由于资料的初审人是冯雅,因此这位可怜的实习生根本没有机会证明清白。梁意欢发现自己宛如项羽般四面楚歌:其他部门的同事被她拖累,显然有了不满;Lucy本就不喜欢她,还要因她加班,自然更不满!如今,公司里人人看她都像在看瘟神一样。梁意欢忙得晕头转向,同时委屈异常:某人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死无全尸!

夜深人静,梁意欢照Lucy的指示逐条核对用词用句,枯燥的工作令她很快疲劳了。钟女侠正在出差,连陪她吐槽的时间都没有,更无法冲回来掐死妖神;而蒋天最近神神秘秘,似乎也没空听她唠叨。这时,她终于忍不住点开裴光熙的头像:“那会儿你和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裴光熙正在房间煮玉米,看到消息愣住了。梁意欢不用指明,他也懂那个“她”代指谁。

冯雅,是他们之间的黑匣子,是他们从未敞开心扉谈过的禁忌。分开时,梁意欢连解释都懒得听,仿佛天大的背叛已然酿成。他亦高傲爱面子,图书馆后的示弱已是极大的让步,她却那么决然就拒绝了,令他灰心丧气,不想再去争取。原来爱情那么伤,比想象中更难——既然那么伤又那么难,何必再作茧自缚?

但他理智上是接受了,可刚分手的那半年,夜极深也无法安睡。躺在床上,眼前浮现的全是她。之后,难过减淡,又之后,他渐渐觉得恋爱这种事可有可无。室友曾问他,不接受其他人是否因为还爱着谁?他每次都矢口否认。他这种人,终究不会细想,自己是否在期许,在盼望,在不经意地自我暗示:有一天,她会举着白旗厚着脸皮,重新回到他这里。

为什么在这时候问这个?裴光熙怔怔地望着窗外,觉得东京的天空很妖异。

梁意欢主刀的背景研究,第四次被退回来时,Lucy的诧异终于攀升至顶峰。打狗也要看主人,实习生初次准备的材料或许有不足,但后来的版本都是她仔细审校过的,每个词她都斟酌过,还亲自添加了不少内容,连部长都说没问题,却依然被一次次退回来,这就太离谱了!梁意欢受委屈倒不打紧,但这会降低公司对自己的评价,还会影响她下半年的升职。

离第一轮提交正式成果的日子越发近,Lucy也急了,她不再早回家,转而留下来敦促梁意欢。由于愧疚,梁意欢开足马力翻译了几十页英语材料,Lucy看着她熬得通红的双眼突然良心发现,自己对她严苛得实在有点像《灰姑娘》里的后妈。于是这晚,Lucy到星巴克给梁意欢买了杯咖啡。

虽说不睦,但她们毕竟是师徒,同仇敌忾的加班又最能培养情谊。Lucy把纸杯递给梁意欢时,对方露出见鬼般受宠若惊的表情。Lucy疑惑的模样不似平日那般疏远:“听说那个助理也是T大的,你们是不是认识?”

此前,梁意欢打死也脑补不出自己和Lucy聊天的情景。但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朋友未必是敌人,敌人的敌人却一定是朋友。这场谈话的直接结果是两人把加班时间往后又推迟了两小时;而间接结果是,第二天在与冯雅会晤时,Lucy毫无征兆地喷了——

彼时,冯雅三五下扫过两人修改过的文件,慢慢皱起眉头。然而,她还没开口,Lucy便先发制人。她声音干脆凌厉,如钻石星辰拳,飞出漫天冰刃。接着,是一大段毫无停顿的充满四字节词汇和嵌套指代句的英文。

“除了主语和谓语,其他的我都没怎么听懂。”后来,梁意欢边描述边露出得意的表情,气得钟翌想骂人。

当然,不止钟翌,冯雅当即惊愕得张大嘴,其他同事集体眩晕,还有跟着冯雅来的那个英文不上线的小哥们儿,看起来羞愧得都要跳楼了。Lucy说完,冯雅辩驳,英文快速流利。两个在梁意欢眼里可怕程度不相上下的女人唇枪舌剑,场面数度失控,最后会议以冯雅说要去洗手间而中断。

据英语达标的同事透露,Lucy的话总结起来如下:我们KN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大外企,做份企业背景研究,还不跟玩儿似的?我Lucy,在KN工作那么多年,是颜值与经验齐飞的老江湖。你们不满意姐出的活儿,姐加班修改效犬马之劳那是本职。但事不过三,这已经第五轮,第五轮了!你又说不出具体的修改意见,这是在玩我还是在玩KN呢?

Lucy在KN是资深老员工,大家都懂的。但凡员工沾上“老”字,不是老油条也是老司机,就连领导也要避让几分。何况遇见这种奇葩客户,基础资料的反复已达到了让团队所有人都感觉离谱的程度。Lucy对着客户如此虽然有点不合规矩,但道出了大家的心声。

冯雅到底年轻,听完后脸色有些惨白,强作镇定地表示推翻资料不是她的个人决策,她是总助,只负责传达运营总监的意见。她刚说完,Lucy就邪恶地微笑起来:“那我直接跟你们老总沟通吧,这样解决问题更有效率。”其实,她早就在等这句话了。

冯雅离开小会议室,Lucy也站起来。其实,她平时并不乐于助人,帮这个小实习生也很有点私心:一来,方案老不通过,公司难免迁怒于她;二来,自己连手下的人都罩不住,以后还有谁敢跟着她干活?三来,这是最隐秘又最重要的一点——冯雅触及到了她深恶痛绝的过去。

人人都以为Lucy是单身,只有HR知道,她的婚姻状态是离异。她和她的前夫高中就认识,恋爱七年后结婚,本科毕业又同去美国读研。最后一年,前夫突然提出离婚,她才发现他和小三连孩子都有了。而那小三,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帮他俩递交申请材料的女同学。

她居高临下酷似女王的微笑,在梁意欢眼里,就像天使的羽翼在发光!冯雅的刁难,她本打算全力忍让,反正这个项目结束,她就该回到学校去做开题答辩了。她没料到,Lucy竟肯为自己出头!钟翌听完也大呼过瘾:“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冯雅这妖精,祸害人间那么多年,老天也该派人来治治她了!”

○0.03的概率

待在老家的齐淼,并不知道自己女友遇到前情敌后的悲惨岁月,他正过着吃完早饭等午饭、吃完午饭等晚饭的小镇生活。齐淼是独子,也是老家唯一一个考上T大的高材生。在那个极度重男轻女却对教育重视得匪夷所思的小镇上,他一直是传奇。既为传奇,难得衣锦还乡,除了吃喝拉撒睡,父母也舍不得让他做别的,于是挺尸在家成了常态。没几天,少年脸和肚皮的轮廓都像回弹的记忆棉,无限膨胀。

此刻,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昨晚租来的武侠小说。读完两章,瞄到台灯下的时钟——差十分钟八点。于是鱼跃而起,穿了条裤衩就风一般往外跑。

“又出去!去哪儿啊?”齐妈妈从厨房出来时,齐淼已消失在院门口,齐妈妈不觉埋怨了两声。好几天了,每到这时间齐淼就像被下了咒似的出门,回来也问不出到底去了哪儿。齐妈妈曾暗想他是不是偷偷去约会,但眼下留在镇上的适龄姑娘,都嫁人了啊。

八点的小镇,几乎每家人都坐在电视前观看焦点访谈。外面栀子花怒放,香气浓郁芬芳。齐淼在菜场深处的一座电话亭前停住,气喘吁吁地开始拨号:真要命,离约定时间又迟了五分钟,不会被喷吧?正想着,那边幽幽响起一声“喂”。尽管有些沮丧,但在潮热的夜风里,那声音听来依然甜美柔腻,像夜来香一样妩媚动人。

“我又晚了……”“你又晚了……”易葶和齐淼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笑。

自青海回来以后,易葶心理状态极其紊乱。她时而感觉自己想开了,可再入红尘大战三百回合;时而又被与前男友的回忆所羁绊,以泪洗面。紊乱时,她想起了齐淼,毕竟那是她和严启正为数不多的见证者。她主动给他打过一回电话,之后便有了跟焦点访谈同步的电话之约。

齐淼之所以甘愿陪聊,扮演他并不擅长的知心哥哥角色,除了那一丝丝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外,主要是担心易葶发现赵老师在朋友圈里晒的牵手照后去跳河……否则,把女友撇在一旁跟别的异性聊天,是会遭雷劈的啊!

齐淼耐心听易葶倾诉之时,蒋天正在T大外的购物中心和崔雯雯一起挑衬衫。再过几天,他那万众期待的职业生涯就要启动了。这听上去虽有些峰回路转,但事实上他的确决定要工作了。崔雯雯的突发状况让他无暇再计较户口问题,作为爷们儿,眼下最重要的是挣钱养家。自己再穷再浪都没关系,总不能让老婆孩子挨饿受冻吧?虽然大家都不想,但女友怀孕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回到面试完的那个晚上。关于如何解释自己再次考研的计划,蒋天打了很久腹稿,就等崔雯雯从卫生间里出来,实践出真知了。门缓缓打开,蒋天屏息给自己鼓气:“雯雯,我有话跟你说。”

崔雯雯点头,拿着支笔在他面前晃了晃:“我也有话跟你说。”

“你先说。”习惯成自然,只要听到崔雯雯开口,蒋天就会本能地退让。

崔雯雯望着他,眼神无法描述,然后蒋天听到了这辈子最让他绝望的消息,没有之一!因为她说的是——“我、有、了。”短短三个字,对于一位未婚、满脑子都是刀塔、正打算考研继续校园生活的24岁男生来说,足以震碎一切!所以最开始,像大多数男青年一样,蒋天根本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盯着崔雯雯,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

崔雯雯轻声道:“我好像怀孕了。”蒋天呼吸急促,瞳孔放大:不会吧?难道自己遇到了传说中3%的概率?

是的,即使像Durex这样的大品牌,也存在着3%的失效率。何况那天到最后关头确实有问题——由于双方都很激动,安全套竟被卡在了里面。这么说来,中招的可能性必然成百上千倍增加了?

崔雯雯被炒掉后,回公寓后还一直在哭。蒋天抱着她,既心疼又羞愧,怜香惜玉之心一发不可收拾,极想为女友做些什么。当时,他们坐在床边,除了做在床上该做的,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活动了。可谁知最后竟会出现那样的情况!把安全套取出后,两人都呆了一阵,都觉得肯定不会那么巧。因笃信概率论,崔雯雯第二天也没采取补救措施。直到这个月例假迟得有些离谱,才买了早孕测试笔。

蒋天张大嘴:原来“升级做爹”就是这种感觉?

尺寸要合适,千万别恋战,发生情况一定得买药……关于安全套,那时的蒋天有上百条心得要分享,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公寓仨男生里,齐淼毫无疑问是处男;而光熙,没人有勇气问他是不是处男。

见他沉默,崔雯雯咬咬牙:“不管你怎么决定,反正我是不会做掉的!”说完回屋,留蒋天僵在客厅,保持着张嘴的姿势。男生绝望地摸了摸裤袋:里面什么都没有。内心又翻腾了会儿,他决定下楼去买包烟。

“就这些怎么样?”HM里,崔雯雯手上是三件黑衬衫。虽说是不同款式,可蒋天根本看不出来到底有什么区别。直男就是这样:全棉、丝光棉,波点、暗花,修身廓型傻傻分不清楚。不过看不懂也没关系,蒋天依然竖起拇指,然后崔雯雯便开心地去结账了。过了小半个月,男生已慢慢平静下来。人就是这样,不到绝境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适应能力有多强。有些事,既然早做晚做都得做,那么顺序先后就不要那么在意了。这是那晚他在小区花园里抽完一整包烟得出的结论。

那晚蒋天蹲在小广场里抽烟,焦虑极了:真倒霉啊真倒霉!仅有的一次,还是意外的一次,为何就中了呢?现在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啊!

眼前,又浮现出崔雯雯失业时那张万分痛苦又狰狞的脸,那张好像坠在谷底等待谁去救援的脸。他是她的男朋友,也是她在北京唯一的求助对象,无论以前还是以后,自己都不可能把她晾在一旁不管吧?而且,她为自己牺牲了那么多呢。

也是,如果当初雯雯留在她读大学的地方工作、生活,便不会过得像现在这样艰难;如果不是她舍不得他,排除万难来到北京,他们的爱情大概也会死在毕业季吧?蒋天呆呆地想着,手滑了,未燃尽的烟头落在裤腿上,烫得他“哇”地叫起来。此时,邻居从前面走过,他肩上的小孩正睡得安稳。父亲、爸爸、老爹……自己竟然也快要成为这样的角色了吗?

后来蒋天上楼,卧室的灯已熄灭。他爬上床,躺在崔雯雯身边,听着对方的呼吸,知道她并没睡着。他轻握住她的手,感觉那只手瑟缩了一下:“明天你再查一次,如果是真的,我们就结婚吧。孕妇不能劳累,所以你就别急着找工作了。我最近面试的公司都给了Offer,钱还行,至于户口……确实有些困难。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听我同学说,在北京只要工作五年就能办居住证,房子、学校什么的,都可以解决的……”蒋天一字一句说着。那时,崔雯雯反握住他的手,眼角滑过清流。虽然并不圆满,但这确实是她渴求的最好的答案了。

蒋天和崔雯雯在柜台旁结算,收银员拿着衬衫提醒:“就这三件吗?我们店正在做活动,买四免一,要不您再挑挑?”话音未落,崔雯雯已如离弦之箭,射向旁边的折扣品货架,随手抓起几件小码的就要去试。男生跟收银员抱歉微笑,随后自觉跟上女友,准备对付一场旷日持久的走秀。

崔雯雯换好衣服出来,站在镜子前问蒋天怎么样。蒋天故作认真地上下打量,嘴上说着不错不错,心里却在想:那么紧身的裙子不适合孕妇吧?巡礼三遍,目光正好落在女生的脚踝处。那是什么?红色的液体顺着崔雯雯的小腿蜿蜒滴落到地上,越来越明显……

○地下铁迷失

地上那滩红色不明液体,当然不会是番茄酱。崔雯雯还愣愣的,蒋天却已经吓瘫了。两人的第一反应都是:难道流产了?他们着急忙慌打车去急诊室时,梁意欢刚从KN离开,她失神地走在地铁商城内,步子缓慢,冯雅的那些话就像子弹,洞穿了她的心房。

虽然被Lucy反将一军,补妆回来后的冯雅仍恢复了大方高雅的姿态。她没再刁难,改口表示非常信任KN的实力,说之前的反复完全是由于两方的沟通不畅造成的,似乎刚才的唇枪舌剑从没发生过。显然,这并不是冯雅的真心话。毕业前,她劈腿找到现在的男友,这家主司健身器材的公司是他的家族产业之一。她不满梁意欢,想让她出丑,但对方毕竟只是个实习生,若因此耽误两方合作,即使自己身份特殊,也交代不过去。于是一直在这环节耽搁的方案,终于像烫手的山芋一般被甩给了其他部门。

会议结束后,梁意欢一扫多日阴云,忍不住蹦蹦跳跳起来。冯雅那不甘不愿的夸赞,让她的实习完美收官,之后自己便可毫无遗憾地回学校开题了。

“笑什么笑,以为这个项目的行研做完了,就没其他活干了吗?中午让你整理的东西打印出来没?”Lucy故作凶相。

梁意欢闻言忙不迭跑向打印机,差点被地上的插座绊倒,却止不住“嘿嘿”傻笑。说起来,这位大姐有时还挺像光熙的,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看不得别人真受苦。不知为什么,她竟有些庆幸冯雅的到来。虽被虐得不轻,但的确是因为她,自己才多了一个朋友。

因连天缺觉,中午赶资料又没吃饭,下班前两小时,梁意欢又饿又困,几乎要死在办公桌前。此时,Lucy贡献出自己星巴克的会员卡,让她买咖啡去。

“梁意欢。”刚坐下来,便听见有人叫自己,那声音很熟悉。抬头,眯眼,站她面前的是刚从KN离开的总助冯雅。对方倒一点不客气,端着咖啡径直坐到她对面:“好久不见。”

梁意欢面部僵硬,不是才见过吗?

冯雅微笑:“知道你们最后没在一起,我就放心了。否则,我看你会更不顺眼的。”梁意欢翻白眼不说话。那个被宿舍所有人讨厌的又不是自己,真不知她在得意什么。冯雅很淑女地抚摸纸杯:“以前没看出来,你竟有让人死心塌地的本事。”

梁意欢困惑地瞪着她。

“听说裴光熙去日本前,还住在你和现任的公寓里?”

“我们都是同学,合租有什么好奇怪的……”明明打定主意不说话的梁意欢,竟不自觉地解释起来。

冯雅眼珠溜溜地转着:“真不知他喜欢你什么……”她就这样盯着梁意欢,目光中带些研究的意味,又带着些鄙夷。盯着盯着,终于把对方给盯火了:“那你又喜欢他什么?”虽说她和裴光熙的恋情早已过去,和冯雅也不再是情敌,但也没见过哪个前小三气焰这么嚣张的!

“Good question.”冯雅沉思,“我喜欢他,自然因为他有很多我之前男友没有的优点。而且,大家都说好的东西,我也会好奇。”她又耸肩,“谁叫我那时的男朋友太笨,连电脑都不会修?”

在冯雅的爱情字典里,没有“弱水三千,我只饮一瓢”,亦没有“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认为不断追求更美好的东西是本能,否则为什么连奥林匹克精神都是“更高、更快、更强”呢?所以一旦遇到更好的,哪怕对方有女友,哪怕对方的女友是自己室友,通通没关系。只要掠夺成功,便证明那两人的爱情也并非那么坚定——这就是冯雅奉行的,所有室友都认为扯淡的,神逻辑。不过,要说她有多喜欢裴光熙……或许也未必。更多的,只是无法得到的不甘心罢了。

再回办公室,梁意欢的心情像天气般低沉下来。最初只是一点乌云,而后大片,最后积雨。山雨欲来风满楼,梁意欢陷入了斑驳又奇怪的自责中,零落的记忆仿佛听到了召唤,从四面八方赶来合力拼凑出往日的画面。

几年前,裴光熙与冯雅的亲密状令梁意欢恶心到想吐。那是最邪恶的背叛,不能获得原谅,一丝也不行。她不听解释不听劝告拒绝掉所有示好。说分手前,钟翌提醒她别冲动,因为眼见不一定为实,眼睛也会骗人。但她没办法。那些不堪,像滴入水里的墨,由此及彼迅速扩散,波及她对他全部的爱恋。一脉不和,全身不安。黑点越来越大,影响的范围越来越广,到最后,她已看不清他的好了。

“我对你,已经没感觉了。”

是的,她主动提了分手,可她也很难过啊!比起裴光熙那冷静又理智的处理方法,梁意欢的情绪其实更加激烈——他流泪离开,她亦陷入抑郁状态。一个月后,钟翌把她拖进学校的心理治疗室。在那里,咨询师像面镜子,反射到女生的内心深处,令她抱头痛哭。跟他分手,于她,不仅仅是恋爱的失败,更是种深刻的自我怀疑!她从没想到过要这么快分手,并且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在她的预设中,自己和他还要走很久……治疗一百天,吃了很多安眠药。而后,天空重新明亮。然而这么痛苦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暗示,却都是愚不可及的自我欺骗吗?

地下铁通道刮起一阵风。冯雅说,光熙没和她在一起过,甚至连暧昧也没有。可除了分手那一天,他再没试图解释过,好像在等着她默默发现。可这样的期望成本,太高了!谁知道真相何时才会浮出水面?很多轰动一时的悬案,就在等待里被写进了卷宗,无人问津。

“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令他舍不得离开的。”冯雅离开前又转头,一脸迷惑。

他曾有不舍吗?那现在呢?

○专业诊断书

回公寓后,梁意欢的脑子仍乱糟糟的。她没洗澡,没脱衣服,直接打开空调,关灯,爬上床。自我怀疑之时特别需要睡眠,精神压力有时比肉体疲劳还要命。天气阴沉,后来下了暴雨,听说三元桥那儿还有个女学生被卷进了越野车。

蒋天和雯雯又去约会了吧?这两人也不知怎么的,最近整天同进同出,都快成连体婴了。可这才像恋爱本来的样子啊。自己和齐淼倒好,通话时间越来越短,对话也逐渐失去了实质内容。有时两边都沉默,可沉默却一点也不像沟通。

梁意欢昏昏沉沉睡着没多久,蒋天和崔雯雯回来了。崔雯雯紧紧拽着男友的手,因为害怕而全身微微颤抖。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掉啊?蒋天摸摸她的头:“不会有事的,去洗澡吧,明天早晨我们再去医院。”他的声音听起来温暖又可靠,有稳定人心的力量。崔雯雯点点头,稍稍淡定了些,丝毫没发觉其实男生也在恐惧的漩涡里。

人生的很多夜晚,注定辗转难眠。在HM里试衣服时,崔雯雯下身突然出血。稍有常识的人,不,稍微看过电视剧的人,都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女生脸色惨白惊慌失措,乱叫一通后恨不得就地晕倒。蒋天心也乱,但毕竟是理工男,基本的冷静还是能做到的。他拉着女友跳上出租车,驶往最近的医院。路上,崔雯雯感觉血液依然在往外涌,她在心里默念了二百五十六遍:完了。

“是流产了吗?”进了急诊室,都没坐下来,两人就心急火燎地问医生。

听完男生急吼吼的提问,白袍男人打着呵欠解释:“出血有很多种原因,别瞎猜。”他把崔雯雯描述的病状输进电脑,指法异常缓慢,键盘的响声在安静的空间里非常突兀。女生咬着嘴唇,恐惧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腹部疼吗?”医生抬眼。崔雯雯摇头,不太明白为何没出现传说中的腹痛如绞。医生又将视线转到屏幕上:“那明早再来,现在尿检和B超都做不了。”

什么!这么人命关天的时刻,让他们明天再来?现在的医生也太不负责了吧!蒋天的怒气就要破表,崔雯雯泪汪汪地拦住他:“医生,明天来的话,会不会耽误病情啊?”

年轻男人摆动食指:“你如果实在不放心,可以留院观察。但现在我们院床位都满了,要待也只能在外面长椅上凑合。据我判断,没这个必要,因为你这个情况可能只是,”他顿了顿,“大姨妈。”

“可我怀孕了啊……”怀孕了怎么可能来大姨妈呢?“确定吗,查过了吗?”崔雯雯猛烈点头:用验孕棒测了三次,都是中队长。蒋天终于火了:这家伙,到底是走什么后门才能坐在这里当急诊大夫啊?说话难道是通过直肠的?尽管他很愤怒,可医生已不搭理他们了。两人继续在诊室里磨蹭,百度完了又知乎,搜索出上千种答案,实无定论。最后也只好不情不愿地回家了。然而怎么可能睡得着?毕竟生命都有危险了啊!

次日不到六点,他们就向医院挺进。没在北京就过医的同志根本无法想象排队情况有多惨烈!为获得最优质的医疗资源,全国老百姓都挤在公立医院一楼那几个挂号洞口前。队伍浩浩荡荡,蜿蜒到门外几十米。更有外地来的老乡,干脆头天就卷铺盖睡在前区的广场上等专家号。

蒋天让崔雯雯歇在公共休息区,自己跑前跑后,总不能让一位大出血的孕妇跟着劳累吧?对,确实是大出血!虽说血的流速很均匀,但一夜没停,量大到足以让两人心惊胆战。

“什么大出血?是大姨妈。”这次换了位酷似蒋雯丽的妇科中年女大夫。她盯着尿检报告,对两人翻白眼:每天工作那么忙了,还得抽时间应付这些没事儿瞎添堵的年轻人。

崔雯雯惊慌地退了一步,蒋天赶紧扶住她:“医生,您没搞错吧?她怀孕了啊!我们用验孕棒测了三次呢!”男生有点激动:简直不明白这医院怎么每个医生都满口跑火车,他们的医学知识难道都是语文老师教的?

“尿检结果是阴性,没妊娠反应,不可能怀孕了。”“蒋雯丽”指着一行字,给他们解释,“大概是内分泌失调,月经提前了。”

猜中了开头,没猜中过程,更无法猜中结局。崔雯雯和蒋天默然往公寓走着,彼此间有无形的高压气场。

狗血啊狗血,一地狗血!昨天那看起来很不靠谱的年轻男医生居然猜中了:崔雯雯没怀孕,的确只是经期紊乱。试纸呈现两道杠的原因也许是——“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有时候女性内分泌失调,身体会呈现出假孕现象。”“蒋雯丽”是这么解释的。崔雯雯当场傻掉,蒋天也完全蒙掉。俩木头人还在四处找灵魂,医生已挥手示意助理叫下一位,末了还不忘补充:“以后要有怀孕迹象,先到医院做检查,别自己瞎猜。”

无言地回到家,正好有快递上门,崔雯雯签收后拆开,是家里寄来的户口本。本来,是为了下周去民政局登记用的。她抿唇,极轻地问:“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男生瘫在沙发上,思维停滞。接二连三的大转折一次次摧毁了他的应激系统,现在他的脑子里就只有一条归零的直线。

崔雯雯望着他,眼中全是无辜和无助。她真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尽管没跟家里详细描述,但他们要结婚了的事,父母已宣扬得满城风雨。“我们,我们还去登记吗?”

又来这招?这话像触媒,瞬间催化了蒋天极力遏制的愤怒:“登,为什么不登!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十五点,室外阳光普照,室内激烈喧嚣。在蒋天看来,这完全是场精心策划的骗局!目的是为了让他放弃考研,跟她结婚,然后乖乖工作。否则哪有这么巧,就在他准备摊牌的时候,她居然怀孕了!崔雯雯也很生气,男朋友的阴阳怪气和冷嘲热讽实在太欠揍了!

“你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就是你那个意思。”对话进入了毫无营养的扯淡阶段。

崔雯雯瞪着他:“不想结就直说,不用那么勉强。”

蒋天笑,冷笑,笑得崔雯雯不知所谓:“我不想有用吗?谁知道你会不会又怀孕……”

崔雯雯咀嚼着他的话,用了两分钟才想明白:“你以为我骗你?”

崔雯雯提着行李走了,蒋天甚至没送她下楼。他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完全被这个女人气死了!二十分钟前,她亲口承认了自己的阴谋:是她在试纸上做了手脚,且连做了三次!蒋天说得对,她不想失业又失婚。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大姨妈在最后关头竟提前一周光顾,血量很大还渗了出来。当时她没反应过来,蒋天又寸步不离,只能眼睁睁见证谎言被拆穿……女人真可怕,为了把自己嫁出去,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就骗你又怎么了?要么结婚要么分手,你选吧!”她竟还毫无愧疚地反咬一口!这是犯错方该有的态度?简直是泼妇啊!

“你要想分,就分吧。”说完,蒋天拿出手机给几天后要去的公司打了个电话,相当随意地取消掉Offer。反正也不用给孩子赚奶粉钱了,将来干什么还不一定呢。静静地看着他打完电话,崔雯雯二话不说冲进房间收拾东西。她手脚麻利,很快拖着箱子往外走。“你去哪儿,你在北京还有其他地方可去?”蒋天没起身,他太虚了,浑身都有种要圆寂的幻灭感。

见他没动静,崔雯雯咬牙往外走:“手都分了,不用你管!”不争馒头争口气,今天死活不能留下来!除非他跪着求她回来,否则……哼哼!

崔雯雯和蒋天恋爱的这些年里,由于无数的理由分手过无数次。可等风平浪静,船依然会照常靠岸。他们都没料到:这在他们看来很平常的一次,后来的发展会完全超出想象……

○夜班尾行者

和崔雯雯吵完,蒋天也很憋闷,他在床上趴了一会儿,然后去了网吧。再不发泄,会憋死的。因此梁意欢加班回来时,公寓已空无一人。此时,夜半十二点,却有人在外面规律地叩门。女生冲着猫眼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这哥们儿太执着了吧?这样也能跟上来,简直阴魂不散啊!公寓门外的男人,二十多岁,体貌特征如越南人。就是他,跟踪梁意欢整整一夜了。

事情是这样的。这天梁意欢走得晚。项目没两天就要交了,她实习期也将结束,她想在最后时刻给同事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她踩点离开公司,赶上最后一班地铁。最后一班车,是特别适合发生灵异恐怖故事的时间。但建国后不准成精,连妖怪都有默契,所以一路都很平安。可到站后,她总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女人的直觉通常很准,她回头,隐约见到一个白影。

这时地铁站没什么人,站台很空旷,梁意欢也不敢再往后仔细查看,直往一层大厅飞奔。大厅里的通明灯火和值班人员,令她松了口气。她左顾右盼,生怕尾随者又跟上来。待了好一阵,才战战兢兢往家跑。进了小区,以为安全了,可被尾随的感觉反而又强烈起来。

那是很恐怖的!很多新闻都报道过尾随女性案件:在车库、在工地、在废弃的厕所,被劫财劫色、先奸后杀、五马分尸……跟裴光熙在一起时恐怖片看得太多,梁意欢对惨死的方式有无数种具象的理解,心里升腾而起的恐惧感也就更令人丧胆。

小区里,她给蒋天和崔雯雯打电话,可两人都关机。家里也没灯光,可见无人在内。这时候,她努力保持镇定:如果真有人尾随她,她绝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门牌号。于是女生开始在花园里瞎转,楼下有监控,监控联接附近的派出所,起码是安全的。半小时后,确定方圆二十米都没人后,她终于以冲刺五十米的速度跑上楼。

蒋、崔二人的电话仍无人接听,齐淼更是指望不上。人生的关键时刻,往往只能靠自己。梁意欢把沙发、茶几及家里所有的凳子全都堆在门口——如此,即使对方想破门而入,这些障碍物也能为警察上门救援争取时间。搬完东西,她累瘫在地上。她完全想不明白,这家伙到底是怎么跟上来的。

敲门声又持续了一会儿,终于停了。家里安静得诡异,梁意欢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大,仍不能缓解心中的惊惧。此时,如果有人能陪她说说话就好了。

如果没那天这件事,她也许不会点击那个视频通话的按钮。手指划过名单,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不去找同城的同学同事同门中的任何一个,而是舍近求远选择了他?也许在心里,他一直是特别的存在:什么都不用说,只要在那静静地,就能让她心安。

“这么恐怖!”两天后,钟翌出差回来,听梁意欢讲完神奇历险后大呼小叫,“想不到这年头还有这么没品位的家伙,采花居然能采到你头上?”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梁意欢气得恨不得扑上去咬断她的喉管:交友不慎,自作自受!

钟翌闪避着她的魔爪:“现在他还跟着你吗?”

梁意欢停下动作,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我害怕啊,这两天七点前就回家了。回家后把所有东西堆到门口防狼……”

“你行不行啊,要不到我家来住?”钟翌总算说了句人话。

几月前的卫生间香艳场面还历历在目,梁意欢赶忙摆手:“这倒不用,蒋天今晚就回来了。”那家伙在网吧玩得昏天黑地,战斗得T恤湿了干干了又湿。第三天早晨开机,崔雯雯那边没动静,倒有一连串梁意欢的未接来电。听说她被尾随,男生决定晚上回家看看。

“把齐淼叫回来呗!女朋友都快暴毙而亡了,他还在家里当少爷?”钟翌沉思,想起故事里还有个叫齐淼的角色。

说起这个人,梁意欢大受刺激,诈尸般挥舞手臂:“别跟我提他!”

钟翌看着神经病气质高涨的闺蜜,非常迷茫:“这又是怎么了?”

齐淼的手机很难接通这是事实,要怪也只能怪中国电信还没发展到镇镇覆盖的程度;但齐家有座机也是事实,齐淼每天趁爹娘不在,就用那部座机与梁意欢通话。可电话毕竟是公用的,他不敢恋战,所以谈话通常很简短。

被尾随的那个晚上,梁意欢也拨通了这个座机,恰好是齐淼接的。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紧张,梁意欢还什么都没说,他就劈头盖脸责问她为什么会打过来。情状简直就像男人在家时被小三骚扰那般烦躁。她忍住气,告诉齐淼自己害怕,希望他回来陪她。钟翌出差,蒋、崔二人失踪,如果“越南人”继续阴魂不散,她都准备卷被子到宾馆待上几夜了。可听完她的请求,齐淼竟好为难地表示:他家一周后有祭祖仪式,作为长孙的他绝对不能缺席。

“不然,我叫那谁过来当保镖?”那谁,是齐淼宿舍另一个NPC。此时,齐妈妈起夜从男生身边经过,齐淼只好突然掐断电话。梁意欢听着忙音,气得要命,只觉得心肝脾肺肾全都在震颤:男朋友为何可以这样不在乎自己!

梁意欢想,若没有跟光熙视频,自己大抵会在夜里被吓成脑瘫吧?当他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她顿时有种匪夷所思的安全感。其实他在东京,又不可能漂洋过海来救她,但感觉到那边的关心和在意,焦虑便适时缓解了。

裴光熙问完情况,依然担心,一瞬间甚至恨自己为什么不在北京。但他旋即冷静,马上查到了附近派出所的电话,并暗自决定通宵不睡:万一那边出事,他立刻就能采取行动:“要不要叫个人到公寓,我们年级不是还有几个保研的吗?”

“不用了吧?”梁意欢迟疑,举着手机拍摄公寓房门口的景象——茶几上叠着椅子,椅子旁靠着衣柜,一层一层,就像乐高积木,“就算他们来了,也进不来。”那画面让裴光熙惊出一身汗,不明白她怎么有力气在那么短时间搬动那么重的家具!

“狗急跳墙,居安思危。”梁意欢还有些得意。

后来就很简单了,梁意欢把手机放在床头,不准裴光熙挂断:“万一我睡着了,那家伙冲进来,你就马上把我叫醒!”

裴光熙无语:“你的意思是,今晚我就一直看着你不用睡了?”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这是我最危急的时刻了!”提出无理要求的人居然大吼起来。

于是,裴光熙便真的一夜未睡,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地监控着屏幕……

第三天,臭得像条咸鱼干的蒋天终于回来了。

“你的电话和光熙的留言我今天才看到,Sorry……”他仔细检查了门锁,确定没有被撬动的痕迹。

“你和雯雯到底怎么回事?我到现在还打不通她电话呢。”梁意欢有些担心。

“她在同事家呢,没事的。”蒋天皱眉,不愿深谈。那同事认识蒋天,崔雯雯刚到她家,对方就很讲道义地给他发了信息报平安。不过蒋天余怒未消,实在提不起兴致去哄她。

听说蒋天回来了,裴光熙那种时刻担忧的焦虑终于消散。梁意欢虽不说,但感激之意却充盈心脏,她甚至有种错觉:他一直在那儿,无论多久,只要她需要,都会伸出一只手。

○我还在这里

尾随男恐怖事件随着蒋天的回归总算结束,而此时,梁意欢也快离开KN了。Lucy已把她的实习评语写好,客观中含着赞扬,那必然是以后简历的加分项。不仅如此,她还张罗着梁意欢的Leaving Party,这让原本不抱希望的实习生喜出望外。

项目交上去那天,是冯雅最后一次来KN。虽然此次一别不知何年再相见,但在洗手间看到梁意欢,她的态度还是没转晴。

“老实说,就算裴光熙和我在一起,当我遇到现在的男朋友,我依然会甩了他。”妖女边补妆边没头没脑地说。

梁意欢在心里祈祷:神啊,快让这个女人消失吧!

冯雅把手霜放进限量款的包包轻笑:“不过,他被我甩还是比被你甩要幸福很多。假如被我甩,分开后各自天涯,再不会彼此纠缠。但你就不同了,分了手,找他兄弟做男友,还和他住一起。你明知这些年他没再恋爱,可能是在等你回来,还能这么做——我真想不到有比你对待前任更残忍的人了。”

人是很奇怪的:有时最亲爱的人所告诫的话难以入耳,但宿敌的话却很容易被拿来咀嚼。梁意欢反复回味着冯雅说的,一阵心惊。她从没想过这很残忍,甚至还自鸣得意地认为这是种进化:分手后不仅没有陌路,反而超越了过去发展出更亲密的感情。可这,算自欺欺人吗?往事翻腾上来,他搬进公寓后克制的眼神,偶尔盯着她失神的样子,还有为自己做的那些事……这些,其实并不是室友间正常的相处,是吗?

“并不是真的,路过而已;也不是真的,我会想你;全都不是真的,是骗自己;其实还爱你,爱着你;我以为我早想清楚,不由自主恍恍惚惚又走回头路,再看一眼有过的幸福……”耳机里正好放着《流沙》,不知触动了哪根情肠,梁意欢的眼泪掉下来。他真的曾有过等她回去的想法吗?那么现在的他,是否还一样呢?

梁意欢头一次这样强烈地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现在在干什么。东京,那个只在动漫和日剧里见过的地方,不知是怎样一座城市。在那里,他怎么上课,怎么做饭,怎么跟别人交往,日常琐碎的生活是否因为换了国度,全变了模样?她思索到焦灼,翻来覆去睡不着。凌晨,梁意欢终于给他发了条信息:最近怎么样?

海峡另一侧,裴光熙正对着电脑发呆,因为太失神,没注意到手机振动。下午,他收到导师助理的群发信息,信息的内容是:加藤先生突发脑血栓昏迷不醒,目前已被送往医院抢救。结果未明,也怕学生打扰,助理并没告诉他们导师到底在哪家医院。

消息一出,研究室立刻炸锅,一时人心惶惶、鸡飞狗跳。特别是那些明年就要毕业的研究生,更是哭天抢地如丧考妣。据说,这已不是先生第一次倒下了。这种岁数的人,患上这种病,一不留神挂掉也不是不可能……

师兄师姐倾巢而出,忙着打听导师的最新动态,而裴光熙却没资格加入这支队伍。直到现在,他统共也没见过加藤几回,说是在办公室里打酱油的也不为过。裴光熙邻座的妹子是位基督徒,看完短信后立刻跪下,双手合十低头闭目,嘴里念念有词,是在为加藤祈祷。

看着她肃穆地进行仪式,裴光熙皱眉:“如果老头一年半载都回不来,我们该怎么办?”

过了好久,妹子才抬头:“不知道其他人会怎样,反正我的博士论文是完蛋了。”说着竟哽咽了。

十点,选修课结束,裴光熙跑回研究室,已经没人了。他心情烦闷地玩起格斗游戏,仿佛只有沉浸在虚拟的暴力里,自己的不知所措才能得到缓解。到日本后,他就没有顺利过!好不容易避过地震、海啸、核辐射,现在导师又出事了。

过了午夜,游戏也玩腻了,裴光熙失神地盯着屏幕,不知加藤能不能挺过来。这时,他终于注意到手机上那条新消息。不想说话不想动,心里却腾起奇妙滋味,仿佛是暗夜里出现一道光,代表着有人关怀和有希望。

“在自己的Leaving Party上闷闷不乐的,你还是第一个呢。”两天后,Lucy在KN楼下的啤酒吧为梁意欢举行送别聚会。今天是临别节点,本该挺开心的,但她却迟迟进入不了状态。Lucy端着黑啤坐在她旁边,不复初见时的严肃。

“难道你失恋了?”不是她过于关注梁意欢,而是这两天,只要是个人就能看出她的不对劲。

“你才失恋了!”

Lucy笑嘻嘻的:“说说呗,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就当做你实习完了给我的礼物。”

梁意欢颠三倒四地说完裴光熙遇到的小事故,Lucy托腮:“你说的这个朋友,是男朋友?”梁意欢摇头。这时,Lucy终于想起来:“哦,你说过你男朋友也在T大读研,那这个在东京的又是谁?”

梁意欢咬着指甲,眼神闪烁:“就是一个普通朋友,好朋友……”

“真的?”这样的语气和说法,任谁都不会信的吧?

两人对视,嫩姜败下阵来:“好吧……是前男友。”

回家路上,梁意欢接通语音,打听裴光熙导师最新的进展。

此时,裴光熙提着塑料袋正沿着小街往回走。这天东京有点闷热,天空的云层后似乎藏着闪电。顶着艳粉色长发的年轻人从他旁边擦过,水果味香气十分甜腻。那是男生,别问他是怎么判断的。这座城市里,到处是这样性别符号不明的家伙,他们的生活诡诞又无厘头,混乱得就像他此刻的心情。说完最新的情况,他沉默很久,无意识地用极低的声音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炸锅的几天里,助理没再发来任何通知。听天由命吧,他这样想,但掩饰不住自己的仓皇。那种迷失在大雾里无助又无力的感觉,多么令人绝望!

梁意欢也没说话,听着耳机里依稀传来的喇叭声。

“你一定还喜欢他吧?”喝完酒的小老板八卦起来。梁意欢下意识反驳,但无论她说什么,Lucy却只是静静含笑望着她:“你呀,真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表情,那到底代表什么是没法骗人的。”

喜欢吗?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可此刻,听到他脆弱的鼻息,整个思绪都被扰乱了。唯一的念头、仅有的念头,是——“别怕,我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你。”陪着你,哪怕兔走乌飞,物换星移,我还在这里。